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是一种天赋

既喜欢又害怕鬼故事,啥子吊死鬼、饿死鬼、百目鬼、大头鬼、吸血鬼、水鬼、鬼头鬼脑等等,鬼都吊着长舌头,鲜血长流,披头散发,狰狞可怕。路灯少,晚上黑黢马空的,鬼可能潜伏在任何卡卡角角(旮旯、角落)钻出来,一个人走路怕死了,要么飞跑穿过,要么边走边屙尿(听说鬼怕童子尿),要么边走边唱“闪闪的红星”,希望红星闪闪驱鬼。后来看的书多了,晓得鬼更怕人,最怕人吐口水,心里想到:我有口痰我怕谁还?哼!

老话说得好:“鬼不吓人,人吓人;人吓人,吓死人!”

冉水娃就是被吓死的。

那天晚上城里停电,天上有几十颗星星闪,最适合捉貓儿(捉迷藏)。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一群娃儿首先划石头剪子布,选出一个捉貓儿的人,其他都是貓儿,貓儿四散躲藏好,捉貓儿的随便捉到哪个,抓紧后高喊解放,然后吹哨子,大家聚拢重新开始,被捉到的那个当新捉貓儿人。

冉水娃那天晚是捉貓儿的,终于在一处巷子角落摸到一只脚,正当他要喊解放时,藏在暗处的娃儿“哇”的一声,扮出一副吃人的样子。那个娃儿藏身处恰好是一家人户的煤坑,连他各人都不晓得脸上身上弄得黑乎乎的,看上黑不溜秋、丑不拉叽、花里古哨,分明就是传说中的鬼嘛!冉水娃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那个批娃儿慌了神,也不管他,也没告诉人,悄悄咪咪跑回家睡觉去了。等主人家发现时,冉水娃已经冰硬,夭禾了(夭折)。

四年级的同桌小颂,瓜子脸上镶嵌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她家是川剧团的,一个礼拜天,我请她买一张戏票,两角钱一张票,故意给她五角钱,幻想着跟她坐在一起看戏的情景。晚饭前,雨一直没停,淅沥沥的打在泡桐树和美人蕉叶上,花园里的蜘蛛也躲到牵牛花下面,不敢去收获挂在网上的飞蛾。小颂跑到我家,浑身淋透了,发梢上滴着雨珠儿,票递给我,钱也原封未动还我。我坐在最好的8排1号,如坐针毡,走了怕她来,看又没兴趣,惹得后排的教训:“批娃儿坐好嘛,屁股长坐板疮了嚒?我们是看戏还是看你的哈脑壳吔?”

76年7月姐姐高中毕业上山下乡了。她算命好,就在本地的莲花大队插队,那里驻扎着两个单位:省莲花地质队、省莲花气矿,经常放电影,食堂吃肉时也供应几个知青,相对大多数知青,二姐算享福。

到酉秀黔彭的知青才造孽哟!

有句话叫:“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就够得联想当年的凄惨悲切的生涯了。

包儿有几块钱在跳的知青,逢赶场天走到几十里外的场上,吃碗辣椒面拌盐巴的干挂面,面里不放油,连固体酱油都休想沾到一点;荷包瘪的,饿得头昏眼花,招架不住了,去队里的地刨几个红苕啃,万一被逮到了,遭一顿拽(打)在所难免;有些天棒崽崽已经想涽了(涽hun二声,辞海引用佛家意:寂灭,其实本意是:通透、清楚、透彻,引申意蛮不讲理,耍横),反正烂命一条,饿死不如打死!四乡八邻的几个同类邀约起,今天偷东家的鸡,明晚摸西户的狗。

鸡好偷,狗就费事了,一般是下药,号称“三步倒”的耗子药最有效。那时的狗跟人一样,饥饿难耐,东倒西歪的,饿得发慌时连屎都吃,更不用说诱饵了。关键是是恁大的东西若想悄无声息地弄走的确不易,所以必须有几个帮手才成,而且失了狗的人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狗肉炖熟了,兄弟伙正就着散装苕干,豪情万丈地划拳: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谁怕谁!”

失主找来了:“吔,你们还真是下得了手哦。我们各人逢年过节都舍不得杀它吃哟,靠它看家的嘞嘛。”

泪汪汪的数落了半天,手抻出来,想要点补偿。崽儿眉毛一挑:

“少在这点耍横爬(耍无赖),哪个证明是你家的狗?你喊它叫上几声给我们听?”

另一个更凶:“钱?想要钱嗦?前是胸膛后是背,要钱就是坨儿(拳头)会!”

难怪社员们痛恨知青,也可怜知青:“你们这些城里头的娃儿吔,不好好上学,放到恁个好的生活不过,偏偏要跑到穷乡僻壤的这塔儿,来喰(qi一声,意吃,川黔部分地区土音)这些苦,造孽哟!

看到我们连红苕包谷都喰不饱,你们还要来抢我们的口粮,啷个狠得下心哦!”

