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和秦纮初到江南的第一仗打得很漂亮, 迎接他们的人回家不说对他们赞不绝口,至少心里也有个好印象。秦家久居北方,莫说是跟南方本土士族, 便是从北方迁移而去的士族, 都跟秦家没有任何往来。若秦宗言和秦纮没有娶谢氏女, 秦家派兵来江南的后果跟拓跋曜差不多, 江南士族为了保命投降但不投诚, 跟魏国官员虚与委蛇。
可秦宗言不仅娶了谢氏女,秦纮的妻子甚至是前梁公主,这一切就不同了, 前梁旧臣对秦家的亲近感远非拓跋皇族可以比拟。且秦纮虽谈不上文采风流, 却也风度翩然, 吟诗作画信手而来, 又有同为王氏子的王瓒、王璋等人领路, 身边很快就聚集起了一帮年轻世家子随从。
秦纮在官场风生水起,谢知在后院也如鱼得水, 论起才华谢知当世罕有敌手,即使是谢知自认最没天赋的诗词, 她的作品也比寻常人好太多, 时下诗词才刚起步, 而谢知的诗词审美是受过后世上千上万的绝世好诗熏陶的,起点不同、水平自然也不同。
其实这时代不仅诗词刚起步, 书画也是发展期, 很多技巧都没完善, 谢知书画不仅灵气十足,技巧运用也熟练,信手而作的作品就能让人惊艳许久。谢知也不靠书画赚钱,平时习作以自娱自乐为主,书画作品绝少外流,但这会跟大家以文会友,很多人都以得到谢知作品馈赠为荣。
江南士族皆是汉人,文风比魏国盛,谢知来这里颇有如鱼得水之感,很快她身边也聚集了一群年轻的士族贵女。众人时常聚会出游,交流读书心得,日子过得比秦纮还逍遥。就是阿生身边都有一群小伙伴陪着玩耍,不过他爹娘虽宠他,可对他课业要求严格,即便来了江南,没带先生,他亲娘也足以当他老师,给他布置了一堆作业,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阿生总是目送爹娘离家游玩,他则默默的回到书房做功课。
谢知的出众有些超出郗夫人的意外,她倒不是看低外孙女,而是谢知是谢简和陈留养大的,她是知道谢简脾气的,除了最看重的长子凤生,就是阿镜他都不曾用心教导过,阿镜的学业全是跟萧赜一起学的。她不觉得谢简会不教女儿,反而教外孙女。后来她无意听谢知提过一次,她幼年曾当过公主伴读,她立刻想起女儿的情况,猜测外孙女的情况可能跟女儿一致,她不禁暗暗感慨,幸好阿镜和阿菀现在都有一个好归宿。
谢知让郗夫人意外,郗夫人也让谢知有些意外,她倒不是对外祖母有偏见,而是她实在不像自己所见过的郗家人,她见过的郗家人并非每个都碌碌无能又唯利是图,可也实在不是太聪明的人,顶天也就能得个憨厚评价。外祖母则不然,她长袖善舞、精明却不外露,待人接物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跟王畅两人一内一外,简直纵横整个江南官场。
可惜这样的人物也有弱点,谢知轻叹的看完玉娘的调查报告,“这郗家所有的精华都聚到外祖母一人身上了。”
玉娘嫣然一笑,“这样姑娘就省心了。”
谢知微微摇头,她以前只知道郗夫人长孙的名字排行,并未深入查过他的情况,这次来江南她准备一举把郗家解决,就让玉娘把郗夫人在王家的那些子嗣查了个底朝天,得到的结果让她唏嘘不已。郗夫人和王畅有二子一女,而王畅跟前妻生了三子四女,是故郗夫人的两个儿子排行第四、第五。
