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大乱,众人都挤在了老夫人上房里,乱成了一锅粥,傍晚时分救了老夫人性命的那位神医又被梅家的马车接了来。神医看了后老夫人连连摇头:“明明是险症已过,为什么突然间又昏迷不醒了呢?老夫人今晚都吃了什么?”
“只吃了一点金丝血燕粥。”芸儿指着旁边还剩下的半碗粥说道,“有什么不妥吗?”
“倒也没什么。”神医连连叹息,觑着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粥看了几眼,依旧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来,“恕老夫无能了。”
神医这样一说,大家立刻就都慌了神,有人已经开始小声的哭泣了。
“求您一定要救救老祖宗啊!”清羽痛苦的握住老神医的手,恳求道:“我知道您是当世的高人,救命的神仙。”
“真的恕老夫无能了。”他花白的胡须像是他此时寥寂的心绪,作为医者,他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病人无力回天。
“你们多陪一陪老夫人吧!老夫倒是可以给她开一服药,提提神,好让你们话别一下。”老神医惭愧的说道,“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榻上,老夫人安详的躺着,面目慈祥,像是睡着一般。家常的盘龙福髻,被压得扁扁的,几缕白发凌乱的垂下来。伊诺轻轻的走上前去,为老夫人亲手理了理那几缕擦着脸颊的白发。眼角的泪水无声的落了下来。
神医果然是神医,即使是这样无力回天的病如泰山,依然在生死一线间为大家争取回了有限的时间。
许是回光返照,老夫人的气色竟然是出奇的好,病重的脸颊上出现了从未有的红润,一双眼睛留恋的看着榻前的每一个人。
芸儿半卧在榻上,将老夫人的头抱在怀里,让她老人家以更好的视角看到大家。清羽与紫灵扑在最前面,紫洁与伊诺其次,抱着孩子的乔氏生生的给挤到了四人后面,新月与胭脂搀扶着乔氏,哄着嗷嗷大哭的孩子。
苗姨娘与清剑在众人的后面,也没有看出要向前挤的意思,清剑平日不受待见习惯了,自然没有清羽那么深重的祖孙之情。
老夫人一双干枯的手抚摸着清羽的头发,哽咽着叫他羽儿,清羽连连点头:“是,老祖宗,您的羽儿在这里呢!您一定要等着羽儿将咱们家的爵位再挣回来啊!”
紫灵扑在老夫人身上大哭,嗓子几乎哭哑:“老祖宗,灵儿最乖了,您不要撇下我们啊!”老夫人听到了紫灵的哭泣,立刻无力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安慰道:“灵丫头,不哭,咱们家的家事只怕还要靠你多辛苦呢!”
紫灵使劲的点着头,泪水肆意横流。
窗外呼啸的夜风将朱窗上的霞影纱吹得一鼓一鼓的,好似无数虫子在啃噬着一般,亦像是窗外也是一片哭泣之声。
老夫人一转眼,看见了脚边趴着的紫洁,慈爱笑道:“紫洁,你是梅家的大小姐,以后凡事都要看开些,我相信你会过的很好的。”
紫洁立刻挤到老夫人眼前,只温默的流着眼泪,大滴大滴的泪水很快便打湿了她的衣衫,未嫁丧夫与家族的没落让这个本就性子温顺毫无棱角的大家闺秀更加丧失了生气,但是面对老夫人最后的叮嘱,她仍是强自保证的说道:“会的,老祖宗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的活着,不给梅家人丢脸。”
伊诺在清羽的身后,早就撑不住哭出了声音。自己千里来奔的姑祖,对自己爱如嫡孙女的姑祖,就这样了无生机的躺在那里,全没有了初见时的富丽与气度。这才相隔了几个月啊!
“老祖宗!”伊诺见老夫人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她苍老深陷的眼窝里满满的都是破碎的痛楚与深切的歉意,“您真的忍心抛下伊诺吗?伊诺已经没有了父亲与母亲,千里迢迢来投奔您,您不管我了吗?我不要您离开我们!”
“傻孩子。”老夫人抓住挤到跟前的伊诺的手,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缓缓道:“究竟是我对你不住,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出去见袁夫人,要不然今日也不会如此啊!”