流淌了上万年的綦江如诗如画,河水清且涟猗,鱼类繁多。綦江发源于大山深处的贵州花坝火盆洞,南面汇入洋渡河、藻渡河、扶欢河、郭扶河、蒲河等,在三江汇合流经桥坝河后,骤然开朗,加上从东而至的三角河,北边注入的清溪河等三十条河流,在县城形成一百多米宽阔河面。

初一的暑假是泡在河里的,娃儿们成天躲在河里凉快。有条件的穿条红色三角裤,没条件的娃儿打光条条,口渴了埋头便喝。

游泳是自学的,姿式各异,悟性高点的娃儿游自由式和蛙泳,哈点(笨傻)的只会狗刨招。开始在浅水处玩耍,渐渐地胆大了,敢游过一百米的对岸,胆小和体力不够的娃儿,紧抱住捡来的篮球芯子跟着慢慢游,也敢过河。

后来不晓得是哪个开创了刺激的,游到两百米外斜对岸的闸坝跳水冲浪。闸坝上面平时蓄满了水,过船时必须开闸放水,奔流的波浪直流500米后才减缓。等在十几米高的平台上的娃儿们,“嘭嘭嘭”争先跳下,浮出水面后,躺在激流上放浪(随波逐流),畅快地呜嘘呐喊。

还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敢朝闸坝外面、落差七八米的下面的漩涡跳。

方三那个批娃儿就是遭卷进乱石堆堆淹死逑了。大人们说短命鬼都生有异相异貌,方三的两眉之间近得几乎没有距离,不晓得算不算?方三那天想精想怪的问我们敢不敢朝外面跳,我们瞧着那朵朵的可怕漩涡,拼命摇头,他嘲笑道:胆小鬼!

话音未落,嘭的一声跳下去,刚出水面,被漩涡卷下去,隔了差不多一分钟,估计到了水底,他蹬住一块石头,终于冒出来了,我们正在惊呼,又一股漩涡再次把他带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三是我同学里为数不多的农村人,住河东菜蔬队,是我们班的劳动委员,放假前,方三被评为学校劳动积极份子。我们班开垦种植的玉米主要靠他挑粪施肥。老师本来要求全体同学抬,我也跟同学一起抬过几次,学校粪坑离地里好几公里还要爬坡上坎,多远的一趟哦。每次抬拢,一桶粪剩下不到一瓢,可惜了肥料,倒不如我们集体在玉米田屙一泡尿多!

方三就不同了,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他一个人挑起一挑满荡荡的粪便,晃悠悠的就到那塔儿了,不洒无损。其他班都想抢方三这个优秀学生,我们老师嘴一撇,脑壳一扭,不干!哪怕校长求情,都死个舅子不放!

包谷快成熟时,野猪半夜出来抢食,学校要求每个班在地里搭棚守夜,老师自然把任务交给方三,特许他白天不上课,羡慕死我了。有天我自告奋勇要求陪方三守夜,尹老师惊诧地同意了。窝棚四处透风,荒郊野外的蚊子凶得很,又大个家,咬到哪塔儿哪塔儿就起个包,方三不晓得是不是有了抗体,还是皮厚,还是味道不好?反正专咬我,我是后悔不跌,紧裹住床单,不久眼皮下沉了。

天亮后,方三摇醒我说:“懒猪儿起床了,瞌睡哪有恁个大嘛,硬是雷都打不醒哦!”

我瞌睡眯兮的趴在木板上,头都没抬:“烦不烦嘛你,白天又不上课,再睡哈哈。”

“你晓不晓得拱出来几头野猪后半夜?”

“嗯?你喝(哄)我哟!”

我撑起身来说道。

“喝你是你儿!我跟那几个棚的同学又是打手电筒,又是敲锣,撵了半夜,撵都撵不走。野猪饿慌了,不怕人,晓得我们不敢靠近好像,糟蹋了好大一片庄稼哟。”

初中在县城后山坡,周围全是山,操场是全校师生自己动手修建的,那个场面令人叹为观止。

高音喇叭放着“军号哒哒吹,来了游击队”、“红军不怕远征难”,每个班的作业面前插着一面红旗,校领导轮流击打鼓,督促一千多愚公,来回穿梭接力,不挖完运走当天规定的泥石,不准放学。学校预备了一桶老茵茶,几个瓷盅,锄头、撮箕。背篼。箩筐等工具都是学生自带。我手嫩,一会儿就磨起血泡,溃烂后裹上手巾又磨出新的血泡,如此反反复复,回到家钻心般疼痛。就恁个没耗费一斤炸药,半天课半天工,整整三年时间,硬是移平了两座山,建成了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操场。再过两年,学弟学妹们再接再厉,又开出大片平地,建起四五栋教师宿舍。没有一分一厘补助。

当时最流行一句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最时兴的游戏是“夺皇位”:

