第241章 穷途

叶李、赵孟頫等人第一次面圣,便博得了皇帝好感。皇帝对南人信任的姿态,也绝非做做样子。很快,他以叶李为顾问,要求其五日一次入宫议事;而对于赵孟頫,本欲授以吏部侍郎,奈何朝官非议孟頫年少,不得不改授兵部郎中。

二月初,皇帝驾幸柳林,百官随行,叶、赵二人便在其列。但凡议事,皇帝都令二人与闻,这般亲昵态度,便是对蒙古勋旧,也是少有。

真金去世至今,已有一年的时光。我却觉得一切宛如昨日,每每想到,心中便悲伤难抑。忽必烈的心里又何尝能够平静?国事萦绕心头,连清静地独享这份悲哀,于他都是奢望。

去岁,皇子脱欢征安南失利,皇帝一直耿耿于怀,图谋再战。可因太子突然病逝,为朝局考虑,他再心有不甘,也不能轻举妄动。真金之死不难传到西道诸王耳中,海都窥伺漠北多年,又岂能安分?皇帝命长孙甘麻剌协助那木罕同镇漠北,便是这个用意。而他,也绝不能再一次失去那木罕了。

而东道诸王,因争夺辽东之地,与元廷的矛盾由来已久。此番太子新丧,诸王都瞧着眼里。很快有人为皇帝递来密报:东道诸王乃颜图谋叛逆。因其还未动作,皇帝谨慎考虑,特命伯颜去往乃颜处探听虚实。

反观朝中,自卢世荣伏诛,答吉古阿散钩考生乱,乃至累及太子,朝局未有一日平稳,汉臣苦苦期盼的局面也未曾到来。钞法虚弊仍未好转;年后京师又遭逢饥荒,朝廷赈济之后,国库更是空虚;眼下战事又显端倪,皇帝不得不提前筹备……百般乱事,交杂心头,理财无能的平章政事麦术丁,并不能为君上排忧解难。皇帝欲更换理财大臣,已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

今日飞放,皇帝并无太大兴致,让宿卫们尽兴放鹰捕鹅,自己转身回了营帐。不多时,一众宰执要员也被召进了帐内。

我进来时,果不其然看见了桑哥。也不知何时起,他逐渐走入权力中枢,初而隐秘,后而张扬。虽无宰相之名,却比当今宰相更受皇帝倚重——毕竟连新任宰执名单,皇帝都授权他具拟。

帐内诸人,除了丞相安童,平章麦术丁等省臣,还有叶李、赵孟頫。两人悄然立于众人之后,敛容低首,行止拘谨。

忽必烈沉默着,目光环视一圈,待落到一处,嘴角才露出些笑影:“蛮子秀才,朕以为你还未到呢!你素有足疾,何苦干站着?——来人,赐座!”

“蛮子秀才”是皇帝对叶李的戏称,说出来自带几分亲昵。帐内皆是蒙古、色目高官,他一个南人得此殊遇,除了感激,更多是惶恐,百般推让,不肯就坐。倒是桑哥笑着劝道:“叶先生何必拘束?圣宠加身,您又怎忍拂了陛下的好意?”

叶李推脱不得,只得勉强坐了,皇帝又给赵孟頫赐座。而他却以年少位卑为由,执意推辞,皇帝劝不得,也不再勉强。桑哥沉默地旁观,斜睨他一眼,嘴角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脸上的轻蔑不加掩饰。赵孟頫到底是年轻气盛,莫名承受这不知所谓的敌意,脸色便白了几分,顶着桑哥的目光望回来,柔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带着沉默的质问。桑哥看这目光,不由一怔,而后忍不住嗤笑出声,他笑得无所忌惮,连皇帝都不禁侧目。

忽必烈告诫似地望了他一眼,桑哥才有所收敛,而后清清喉咙:“陛下召臣等前来,所为何事?”

我不禁挑了挑眉:桑哥眼下是总制院院使,有安童在此,他何以越过丞相,向皇帝发问?

我心下不悦,再看看安童,他果然脸色不好,却也隐忍不发。皇帝于此视若无睹,神情肃然,直截了当地开口:“钞法虚弊日久,物价腾踊,民力疲困,各位可有良策?”

