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卿心底里十分厌恶别人叫他“青年画家”。
但他们对自己应该有个什么样的称谓,他一时还没想好。
这是一个矛盾,一个他与众人之间一时难以解决的矛盾。
他希望他们尊重自己,但如何尊重,也是值得揣摩的,他还不是七老八十的人。
他希望他们对他有呵护爱惜,但在他看来又没有几个人是他自己所喜欢的,他就算暂时混迹于他们当中,也永远不会在他们当中消失!
这些人哪,都俗得很,浑浊得很。
他才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前,颜如卿的人生像一杯温开水,没有什么味道,也算洁净透明。
二十五年如一日很快完成,恰如一杯水倒进口,咕咚咕咚就吞进了胃里,饥渴的时候会平息焦躁、获得满足,如果不饥不渴,这水就可有可无,喝它也不过是习惯使然了。
而颜如卿多半是不饥不渴的,端起水杯,往往是惯性行为。很多时候,他懵懵懂懂地想,想自己这前半生,好像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没有什么渴求。
有一个梦倒是反反复复的做,从他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森林里行走,森林里有大路,洁净宽敞,纤尘不染,他不用担心迷路。
森林里的树干净又整齐、高大结实,斑斓的树身仿佛用刷子洗过一样。
奇怪的是,森林里那么干净,没有任何尘埃,没有人影,动物飞鸟的影子也没有。他每次都怀疑这不是真正的森林,或许只是美国人做的动画,《怪物史莱克》里的那种。
这梦里,天空是水彩的,山和树木的轮廓都是圆润的,石头也仿佛是柔软的,而自己只是动画里动作变化了但表情还没有跟上的动画人。
于是,他使劲跺脚,看能不能有感觉。
确实是没有感觉的。
他又拍自己的脸,还是没感觉。
他又去摘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嚼,还是没感觉!
想喊,喊不出,森林里也不会有人应。
森林里甚至没有空气,他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因此他相信即使自己发出了声音,也没有气息可以将他的声音传送出去。
这下,他相信自己只是个动画人了,自己的嘴虽然会张合,但要靠字幕和配音,别人才明白他说什么。
而且,他是不会有表情的,所以也无法真实的表达自己。
这么一着急,渴望离开森林的愿望就帮助了他,他飞起来了!
原来他还是有意念并且可以依靠意念获得成功的。
他看到自己来到了城市。
确切地说,他是到了城市的上空。
他在陌生的高楼顶上,一直在那些高楼顶上徘徊,俯瞰高楼峡谷里如细带的街道,但就是找不到下去的梯子,他下不去,一阵阵绝望弥漫在心中。
小时候,他曾经到过一栋高楼的顶上玩耍,发现在地上看去那么尖细的楼,原来也有一个宽敞的顶面,上面有蓄水池和仿佛蓄积了几亿年的尘埃,真是乏味得很。
姐姐颜如玉就在楼下,她在四处找他,但是他叫她,她却听不见。
那会儿他真是绝望,想着如果天黑了还下不去的话,他就准备跳下去。
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他想,那可能只是一个瞬间,也可能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瞬间或者过程中,他一定是在飞翔!
