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鹰和阿哈带着可娃,乘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从广州回到云贵市。这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也许是受阿哈的情绪影响,离从前生活的城市越近,王鹰的心里就已经产生莫名的惶恐。看阿哈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突然间感到深深的忧虑,本能地认为她在回忆,在想念颜如卿,而他却失去了向她询问的勇气。
他一直将小小的可娃搂在怀里。可娃很乖,吃饱了就玩,累了就睡。
下了火车,阿哈感到双腿无力,耳边一直是火车节奏均衡的哐铛哐铛声,驻扎在她的脑子里。被汹涌的人流推挤着出了站,她整个人几乎要坐到地上去,那是一种巨大的眩晕。这是云贵市的火车站广场,她其实并没有到过这地方,但所有的火车站广场不过如此,它是一个巨大的现实,而对于她,它是一个巨大的回忆,是她过去所有的经历的栖息之地。
这是所有漂泊客共同的感受,是所有流Lang的人、远行的人共同的无力和眩晕。但王鹰迅速调整好了自己,摒弃了那身处车站广场而产生的无力和眩晕感。他抱紧了可娃,又蹲下用另一只手臂将阿哈一把抱进怀里。这个模样似俄罗斯人的高大男人将他的妻子和孩子轻松抱在怀里,引来路人的观看和喝彩。
阿哈伏在他的肩上,处于半昏迷状态。
到了云贵市,王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怕他们母子疲惫,想带他们去贵州饭店休息,但阿哈摇头拒绝了。她不好意思地从他的怀抱里跳到地上,这才开口说话:“当初,我阿妈伶俐是乘马车从相宝山逃去花溪与我阿爸相会,我也是乘马车从金竹大寨来到云贵市里……你能不能找一辆马车,载我们回去?”
王鹰知道,云贵市里已经没有马车,马拉的车,早就不许进城了。
他说:“我们早些去花溪,或许那里可以找到马车去大寨。”
阿哈不说话,随着他直接转乘去郊区花溪的长途公交车。
因为是傍晚最后一班跑郊区的公交车,上车的时候人多拥挤,他怕挤坏她和孩子,就让她抱好了孩子,然后他将她和孩子一起抱上车。车里那些给高原紫外线晒黑了脸膛的农民在旁边用土话耳语:“这个老外挺够意思!”
他笑了,用本地话答讪:“我不是老外,是本地人啊!”
“本地的?”一个缺牙的苗族老头笑起来:“那么你是哪里的?我们这里都是少数民族,你也是?”
王鹰笑道:“当然,我是布依族嘛!”
车厢里发出哄笑,一车黑皮肤的苗族、布依族和仡佬族同胞觉得这个老外真是可爱!
从花溪到金竹大寨还有十几公里的山间小路。王鹰等他们笑过了,就向他们请教如何找到马车去金竹大寨。
缺牙的苗族老人把嘴上的短烟杆插到他的头帕里,告诉王鹰,花溪桥脚有个鸡鸭鹅市场,那里有些帮人拉货的马车可以出租,是带车夫的。
到花溪时天已经黑了。
他按照苗族老人的指点,到花溪桥脚,集市已经散了,剩下不多的人在收拾自己的货摊。王鹰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哈说:“别急,我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够找到我金竹大寨的人!”
她在满是果皮、禽毛的集市上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辆马车愿意载他们。
黑夜来临之前的乡村道路黑挲挲的,王鹰有些担心,将可娃兜在自己的衣服里紧搂着。但看驾车的小伙子是熟手,阿哈回家的心又十分迫切,只好上路了。
马蹄得得响,马车沿花溪溯源而上,青山如黛,森林如影,耳畔水泉叮咚。
顷刻之后,古铜色的月亮从山丫升起,慢慢照亮天空和大地,四野的月影和树影,隐隐绰绰,神秘寂静。阿哈将头轻轻枕在王鹰的肩上,对他说:“这些天,我一直梦见布摩……”
“那是你想他了,他也一定正牵挂着你。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老人家了!”
阿哈不说话,只把那个红色的锦缎小包又拿出来看:“这是布摩要你带给我的,对不对?”
“对,他说它可以保佑你!”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嘛?”
