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卿对当上《黄果树》的副主编,抱着隐隐约约的热望,如果能够当上的话,说不定,他某些方面的潜能会被激发出来,对改善他向来的忧郁情绪,会是大有帮助的。
但是,一天早上,他去传达室取信件,经过文联主席办公室,竟然听到几位党组的领导正好谈到他,于是停下脚步多听几句。
一个领导强调颜如卿有才华,又是名校毕业,为人忠厚、纯粹。
颜如卿很感动。看来,领导还是欣赏他的,领导就是领导嘛,对人就是要往积极的方面去看,人的积极性也才能够调动得起来。
他刚想走开,却又被另外一个声音拉住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这个声音先来一个咳嗽,显然是那种准备发表不同意见的前奏。
果然,这另一个声音说,小颜是不错,来支援贵州,也很难得。但是,他那个未婚同居的事情,影响很不好,太不好了!对他的考虑,一定要慎重!
风向变了!
第三个声音接着说:“对!对!相比之下,还是小阮稳当些。小阮虽然才华上比小颜弱,但工作主要还不是靠才华,关键是人要可靠。小阮忠厚老实,来机关的时间也很长了,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第四个声音斩钉截铁:“不用说了,小阮是党员,当然只能考虑小阮!”
第五个声音温和地附言,又像自言自语:“对,就凭他是个老广,不是贵州人,这个位置就不应该给他……”
颜如卿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办公室的。
在写字台前,他拿起正在设计的一个杂志封面,没有什么感觉,又放下了。
颜如卿就那么坐着,发了好一会楞,突然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是个老广,应该回自己的家乡去啊……
突然清醒似的,两行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中午他也没有去饭堂吃饭。毫无胃口,连一向喜欢喝的白开水喝下去也觉得胃里十分难受。
当天下午,他给苏总打电话,打通了,却不知道怎么说。
体贴的苏总从话筒传来的沉闷声音里,听出颜如卿情绪的低落,一再询问,颜如卿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颜,过来坐坐?”
“我还要上班呢。”
“上什么班哪,你那个班,不上也罢。”
颜如卿没有勇气马上离开办公室。他犹犹豫豫,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那,这样吧,下班后过来和我一起吃饭!”
商人最烦腻腻歪歪的情绪和不清不楚的纠缠,换了别人,苏总早就把电话扣了。但他是颜如卿,苏总对他,就格外姑息。
苏总说:“我叫人煲点汤,你过来喝?”
颜如卿说,情绪不好没胃口。而且,他的胃好像是因为冷,整个冬天都隐隐地疼。
“这样啊?你胃寒。”苏总说,“要吃点辣椒才好。”
颜如卿下班后去找苏总,两人就去城南的面馆吃肠旺面。
肠旺面是云贵的名小吃,爽口的绿豆芽铺在碗底,面条格外筋抖,覆盖着嫩滑的血旺和猪肠、脆香的肉哨,上面有薄薄的辣椒油。油的制作过程十分复杂,要加腐ru等多种调料,所以香而不腻。一碗面下肚,可口暖胃,两碗下去,全身热络,活力恢复。颜如卿以前怕辣不敢吃,现在吃了,觉得原来如此可口痛快,愈发感慨。
吃了肠旺面,苏总要带颜如卿去两广会馆,那里现在是云贵市第三中学,颜如卿问:“会馆安在?”