王四郎王璋很有出息,他甚至比王畅的长子还聪明,不过王四郎和长兄年纪相差颇大,王大郎又是嫡长子,继承王家家业,跟王四郎没太大利益冲突,因此兄弟关系和睦。郗夫人后生的几个孩子跟原配所出的孩子兄弟姐妹感情很好,郗夫人和继子女的关系也不错。
王璋一辈子顺风顺水,唯一的挫折大约就是他亲娘带来的——郗夫人逼着他娶了郗家表妹,他小舅的幼女。王璋不喜欢这表妹,郗小舅身无官职,又是混吃度日的人,王璋一心想在官场发展,哪里愿意娶这等毫无助力,又显而易见会成为自己拖累的妻室?奈何母命难为,他捏着鼻子娶了。
小郗氏在郗夫人的帮助下,欢天喜地的嫁到了王家,入门第一年就给王璋生下长子,就是跟谢明珠说亲的王十二郎。有了儿子,即使不得夫婿喜爱,小郗氏也能慢慢熬出头,奈何她命实在不好,她在生二胎的时候难产死了,连孩子都没活下去。王璋在原配死后一年立刻续娶了别的世家女为妻,王十二郎是郗夫人养大的。
郗夫人可以养大孙子,也能疼爱孙子,可她孙子又不止王十二郎一人?王璋跟继妻所生的孩子也是她的孙子,因此王十二郎在王家是透明人的存在。这次跟谢明珠的婚事还是王十二郎的大舅,也就是小郗氏的兄弟撮合的。郗夫人和王璋都不知道,跟王十二郎说亲的谢氏女是谢明珠,他们还以为是北朝谢氏的族女。
“所以要么就别生,生了就要好好养,不然就容易出事。”谢知对玉娘道,她跟五哥就阿生、阿藤两个孩子,可阿生将来肯定多子多孙,他孙子谢知是管不了了,他儿子谢知还是要管管,免得养出大皇子这种货色。
“姑娘多虑了。”玉娘好笑的说,姑娘的孙子怎么可能会有大皇子那种蠢货?
谢知笑而不语,大皇子蠢吗?他不蠢,他就是一个智商正常的普通人,他会屡屡犯蠢还是因为崔老太和拓跋曜对他太忽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败在小人物手里?
玉娘问:“姑娘,这件事你要跟郗夫人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反正谢家那边已经回绝了。”谢知道,她跟外祖母看着亲热,可到底心里隔了好几层,两人目前的亲热大部分还是做给对方看得,这种私密的家事她就不参与了。
“那您准备怎么处理郗家?”玉娘不解的问,姑娘不是准备这次过来解决郗家的吗?
“釜底抽薪。”谢知从玉娘送来的报告里抽出一人的资料,“把这人给五哥送去,让五哥提拔他个官位。”郗氏是大族,族人又不只有郗夫人兄弟那一脉,郗夫人那些兄弟是不成器,郗氏族人中还有几个能干的。只是郗氏没落许久,连嫡支都没太好的资源,更别提旁支。谢知扶植旁支,那人要足够聪明,就知道替自己看着嫡支那些人别闯祸,要是那人不聪明,谢知淡淡一笑,那就干脆打压到底,留着命不死就够。
玉娘欲言又止的看着谢知,谢知头也不抬的说:“有话就说。”
玉娘咬了咬牙,闭上眼睛、一鼓作气的把埋在心里的疑惑问出,“姑娘,您真要把手里的权利都放出去吗?”自秦家上位后,姑娘就开始渐渐收权,以前她要提拔人,何须郎君出手,她底下培养的那些人就够用了,又不是什么大官,可现在姑娘事事都要郎君做主。玉娘说完后心中忐忑,她知道自己这话太大逆不道,让郎君听到,都不会给自己留活路。
谢知好笑看着一脸视死如归的玉娘,“既然害怕,为何还要问?”
