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花家之前那场肆烈的大火,她未曾提起,薛恒也并未过问。她知道他已猜到是她下的手,只是不愿去证实。他心善,根本不能接受这样暴戾的她活生生血淋淋地暴露在面前。人类或许总是这样可悲的,对既定的事实却不愿去相信,不愿挑明,最终害人害己,反而落了个不痛快。
他们一人一鬼,彼此都心照不宣。
直到一日,镇上的算命先生清风来访,听闻与薛恒是老相识,她正要去里头唤薛恒出来,却被他生硬地唤住,“夫人,我是来找你的。”
来者不善。
但是那又何妨?他伤害不了她,所以她不怕他,普天之下,也只有她爱的人才能伤她。她回眸,盯着清风严肃的眼,终是莞尔一笑,“好,那我为先生泡茶。”
清风毫不客气,上来便咄咄逼人,开门见山,“你还不打算离开他?”
“他是我夫君。”她铺开茶罗,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轻描淡写。
他话锋一转,“孽事做尽,你不怕折损了阴寿?”
她圆润的指尖从从八宝珐琅茶罗的一个小屉里捻出一撮茶叶,又仔细地剔去细碎的茶叶梗,在人间待久了,这些精细的东西便也无师自通,“阳寿都折干净了,先生认为我还会怕折阴寿?”
“他以后是要娶妻生子的,”清风的手指扣住雕花磨圆的桌角,似隐忍着强大的怒气,“你再这样执迷不悟,迟早会害了他!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了,你不能让薛家绝后啊!”
“先生真是好管闲事。”她敛下眼,为他淅淅沥沥地沏上一壶上好的银针,汝窑烧出来的瓷釉面温和,碧色的茶叶细软,搭配起来正是再好不过。银针在琥珀色的茶水中缓缓舒展开来,然而上头倒映着却只有清风怒气冲冲的脸,她的影像早已经虚空不见,“我之前从未知道夫君的事原是由您做主的。我或许不行,难不成先生便能替我夫君绵延子嗣传宗接代?”
清风拂袖而去。
她也不恼,只端起尚且温热的茶盏一饮而尽,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霎那间出现了一滩蒸腾着热气的水迹。
茶水根本无法入喉。她站起身来,睨着湿/濡的地面,骤然嗤笑出声。执迷不悟又何妨,人鬼殊途又何妨,如果事事都要计较再三委屈自身,如果相爱相守的人们都能放弃得这般轻易,人世间哪还有那么多叫人生死相许的传说?
她还是很开心的,她知道这清风早已给了薛恒令她魂飞魄
散的方子,薛恒当场虽然收下了,却在清风转身之后随手丢入了一边的湖里。那时候她就在一边瞧着,直到他凉凉地说了一句,“出来吧,我薛恒说什么也不会谋杀亲妻的。”
不去理会他是怎么感知到她的存在的,反正问了也只不过会轻飘飘地得到一句“心有灵犀”,让她简直想向别的鬼学一着读心术。她理直气壮地跳出来,不由分说便给了他一个真心实意却冰冷的拥抱,耳畔是她轻喃给他听的一句话,简短、清淡,却让他更加抱紧了她,“我很高兴。真的。”
很高兴,他没有背离她。
“相信我,”他在她耳边呢喃的声音愈发虚弱,轻若蚊鸣,却字字清晰,似是誓言,“阿琦,你要相信我。”
她点点头,顺便接住了他又昏过去的身体,复叹息着摇摇头。她这个好夫君,终究还是身子太虚。
第二场大火,在她十九岁的年华。
她开心地唱着镇魂曲,看着前几年还处处维护长姐的花堇微笑着将毒胭脂涂在她长姐的唇上时,她在一边笑得比花堇更加妩媚。待尘埃落地后,她一扬手,便将绣房染成一片耀眼的血红。花堇没有尖叫,也没有逃,事实上她也逃不出。一场火过后,底下的污秽和恶毒,都干干净净。
她便成全她们姐妹情深的好名声。
然而这一次,她刻意地留下了她的爹爹的性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一双好女儿和夫人相继死去,留他一人疯疯癫癫地苟活于世。清风将他送到药堂里来时,明显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她妩媚地回视他,将他赠与一切愤愤都化作千娇百媚。
“你想要报仇的人,现在就在我这里。”薛恒疲倦地挥了挥手,她这时才发现他已然很虚弱了,连扬起的衣袂也是死气沉沉的,嗓音喑哑,再不复初见时的清朗,“你还想要继续吗?”
她转过头,看着暗房里形容呆滞的父亲鬓边斑白的发丝和枯槁的面容,心中却没有半点怜悯,只觉得快意非常。到底是在开心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她又看着薛恒的脸,忽然有些恍惚。他之前总在她耳边呢喃的是,“阿琦,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无奈的语气,微带宠溺,让她着迷。
“哎呀哎呀,好大的口气,那你能给我什么?”她那时候歪着头斜着眼看他,口气挑衅。见他低头似是在认真思考,又笑出来,提议道,“这样,若是你有的,就全部给我吧,我保证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她什么都未曾拥有过,所以什么都想要得到。
他便是极安稳地笑,温吞吞得总是让她忍不住想没形象地扑上去扒下他那张脸好好瞧个干净。而如今,他常跟她说的话已经渐渐变成痛惜而带着怒气的一句,“阿琦,你造的孽还不够多吗,该收手了!”
哦?原来这在他眼中就已经足够十恶不赦了吗?他其实早就明白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只是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自欺欺人放任她放肆,也不能容忍这样的污秽就这么赤裸裸地直观暴露在他面前。她漫不经心地挑了挑勾勒细长的眉,没心没肺地朝他嘿嘿地轻笑,很是不屑一顾,“这话说得好难听,我听不明白。”
收手?还早得很呢。恨一个人容易,放下仇恨却太难,她自认为自身并不高尚也从未高尚过,还未到人类所讲的超然境界。
他为她满不在乎的模样而气极,“阿琦!”
她巧笑嫣然,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作乖巧地应道,“我在。”
在嘴皮子上薛恒向来是斗不过她的,这次自然也一样。仅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便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不断弯着腰低低地喘着粗气,本就惨淡的脸色愈发青白,孱弱得似乎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她大方地伸出手拥抱住他。薛恒愣了愣,枯瘦的臂弯亦随之抬起,在她虚空的身子上绕成一个妥帖的环。阴气大肆如体,侵蚀着他躯体里存着的每一寸魂气。
薛恒的脸色愈发苍白,额头上渐渐沁出点点细密的汗珠,她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太熟悉,知晓那是因阴寒而发的虚汗,却依旧固执地死死托环着他的腰,与他吻得愈发缠绵热烈,“我要求不高,我只要他活着。”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活着,无论是清醒还是浑浑噩噩的都好,她要他孤独终老,伶仃一生。
薛恒在她耳边忽的低低太息了一声,把头深深地埋入她白皙冰凉的脖颈中,“也罢,我陪你疯就是了。”就算堕入阿鼻地狱,最差也只不过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不重要了……此刻,他只想珍惜这半晌贪欢。
满意地听到了意想中的答案,她勾起红艳艳的嘴角弯弯,攀上他的耳畔,轻呢,“我亦然。”
她只是一只婴灵,从来都学不会也不想学会那些人类所奉崇的成人之美,唯愿君好,所以,哪怕最后的结局注定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她也誓要与他爱到灰飞烟灭,至死方休。
【俗世镜花】完,下一卷【明月别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