在这个反复做的梦里,他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包括城市里最高的中信广场的顶上他也去了。
一个人呆在这空中,他始终感到孤独和绝望。
他低头看那街道上怡然行走的人们,多数人应该是熟识的。
他仔细看着,觉得每个人都既熟悉又陌生,他们表情木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大声的呼唤他们竟然一点也听不见,仿佛他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街面上一片喧哗,城市的声音象巨大的河流的涌动,波涛低沉、有力,永不休止,而他所在的高楼顶空中虚无、寂静,空气稀薄……
这个梦过去是每隔三两年做一次,后来就常做,有时候竟然是每个星期都做。每次做了这样的梦,他都会有好多天寡言少语,浑身无力。
颜如卿是南方广东人。
他们向来不喜欢和别人交心或向别人求教,因为他们多数是自信自得的。
他们从小就很会照顾自己,吃东西啊,生活起居啊,都十分的小心细腻,讲究食物搭配,药膳、养生,吃什么做什么不同时辰也大有区别,决不乱套。
他们密切留意来自自己身体的所有感觉信息,及时作出应对——夏天饮凉茶,冬天吃枸杞,熬夜了就用西洋参泡水喝,肝火旺就用溪黄草。
真不像西南地区的云贵人,对自己的身体毫无了解,生活粗糙,百无禁忌,情绪化,个性张扬,恶病藏身也浑然不觉,常常只要朋友相聚就豪情百倍地狂饮白酒。
他的生活习惯,对他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
他几乎不与同学、同行交流,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早在学生时代学习油画的过程中,颜如卿就固执地摒弃临摹和照抄,更痛恨画相片,令希望很快看到教学成果的指导教师十分恼火。
而且,别的同学画美人就钻研画美人,画白桦树就一心画白桦树。
他似乎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画得最好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是自己可以一直画下去,直到画出风格画出名声的。
如果画人物,他当然是写实的,但他想知道他笔下的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果是画风景,他也还是写实的,但他想,自己和这景色得亲近,得有感情,那样他才能够下笔……
他嘴上不说,心里痛恨那些模仿导师的人,更痛恨总暗示学生模仿自己的导师。
他颜如卿,还是想有一定的独立性,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自己的存在,总想自己慢慢摸索,出一点自己的东西。
说到风景,他有些微妙的想法。
在他看来,有些风景是女性的,而有些风景又是男性的。
他喜爱那种柔和明丽、绿草茵茵的风景,他感到自己可以与那样的风景融和,渴望在那样的风景里彻底的解放自己——比方说,除掉身上一切累赘的东西,衣服、鞋袜,以及……
这种想法是一阵阵按奈不住的冲动,犹如多年前他的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总要做下去,无法克制,直到他大病一场之后才总算将那事忘记。
看见绿草茵茵的风景,产生这冲动的时候,因为怕别人知道,自我抑制令他白皙的脸一阵潮红。
颜如卿南人北相,肤白骨嫩,脸颊红润,虽然戴一付金丝眼镜,脸上却常常是幼儿园大班班长的表情,让一帮子吃辣椒喝烈酒、粗糙又放荡不羁的贵州男人觉得好笑有趣。
骨子里,颜如卿最清楚自己的双重性:他既是个琐碎脆弱的男人,也是一个Lang漫虚幻的艺术家,精神和常常处于分离拉锯状态。
经常的情况是,向下而精神向上,向上的力量往往偏弱,的分量却十足,容易下坠,坠入俗尘。
有时候他会完全受环境的影响不能自持,迅速“下坠”。
而更多的时候,由于自己感受方面的迟钝,对俗尘世界又缺少客观全面的认知,结果就会无意识地做出些极端事情。
比如,他中央美院毕业后,本来可以回到广州美院当教师,但他选择了去云贵市文联的书画院。
在他的老家澄海,他的老母亲就常常唠叨:“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入行与嫁郎,都是人生至关重要的选择。
而关系今后人生的最重要的选择,恐怕还是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在什么地方生活。
他就那么毫无理性地,把自己送去了贵州。
那书画院,也还只是规划而已,并没有真的建起来。
他广东的同学觉得不可理喻,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疯狂有些荒唐——完全是一瞬间的想法,真如诗人柔桑写的那样:“将一生投于一瞬”。
将一生投于一瞬,是一个大的冲动,一种特殊的激情,是来自生命的狂热,是自己的理性还来不及分析的价值选择。
这一瞬,改变命运,影响一生。
追究起来,他颜如卿的那一瞬,不是别的,是源自某个贵州籍女子打量他的眼神。
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普遍和外界、和导师联络,准备找工作、考研究生,但颜如卿却被一个人体模特儿迷惑了。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了解她的历史,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就像酒注入酒杯,斟酒的那只陌生的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我们永远记不住。
她的出现最平常不过。
虽然每次在她出现之前大家都在等待,但不是等待她,而是等待完成这桩事情,还有些应付的不耐烦。
都快毕业了,能否留在北京已经引发了普遍的焦虑症,此外还有恋爱的事情、读研究生的事情、去外面挣钱的事情……
谁还安心大半天地,面对个没有一点人味儿的人体模特儿?
上课的电子铃声一响,她就迈着轻捷的长腿跨了进来。
颜如卿看着她小麦色的紧实优美的小腿,突然就想到秋天南方果园里的蚱蜢,就是这样修长的腿,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闪动一下就转移了地方,混入干草丛中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