玉娘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觉得姑娘心里另有盘算,只是我太笨,算不到姑娘的盘算。”
谢知偏头看向窗外,玉娘垂手站在谢知面前一声不吭,谢知轻轻一笑,“不用这么严肃,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以后别在郎君面前提起。”玉娘这些话可以算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了,谢知明白她是向着自己,五哥却不会如此想,让他知道这些话,玉娘就没活路了。
玉娘低声道:“我只敢跟姑娘说这个。”
谢知说:“我只是不想考验人性。”
玉娘一怔,第一反应是姑娘是不是跟郎君有芥蒂了?但随即否认这猜测,不说郎君把姑娘疼到骨子里,若郎君对姑娘有芥蒂,姑娘就不会这么放权了,她再一细想,脸色微凝,“姑娘,他们背叛你了?”玉娘说的他们是谢知送到秦纮手下的那些人。
谢知的孤儿院男女都收,这些孤儿十五岁离开时都能认字计算,大部分人都被秦家收拢到军中,成为军中低级官吏。但也有少数几个读书特别有天赋的,被谢知重点培养,这些人大部分成为秦纮的幕僚,其中有几个目前混得很不错。这些人被玉娘天然划分在谢知名下,就她看来这些人的主人是谢知而不是秦纮,可现在姑娘是觉得他们叛变了?
“没有叛变。”谢知摇头,“我一开始就不曾让他们效忠,又哪来的叛变?”心腹、死士和后手是不同的概念,比如玉娘是她的死士,凤容是她心腹。她要求死士只忠于自己,把自己当成天,她不会要求心腹如此,而她派给秦纮的那些人连心腹都不算,只能算自己留在前朝的后手。
玉娘不服气的说:“可是他们一切都是姑娘给的!”
“那我也只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感恩,可你有听过会效忠恩人的大官吗?”谢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我是女人,注定只能得到他们的感恩。”一个是可以让他们扬名立万、实现自己抱负的人,一个却只是依靠男人存在的女人,到底效忠谁,幼儿都能分清。而且在外人看来,她跟五哥本来就是夫妻一体。在彻底的男权社会,女人只能依附男人而存在,就算是吕后和阿武,她们也是依靠的也是夫家的身份。
玉娘:“……”因为是女人,所以她们就只能被男人压着吗?
谢知见玉娘一脸难过,她安抚的轻拍玉娘的手,“干嘛一脸丧气?没有他们,我还有你们。”谢知一开始就没想靠这些人称霸朝堂,或者说她就没想当阿武。她与其花大心思就当女帝,还不如把心思花在更需要的地方。
玉娘垂着头低声道:“我们都是女人。”她真被现实打击到了。
“女人也能做女人的事。”谢知说,这时候对女性压迫也不剧烈,她还有很大的操作余地,“女人也不是只能当女官。”
玉娘眼睛亮了,“姑娘想让我们当什么官?”
“你们想学武,我就让你们去女兵营;想学文,就去科学院。”谢知说,只要不涉及朝堂,那些文人应该也不至于那么较劲。班昭能写《女诫》,她将来身为皇后写一本《女训》也不是为难的事,只不过其中内容她还要好好思量。她还要开办女学,让尽可能多的贵族女子学习文化,她完全可以先把女学办成贵族新娘学校。
当前的环境提倡男女平等太可笑,后世都没实现的事现在更不可能,可认字却能让女性觉醒自我意识,所以先从认字开始。时下大部分汉人贵女还都认字,还能出几个才女,等到了后世大部分贵族女子都不认字了。谢知希望自己推行的女校能一直流行下去,等将来发展到一定阶段,哪怕是新娘学校也能出个秋瑾女侠。
对贵族女子阶层,谢知希望她们能接受教育,对于平民女子她就没这个想法,她准备开办技校,让她们学习更多的技艺,有一技之长,才能养活自己。她还要争取维持女子爵位土地继承权,让女人也有开女户的权利,她还要发展民生,只有国家富裕了,人民权利才能上升……她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哪有什么心力在朝堂争权夺利,当然她也不会彻底放弃对朝堂的掌控力度,她只是从明面上转到地下。
玉娘听得异彩连连,姑娘说的不错,朝堂是男人的地盘,她们想争太累,不如走别的路线,至于那些棋子没有忠心也感恩也好,就当是留个耳朵。
谢知欣慰的看着玉娘,所有女孩子中她最喜欢的就是小九,她最合自己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