在傍晚的薄暮中,他看见一个神秘的老人在南明河畔一闪而过,似乎是要上前与他说话,却在打量他一眼后又擦身而过。是不是阿哈曾经提到过的那个说书老人?最近,城里陌生的、古怪离奇的人越来越多了。
看他犹疑又恍惚的模样,苏总笑说:“就算你我回到二十年代吧。”
两人遂脚步生风而去。
两广会馆又叫六桥池馆,由清代广东、广西旅筑人士建在南明河畔的六洞桥永祥寺南面,六洞桥是南明河与贯城河交汇百米河段上的六座邻近的单孔石桥,明清时期,这里林木氤氲,河水清幽,凡佛教寺庙、道教宫观,乃至外来的天主教教堂,皆沿河而建,地势开阔,善男信女云集,是美丽祥和之地。两广会馆位于河畔土丘之上,面对南明河,视野开阔,可见远山依稀、近水悠悠。馆门是广东风格的樘门,颜如卿一看就觉得亲切。大门两边各悬一对联:
东海无边,袖向黔中添片石;
一峰独秀,首从天下数名山。
馆内供奉的是佛教禅宗六祖慧能。独在异乡为异客,颜如卿看见家乡的佛祖宛如见到父母高堂,不觉含泪拜了一拜。
进入大院,是“梓荫堂”,堂内陈列了无数两广名家所书长联短幅。“梓荫堂”后是奏乐台,其右侧有洞门,颜如卿恍然见一白衣蓝裙的女子身姿优雅出现洞门内,惊呼:“阿哈!”眨眼间,女子已不见。颜如卿顾自奔去,见洞门内水池中有小亭,绕池的曲栏回廊上又现那女子身姿,还回眸对他一笑。
“阿哈——”他失声叫,追扑过去,却到了大院的另一洞门,门上有“西笑”两字。他揣摩着这两字的意思,不明就里。进得门去,看见巨大的假山,山上建有三层楼阁,山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向前通向更加幽深之处。仰脸望去,宁静整洁的楼阁里,苏总正和一个老头下棋,顾不及招呼他,只抬手请用茶。这一奔一扑,他有些乏了,坐下来,想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怎么的。热腾腾的功夫茶散发着特殊的沁香,白底嵌宝蓝色花纹的石湾陶瓷小茶杯圆润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他一连喝了几盅,直觉得沁人心脾的清爽。他无心看棋,遂欣赏清人易佩绅所撰楹联——由此间异派分流,合邕江一水,左右同归,漫徒说红豆相思,海上故园江上客;
试暇日登高远眺,览粤岭诸峰,东西并秀,好共慰苍生待泽,黔南甘雨岭南云。
颜如卿感叹:“自古以来,两广和贵州,多有渊源!如今古风何存?”
苏总立足现实,笑着批评他:“两广和贵州很好啊,我们的投资回报很高,我们喜欢来这地方,气候又好!”
颜如卿道:“你就认钱!”
苏总有些不悦:“你们文艺界的人,因为太自我,将自己弄得和别人、和环境格格不入,不知道自己的不是,反而心怀抱怨。我开始经商的时候,也觉得辱没了自己。后来,才觉得这是真的自由王国,是我们把握现实的唯一出路。不是说人人都要做商人,但如果懂些商道,会大有好处。我刚入道的时候,也交了不少学费,也很脆弱,但做成功一单生意,有了钱赚,这人就不一样了。钱有多好,你们文人不知道,自古文人看不起商人,但你们的吃啊喝啊乐啊住啊,什么不是商人给的?钱有多好,我告诉你:有了钱你就有了胆量,就有了自信,就有了别人对你的尊重。你啊,不要成天关在屋里研究纯艺术,而是应该研究社会需求。从古至今,只有商业文化无孔不入,你弄透了这个,就会找到自己的定位,实现自己的价值,小我变大我。如果你的画能够卖钱,而且是卖大钱,你还计较那个主编位置吗?”
“你将宣传部长的话歪曲了,人家说小我和大我是要求我们要弘扬主旋律。另外,我也不是计较那个位置,画画的人,当然是要超脱的,但我受不了的是别人对我的态度,把我当局外人,把我推向边缘。”
“哈,”苏总又笑了,“那不都一样!你没有看到吗?赚钱才越来越成为我们大家的主旋律啊!你去过我们广州的六榕寺吗?那里有一块碑,碑文是‘举事财为母’。连佛都这么说了,没有钱财是做不成事的。你不知道赚钱,只知道画、画,也不了解市场需求,不懂得推销自己,所以就有很多感慨和失落了。”
“艺术和商业还是不同……”颜如卿虚弱地坚持。
“不同?那是在内地这些落后的地方,在我们家乡,早就不是这回事了。我们以前的一个学长,那个许什么,老滑头,赚了几套房了。你要是在广州,也会买漂亮房子,接着又买车子,哪象在这里,住仓库顶上的油毛粘简易房,有辱艺术家身份啊!”
“不是就我住油毛粘房……这里的画家们都是这样,但大家都很执著的……”
“他们的功力确实厉害,我也欣赏他们啊,我毕竟也曾经是热爱这个的。但是,谁的画有人买啊?你靠卖画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了吗?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消费艺术品——不要怕自己的艺术成为消费品,在这个时代,能够被消费的就是可以生存的。”
颜如卿无法坚持了,就说:“那么你是同意我回去的了?”
“回吧回吧,我们的家乡正在大发展,文艺界的待遇也不错,你和我不同,这里没有你发展的机遇明白吗?”
颜如卿低着头,声音呻吟一般:“我放心不下阿哈……”
“那个布依女孩?”苏总偏着头看他。
“就是她。”
“或者带她走?看来你不想带她走,那就算了!天涯处处是芳草。要不,我帮你看好她,等你想通了,再带她过去?”
颜如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