“那都是天意。”伊诺极力的安然笑着,安慰道:“只要您好好的,伊诺什么也不在乎。”伊诺下意识的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脸上却一直勉强笑着安慰老夫人,“有了您这些日子的真心疼爱,伊诺别无所求。”
“我知道你的心事,只
恨没有早一点定下你俩的婚约。”
“不要说了,您养养神吧……”呼吸间有一下下锥心的疼痛,伊诺无力的呼喊着。
清羽的心口亦是剧烈的跳动着,热泪滚烫的都能将脸颊给灼伤一般,一双手死死的掐着老夫人榻上的栏杆,似乎都能听见指甲开裂的声音。
屋里忽然一阵死静,烛光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渐渐暗了下来,隐隐的透着不详。芸儿一个示意,秋雁立刻走过去拨了拨烛花。
烛光瞬间又亮了起来,五层金博山香炉里,依旧是老夫人最爱的檀香,袅袅的香气画出一圈一圈鬼魅的邪气,似是夺命的黑白无常那长长的舌头,令人毛骨悚然。
一声惊天动地的孩童啼哭打破了刚才瞬间的沉默,老夫人的脸色重又欣喜起来,她使劲的张开手臂,急切叫道:“孩子……”
乔氏赶紧把孩子抱了过去,孩子一张粉嘟嘟的娇嫩小脸与老夫人迟暮的容颜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老夫人轻轻的将他柔软的小手小心的握在手里,似乎是握着梅家的希望与未来。
乔氏吊梢的丹凤眼悲哀的垂着,莹然的泪光在眼里流尽了,又蓄满,永无止息,声音亦有低迷的潮湿:“老祖宗,我一定好好的抚养小少爷,他便是我亲生的孩子。”
乔氏的心结与苦楚,众人何尝不明白,骤然间从身份尊贵的麓岳侯夫人变为连娘家靠山都失去的受监禁罪民妻子,却又要亲手抚养自己以前最恨的姨娘的孩子。不是这么性子刚强的女人,哪个能承受的住?
“这个孩子真好,真像他的父亲……”老夫人想到清轩,眼泪又流出了几颗。
“大少爷还等着出来孝敬您呢!您一定要等他们出来啊!要不然,大少爷一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您的……”乔氏死命的乞求着。
老夫人颓然的摇摇头:“不中用了,不中用了……”目光又落在了胭脂的肚子上。
两个月左右的身孕,不显山也不漏水,但是老夫人却看得那样痴迷。
不知不觉,晨风吹走了夜色,蜡烛亦是滴尽了最后一滴泪水,天,大亮了。老夫人几次昏昏沉沉,几次又在神医药物的作用下清醒了起来,一次比一次醒来时更加虚弱,连嘴角的抖动都是无力的。
她也曾留恋的将清剑叫到榻旁,只是这个从小习惯了冷落的孩子,眼睛里全然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假装的嚎哭与抽象的面部悲哀表情。
“你一定要走到正路上啊……”老夫人沉沉的叮嘱着。
清剑不答话,只是胖脸涨的像个茄子一般。清羽急的一脚踢过去,“老祖宗的话你答应一声啊!”
老夫人黯然的眯起了眼睛,清剑被清羽逼的无奈,只好在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祖宗,我会好好的。”说罢还悄悄瞪了清羽一眼,清羽也不理论。
自从老夫人因为清剑调戏乔丹丹而责罚他以后,他的性子越发的不好,索性连从小到大一直都比较和睦相处的紫洁也不理了,更加恨透了清羽、乔氏与紫灵,连伊诺与新月都觉得特别不顺眼。
今日老夫人临终遗言,偏生他也是最后一个!连毫无血缘关系的新月都排在他的前面!
一屋子跪在地上的丫鬟,各个都是呜咽不止,想起老夫人素日待人宽和,治家严明,赏罚分明,没有一个不悲伤。尤其是芸儿,十几年贴身的服侍,她便是老祖宗的手、眼睛、嘴巴、耳朵,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
精神的极度恍惚中,老夫人仍不忘徐徐的叮嘱芸儿道:“你知道我最希望你长长远远的跟随着谁一辈子的……”芸儿郑重的点着头,“老祖宗,您放心吧,您的心事我都知道的。”
老夫人安静的闭上了双眼,鼻子里的气息进去的少,出去的多,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从她的身体里溜走,任谁也挡不住,孙子孙女们再多的哭喊也终究叫不回来了。
“皓伦……清轩……你们在哪里?清羽……伊诺……你们……”话语犹未说完,老夫人已经眼皮上翻,一缕幽魂即将断绝。
廊下一盆融融绿色中,一只开的妖艳的红花,俏生生,颤巍巍,迎风立在枝头,与这哭天喊地的氛围很是不配。
老夫人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单薄的身子渐渐发凉,冷汗湿透了的衣服黏黏的贴在她的身体上,她再也
没有说话了!