这是困扰皇帝许久的问题。阿合马当权时,为了敛财,图一时便宜,挪用钞本,增发纸币,结果物重钞轻,钞法大坏。卢世荣当政的半年里,也没有多少治本的良策。待其下台后,理财一职落到平章麦术丁身上。同为回回人,比之阿合马,麦术丁虽然清廉,却无理财之术。钞法之弊延宕至今,仍是无解。

“平章大人,眼下的难处,你来说一说罢。”安童一叹,轻轻开口。

麦术丁本欲回避,如今却不得不出头,他主管理财,钞法出了问题,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钞法之行二十余载,官吏奉法不虔,以致物重钞轻,公私俱弊。今有省官奏请,谓法弊必更(1),臣、臣……”他一时语塞,苦着脸说不出话来,皇帝却无丝毫体谅之意,冷冷逼问:“卿有何更张之策?”

“臣、臣别无良策……”众目睽睽之下,麦术丁无奈承认自己的无能,几乎丢尽了颜面,一张脸急得涨红,几乎要哭出来。

皇帝气恨地横了他一眼,想要斥责,又觉无益,揉着额头烦躁不安。麦术丁干干站着,进退不能,安童见状,只得出面道:“麦术丁所言,并非无益。钞法之弊,正因官吏奉法不虔。遥想中统之初,钞法初立,公私贵贱,爱之如重宝,行之如流水。十七八年,钞法无少低昂(2)。盖因平准库钞本充足,印钞节制。及至阿合马当政,枉顾法令,滥印超发,挪用钞本,终至钞法大坏,民信尽失。为今之计,在于重立钞法,以增民信。”

他心里十分明白,却只点到为止,不说详情,不施一策,原因为何,我自是清楚:当初增发纸钞是为的什么?挪用钞本又因为什么?皇帝龙骧虎视,雄心不已,四海烽烟不歇,民生凋敝已久。而天下之财本有定数,军需若无节制,民用自是匮乏,钞法哪有好起来的道理?平准库里的金银原本用以平衡物钞轻重,没有白银为本,纸钞只是一纸虚文。如今都挪作他用了,想要重新充实,又从哪里筹措银本?皇帝却还想着征安南、征缅国、征日本、征爪哇、发岁赐、行佛事……这哪一桩事,又能离得了银钱?

安童话毕,缄口不言。忽必烈直直望了他半刻,似是明白他的深意,冷淡地哼了一声,似有心事一般,扭过头望向别处。

安童见此,脸色一灰,神情黯然,默默退回原处,茫然出神,眼眸里尽是无力和悲哀。

桑哥冷眼观望,而后感慨似的,望着安童悯然一叹,自然而然便引来皇帝注目:“汝可有建言?”

“如丞相所言,不如重立钞法,以增民信。”

他的答复并无新意,附和得却是乖巧,以图消解安童的疑虑。皇帝却是不满,不依不饶地追问:“如何重立钞法?”

桑哥却不急于回答,他目光流连,兜兜转转,不意间落到叶李身上。叶李一直坐在下首,久未开口,几乎要被众人遗忘了,此刻陡然灵醒过来,起身上前一揖,做恭顺聆听状。

“钞法本起自江南,故宋惯用会子,叶先生于此,或有嘉谟。陛下不妨听之。”桑哥笑道。

他无意间卖了个人情,给叶李一个献策的机会。叶李自是感激,却仍是克制,推辞了一番,才勉强开口:

“中统钞空虚日久,已成事实。若欲重立钞法,不如更换新钞。以新钞一贯兑旧钞五贯,抬升币值,平抑物价。新旧钞并行,逐步回收旧钞。至于平准库银本,也亟待充实,规定银钞比价,允许百姓以钞兑银,如此方能重获民信。否则纵有新钞,也是无本之木,滞涩难行。”

叶李言罢,屏息许久,始终不敢抬眼。皇帝积威甚重,不语时,那股无形的压力更为迫人。叶李的脊背稍稍松懈,在皇帝的目光下,又很快打直,绷得像一棵松,再过了一会儿,后背的衣襟都要汗湿了。

忽必烈轻声笑了,满意地点点头,这便是无声的嘉赏。他示意叶李落座,而后又开口:“国家财赋不足已是大患,平准库胎本又将如何充实?”

此言一出,诸人神色俱是一凛。理财之策可以说的轻巧,筹来真金白银才是真正的难题。中统钞贬值的根本,便是没有足够的银本作为准备金。皇帝筹措军需岁赐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多余的银子充作胎本呢?