“知道,你告诉过我了,是……”
“是一道吉祥符,是用高原上的月亮花花籽做成的。布依人谁要是出了远门,一定要带上它,可以消灾除病,护佑安康。”
“你可以把它还给布摩了,他看见这个一定会很高兴,是它保佑你和孩子平安归来。”
她的声音充满忧伤:“在梦里,布摩的胡子全白了,雪一样。我很悲伤,我跪到他的膝下,他拉着我的手说:‘女儿,我要走了,到夜郎王那里去了,夜郎王等着我,我已经有几百年没见他了。女儿你快回大寨来啊!’”
王鹰将她紧紧搂在胸前,以减轻她的悲伤,减轻马车的颠簸。
他说:“我记得你给我说过,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个时候,我想,布摩应该正在做什么?可能是在灯下读经书,也可能去山崖上看星相。”
“不,布摩看星相一定是在零点时候。那时候云翳散尽,星辰入位,大地人寂鸟静,百兽安息,地上的信息和天上的信息息息相通,布摩就可以看星相而知自然的变化和世间人物的命运。”
“这,是你总在零点祈祷的原因?”
“只有在那个时辰,我们心里浮躁的褪尽,才能向神灵表达虔诚和心愿,神灵也才能听到我们的心声。”
“你们的神灵是谁?”
“布依的神灵有很多,最高的神灵就是夜郎王。”
马蹄声声,马车驶向夜的更深处,夜因此更加辽阔,也更加虚无,宛若一个想象的存在。
阿哈把眼睛紧紧闭上。
苦难总会将时光延长,记忆里,她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能够在这样的夜里释放梦想、舒展呼吸了。
她睁开眼,恍然间,明月大放光明,但见溪流岔道漫漫,浮光耀金,鱼跃纷纷,甚至那溪水里轻柔舞蹈的水草也历历分明。水畔野鹿、羚羊出没,杨柳依依。年青的车夫吹响口哨,声脆如笛,清亮悠远,似乎可以传至森林之巅……
马车驶过沼泽的边缘,那覆盖着金属锈的沼泽水面如铜镜与明月相辉映。沼泽的那边是如云的森林,从那里飘来腐朽林木的奇异芳香。 ωωω★TTkan★c○
置身这样的环境,阿哈即刻恢复她生理上那些超常的功能,她不仅看见沼泽里冒出来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泡,在马车经过的路旁,她还看见面目丑陋但略带羞涩的蛤蟆在青苔上安闲地对他们张望。布依族的传说中,曾经有不小心葬身沼泽的王子和公主,分别变成了沼泽地里的蛤蟆和莲花。蛤蟆昼夜蹲伏在莲叶之上,守护着那唯一的莲花。
阿哈轻声对王鹰说:“找找,如果你在沼泽地里看见了莲花,就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沼泽地上笼照着淡淡的水雾,月光下远远望去白茫茫。
他亲吻她的头发:“你就是我的奇迹,除此,我不再希求。”
她说:“你听到了吗?你闻到了吗?青草的气息和唧唧虫鸣那么亲切,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世界。”
回忆铺天盖地而来。
她想起儿时迷路山中,父亲金定在黑夜里燃起篝火将她带到回家的路上;她想起第一次在山里采浆果见到颜如卿,她就在森林边缘一直跟随他和云贵市的那群艺术家,直到他们迷途沼泽,她腰缠青藤头戴花冠,由密密麻麻的树枝间倏忽出现,然后扒藤掀木,砍掉无数枝桠,为他们开辟出一条坚实的小路,将他们重新领回虫鸟欢鸣的溪畔,将他们带到花溪源头,面对阿哈湖万顷碧波自天边涌来,天高水阔,水面金光如剑,他们惊呼着睁不开眼。
她想到了“迷途难返”这个词。
女人的一生,将有多少次迷途难返?当她离开父母,她可能迷途难返;当她走向男人,她可能迷途难返;当她走向梦想,走向更加广大的世界……她不可能不走,不可能不离开,在她的身后,总有一双手,不知要把她推到什么样的地方。
她曾经迷途难返,可她终究回到了花溪,终于走到了归家的路途上,谢谢www。qb5200。Com这个赶车的小伙,谢谢www。qb5200。Com他那脚步均衡有力的马儿;谢谢www。qb5200。Com王鹰,谢谢www。qb5200。Com可娃;谢谢www。qb5200。Com夜郎王,谢谢www。qb5200。Com布摩……
然而,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还是她吗?还是布依人的阿哈仙女吗?