乔氏忍着悲痛,亲自为老夫人梳洗穿衣。尹兴亦是带领着家人,火速的通知了世交老亲,虽然如今梅家蒙难,但是锦乡侯李府与一等威远将军唐家还是亲自来人吊唁了。
很快,整个梅家眼之所见便都是漫天盖地的白色了,一应的红花绿草都挪得远远的。庄严肃穆的灵堂里,早年为老夫人准备的金丝楠木棺材赫赫然放着,一幅幅挽联沉痛的悼念着这位享尽了人间富贵的老夫人。
孙枝洒泪,含饴难再;陈情无地,忍泣桐孙。
魂归九天悲夜月,芳流百代忆春风。
灵堂里,正中一个大大的“奠”字,肃穆庄严,正中八尺三宝灵桌上,显赫的灵位,灵位周围摆着新鲜的黄的白的一簇簇的菊花,供着新摘的水果,精致的供菜,两旁大大的香烛一对,点燃的香炉里香气哀哀。
灵堂两边,挽幛成龙。乔氏作为长孙长媳,怀抱幼子,披麻戴孝,看着稀薄的吊唁之人,怔怔的一个一个答礼,木讷而机械。虽然梅家败落,但是吊唁的人群里缺少的也只是那些个失去也不足惜的人而已!其中,自然也包括乔家。
乔氏窒息般的痛苦又一次涌上心头,真是我的好娘家啊!
哀乐低徊,令人闻之落泪。安公公便是再这样的氛围下,带着皇帝的致哀与梅太妃的悲痛而来。
紫灵泪眼婆娑一个撇嘴:“皇上当真是皇恩浩荡啊!老祖宗为什么会突然离世,还不是世袭的爵位没了,大哥哥也进了监狱,二哥哥与伊诺姐姐也被生生拆散,她老人家愧对祖宗才至如此!现在却来这样郑重其事的送来挽联挽幛,呵呵。”一声无声的冷笑。
紫洁趴在地上谢恩,死死的捂住了紫灵的嘴巴。新月作为外人,但是感念老夫人的厚爱,也以孙女礼戴孝,与紫洁、紫灵、伊诺在一起答谢各位吊唁者。
一切似乎都是按照规矩而来,但是似乎又有哪里不妥一样。
原来,清羽的父亲终究也是没有来,彻底断了俗事的他,自从老夫人寿宴后,与梅家再也没有了任何交集,梅家的没落与荣耀,仿佛都与他无关。
但是庙里赶来的小和尚却分明说:“贤逸真师除了每日诵经念佛,便是为老夫人祈祷,得知老夫人仙逝,他老人家正亲自在庙里为老夫人超度念经呢。”
清羽跪在灵前,披麻戴孝,没有了父亲与哥哥依靠的他,分明成熟与干练了许多,虽是伤痛欲绝,但是一应的礼数与规矩却是一点不错的。
除了那双依旧清亮的眸子,依旧颀长玉立的身影,他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了昔日富家子弟那种情调与气质了,而是一夜之间,骨子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供桌上,一盏长明灯,三天三夜流泪不止。往生钱如白雪般飘飘洒洒,带着众孙子孙女对老夫人在那一个世界里也能安享富贵的企盼……
梅家的丧事办的简朴而利落,既没有请人张扬的做法事超度,也没有过多的不舍逝者入土。梅老夫人死后的三天,便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入土为安,埋入梅家世代的祖坟之中。
“二哥哥,我们梅家还会好好的,是吗?”紫灵依序跪在紫洁的身旁,隐隐含泪道,焚烧的纸钱发出呛鼻子的味道,她也浑然不觉。
“是的。”清羽领着众人,本来皆是默默啜泣着的,然而,棺椁盖上的那一刻,满身缟素的人儿却像是一群哀鸣的大雁般,哭声震耳欲聋。金童玉女,车马轿子等各种纸扎亦是随之付之一炬。
“老祖宗,您为什么走的这么早呢?”一片哀哭划破长空。
看着棺椁被土一寸一寸的掩埋,清羽的心一寸一寸的被刀割着一般疼痛,好几个日日夜夜的痛哭,以至于现在心中虽觉伤痛,但是眼泪却仿佛流干了一般,酸涩痛楚的眼睛,则更加提醒着他的使命与任务,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整日吟风弄月、安享富贵的侯门公子了。
又是几个日日夜夜的月升月落,清羽与伊诺都是一样的在自己屋子里抱膝而坐的姿势,一个在中清别院临窗洒泪,一个在芙蓉馆对月长叹。老夫人临死前,留下那未说完的半句话无数次的盘旋在他们的脑海中,那带走的半句话,该是怎样痛彻心扉的遗恨啊……
夜色似清凉的冷水浇在脸上,她与他俱是默然无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