这次皇帝没给别人说话的机会,直接望向桑哥,君臣二人眼神一汇,已有默契。桑哥得皇帝默许,无所顾虑,笃定开口:“海内钱谷,中央及诸路官员率有欺蠹,侵吞渔利者,不在少数。朝廷宽纵日久,鲜有咎责。不如钩考天下,一则追征钱谷,以资国用;二则严惩官员不法事,肃清风纪,重振国法。”

一言落定,声如惊雷,在场诸人无不变色。先前答吉古阿散钩考,便惹得京师骚动,更是牵累太子,以致真金忧惧而死。此番桑哥竟不顾皇帝忌讳,重提此事,更要将钩考的范围扩至天下诸路,那后果恐怕不堪承受。

“臣以为不可!”未等皇帝开口,角落里已有人抗议,久未开口的赵孟頫陡然发声,让皇帝不免为之一惊。桑哥亦是讶然,再望向他时,眼里已写满恨意。

忽必烈一时沉默,目光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停留片刻,而后决然不顾,转而顾视桑哥:“内外官员果有欺盗,的确不得不查。若能追征钱谷,于国于民,都是益事。汝若能为此事,朕以汝为宰相!”

他的话语没有分毫犹豫,怕是早有此念。我内心一惊,脑中却乱无头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赵孟頫不甘地望着皇帝,却再无说话的机会。

“陛下!”安童隐忍多时,终不能忍,不待皇帝允准,近前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之事?太子缘何而逝,陛下不明白?”

“这二者又有何干系!”皇帝目中有一闪而过的惊痛,旋即又恢复冷酷,语气亦是十分不耐。

安童见此,心丧若死,却又打起精神,毅然上前,撩袍跪叩:“昔日汉武帝惑于群小,大兴边事,急征苛敛,以致民力屈,财用竭,天下骚嚷,群盗蜂起;更有巫蛊之祸,牵累太子无辜身死……最后不得已下《轮台诏》,才得免亡国之患。史书明鉴,历历在目,陛下便全然不顾么!”

他切切谏言,面色悲戚,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却只换来皇帝的冷漠。桑哥亦无谓一笑:“丞相言之过重。钩考天下,为的是清浊虚实,复核奸赃,严惩官员不法事,何至于敛及百姓?实乃利国利民之善事也。丞相何必忧心过度?”

桑哥的态度称得上温和,面对安童的严词指责,仍是笑如春风。安童视若无睹,只是摇摇头惨然一笑:“自古至今,聚敛之臣,言之为国为民,其所行之策,又何曾惠及百姓?上有逋欠之需,下必强征苛敛。权豪势要不甘自损,必将重负转嫁百姓。更遑论奸臣恶党,借此为名,剥害生民以自肥。历代奸凶酷吏,如此行事,不为少见。院使广闻博知,何不知史书也?”

安童冷冷望他,词锋甚利,逼得桑哥也一时无言。见皇帝亦是沉默,他犹豫片刻,终是心下一横,愤然进言:“陛下欲理财富国,心意难改,臣力不能回天,惟乞不用桑哥,别相贤者,犹不至虐民误国。”(3)

桑哥哪料安童如此直言,当即如遭掌掴,瞠目结舌,一张脸霎时惨白,全无刚才的谈笑自若。他呆怔半晌,待回过味儿来,眼里羞恨交加,兀自平复半晌,也难能忍气,只得可怜地望向皇帝,以求公道。

忽必烈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已冷眼漠视许久,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突然笑了,轻轻踱步下来,走到安童面前,用脚踢踢他膝盖,示意他起身。

同僚面前,这番举动于他无异于羞辱。他咬住嘴唇,恨恨起身,望着皇帝,并无半分妥协的意思,因为忧急,眼睛泛红,几乎被激出泪来。看着他近乎偏执的倔强,皇帝脸上笑意更深:

“汝欲为百姓哭耶?汝欲为百姓忧也。卿既有此心,何不为朕分忧,为国分忧?汝乃朕之宰相,非民之宰相。不用桑哥,谁为朕敛财,卿可为之乎?若不可为,无复多言!”

安童闻言,如遭雷殛,犹如失了魂魄一般,眼睛空洞茫然,怔怔下泪,口中喃喃:“陛下欲富国,亦当取财以道,施发仁政。否则民不存,国焉在,陛下又何以自处?”

“可朕要救钞法、筹军需,以防乃颜!若乃颜兴乱,朕无钱粮以对,亡国指日可待!”

一声怒喝轰然响起,皇帝骤然爆发,声如雷霆过境,震得整座营帐摇摇欲坠。震怒之后,帐内犹有回音,而后是骇人的沉默,如致命的毒酒,慢慢沁入人的肺腑,迫得人几乎窒息。

“陛下欲敛财,总有一百个理由;陛下欲富国,也不止这一个办法;陛下欲用人,国人可用者岂止桑哥?臣今日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全在陛下。臣无复多言。”

安童冷淡一笑,抬头谛视皇帝,神色全无顾忌。两人沉默地对视许久,几乎又要酿成一场风暴。他却突然收回目光,正色一拜,而后不顾皇帝意旨,径自离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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