马车又攀爬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星星点点万家灯火,在遥远辽阔的黑夜里闪烁。靠山临水的金竹大寨如遥远神秘的理想国,在无边的黑暗中向他们张开了温柔的怀抱。大寨的身后是高原层层叠叠的森林,黑如云接入高天。
“吁——”
马车来到高高耸立的木门楼前。
抬头遥望,木门楼巍然屹立在寨门口。
王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传说中的金竹大寨,黑夜里它神秘寂静,弥漫着某种温馨的力量。
寨子里的狗们早就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它们从房屋和巷道的各处涌出来了,高声吠鸣,涌到寨门口,阻拦那胆敢贸然闯寨的异乡人。
阿哈忍不住高声喊:“黑仔!大黄!是我,是阿哈回来了,别叫了,找人来开门啊!”
寨门紧闭,这里是古时夜郎王国的吞口,文官到此要下轿,武官到此要下马,听候夜郎王的传见。今夜的月光下,寂静如梦。明月千年,历史已远,空气几乎透明,呼吸到肺里一阵甘甜。王鹰深深地呼吸,等待着。仰起头来,虽剩残檐断壁,但门楼上的彩绘雕刻历历在目。他怀里的婴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安静地东张西望,一双大眼睛黑幽幽地透映着月亮的光芒。
门楼下有精雕石基座,门楼上有高挂灯笼的灯杆,门楼两边半人高的石塑“夹耳”,是古时夜郎王巡游归来的拴马之处。赶马车的小伙子拿了车钱,马车立刻掉头向山下急驶而去,马蹄的声音渐远,但仍然格外清晰,如同无边月夜里的一根琴弦。
寨墙上长满剑麻、杂木和仙人掌。寨内仿佛十分安静,仿佛已经空洞,人们不知去向何方。阿哈感到一阵恐慌,使劲去推寨门,寨门在吱嘎声里打开了。
寨内空无一人。月光照在石板路上,如同流淌的溪水。狗儿们收了声,围绕在阿哈周围,嗅她的足踝,仔细将她辨认。寨内房屋的青砖青瓦在月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从缝隙里透露出微弱的灯光。阿哈愣住,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心慌。
狗儿们围绕着她,在她四周咿咿呜呜地哼哼着。她嗅到浓烈的香烛烟火味。突然,她把可娃塞到王鹰的怀里,向大寨深处跑去。
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弯曲幽深。街道宁静清爽,墙面苔藓丛生。夜郎王的后裔们有的人家住三合院、四合院,也有的住横直两排房。院门紧闭,依稀可见各家屋檐下晾挂着玉米、烟叶和辣椒。街衢通途,鸡犬相闻,月光如水。
阿哈身体轻飘,满目梦境,跌跌撞撞地在街巷里奔跑穿越,王鹰小心抱着孩子,紧跟在她身后。她的身体或许有不尽的空气,所以能够象云朵一般轻盈;她的头发闪烁着月光,她的身体和四肢也闪烁着月光。很快,她甩掉了他,没了踪影。
大寨深处的高地,百年古树氤氲,布依的祠堂里,聚集着男人和女人们。
月光里,一只山鸡在屋脊上散步,凝重而忧伤,似乎时刻准备扬头对着月亮哀鸣。月亮渐渐升高,寨子里的阴影浅了一些,草上的露珠宁静的闪烁着月光。
王鹰怀里的孩子已经熟睡,他小心抱着他,朝寨子的深处走去。前面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是一个穿长衫的老者,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为他带路。
“布摩!”
老人却不回答,依然不紧不慢走着。王鹰紧跟着他。老者的身影越来越高,慢慢高过屋脊,高过槐树和白杨树。
王鹰心中疑惑,再次叫:“布摩——”
老者依然不语,继续前行,身影越来越淡,仿佛被月光稀释了一般。
“布摩,等等,我是王鹰啊!我带阿哈回来了,我带她来交给你,告诉我,阿哈去了哪里?”
王鹰奔跑起来,想追上老者,但老者的身影高到树上,又高到山坡上,消失了。
王鹰在原地踟躇,遥望东南西北,月光如水,青砖青瓦的一幢幢四合院寂然无声。空气中有青草和虫子的气息,又有着某种曾经熟悉的森林里的麝香味。
他失去了方向,胸膛还被陌生的寂静压抑着。
怀里的孩子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在说什么?
他将孩子举起来,想让孩子更高些,接近月亮,而月亮也几乎就同时向他们降临……
孩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高原的最高处,人间遥远,而月亮、宇宙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