画好一圈线,最远处正中间摆放一块砖头,是皇位,两侧砖头是太监位,皇位前面砖头是丞相位。挡在丞相前面的是督抚位,再前面有县官,最前面两边是卫士,共八个官位。十多个个娃儿在八米开外的距离瞄准心仪的官位,投掷半块砖头,掷到哪个位置,把投掷的砖块搁上去,就属于哪一级官位。第一轮“落榜”的开始第二轮争夺,抢夺的人必须要撞开官位上的砖块,才能夺位。三轮过后,如果夺不下皇位,没有位置的娃儿就是草寇,都要跪在皇帝跟前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任其发落。一旦夺位成功,又开始新的一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个不想当皇帝嘛?我晓得夺位的人多,屁股坐不稳,最前面的位置又容易被攻击,所以我专门盯着中间的督抚跟皇帝边边的太监,很少被人家撞下来,管他哪个坐皇位,管他哪个发号施令,反正我乐得梭空空儿头,坐在我的官位上看西洋把戏儿。

初二的玩具从弹枪、石块等冷兵器进化到火药枪,尽管还有铁环呀斗鸡呀等等耍法,不过耍枪才是最受。枪管是铜管做的,我们半夜溜到人交公司停车场,一个娃儿放哨,两个爬到车下找,不管是汽油管还是机油管,只要是铜管统统割断带走。做枪很简单,用夹钳把8号铁丝弯成手枪形状,用厚橡皮裹上撞钉,取8公分长一段铜管,一头锤紧,留针眼大小空隙,然后平放在枪架上面,用红绿色的空心塑料胶带或铜丝紧紧缠上,既美观又防止爆膛伤人。使用时,买一包散装火柴,火药剥下装进枪管,用铁钎塞紧;针眼面前放上一点引药,一扣枪机,撞钉引发枪管火药,间隔一两秒,打响。射程和杀伤力是成功的标准,长枪管射程远,塞进钢珠和石子威力就大。那个时候男娃儿的书包里几乎都藏有火药枪,一个二个天得(大胆)不得了,千翻儿(调皮)得不得了。

秦八的眼睛是被他自己打瞎的。秦八住我家对面,他妈老汉是木匠,到处找活干,平时根本不落屋,娃儿经常没得着落。那天秦八装满枪药,左手拿起枪筒,右手握住铁钎使劲塞,用力太猛,砰的一声,引爆逑了,火药全部喷向右脸,幸亏没装钢珠,不然更惨。换成别个娃儿,大人带到医院清洗一哈,上点药水养几天就好了。可偏偏遭秦八遇到起了,大人找逑不到,包儿里面也没得逑钱,只好忍到。过两天大人回来,他怕挨拽,不逑敢说也;再隔一阵,右眼严重感染,失明成了睁眼瞎。等他大了学木匠活,他妈老汉才晓得娃儿眼睛早废了。

开始按成绩分班了,我一天到晚就晓得贪耍,属于红而不专的学生。表面上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想的却是如何去政府大院,拿火药枪打那颗巨大的黄葛树上聚集的麻雀,一枪能打好多只下来吔?拿来红烧还是清蒸呢?听傲二说,有天雷阵雨,他在过道里面捡了一大盆麻雀呢,全部红烧的,安逸惨了味道。

傲二的外公几代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妈妈做了贫协**,全家人搬到大院里住,越穷越光荣嗝!

接着想到:“县里成立不成立耍协呢?我恁个喜欢耍,做做老大也可以唦!”

还没想透彻,又想:“下次再下河,会不会遇上方三那个“水打棒”(水鬼)呢?万一他冒出来拉我,我该啷个办吔?拿起棒棒儿打呀?我下水是空手嘞嘛,恼火得很!”

老师早就发现我人在教室心在外,从不让我回答问题,不晓得是为了给我这个班干部留面子呢?还是给提名我做班干部的她自己留点尊严?从

最初的三班如坐滑梯一般降落到六班,仍然是老师喜欢的班干部。

江璓是我同桌,小脸脸,瘦高个。那时开始划三八线,只要手臂超过课桌界限,就朝她身上洒墨水,她不长记性,每天身上都是一幅山水泼墨画,害得我每天钢笔肠子干了,作业做不完。也不晓得她回家会不会挨打?反正她从没怨过我,还经常从她家长单位偷点幻灯片的底片给我看。

文艺科代表李茉莉坐我前排,她擅长跳红梅赞,舞姿很美,有天她跟我一起被老师留下来:

“你怎么回事茉莉?老盯着人家宝儿看啥,他脸上有幅画难道?羞不羞哦你!宝儿你也是,她盯她的,你跟她对眼做啥?还是班干部呢你们!”

那个年代,早恋是洪水猛兽、是百害之首。老师一旦发现学生情窦初开,都会予以坚决无情的扼杀。批评不管用,她照旧回头不误,俨然革命意志坚强的江姐。我只要看黑板,就会看到老师严厉的目光和她那双水汪汪的深情。

第二次被留下来是因为我带头迟到。反正下午是农忙,上学路上,我带领五六个同学去钻防空洞,原计划从中医院入口到离校不远的师范学校出口,结果走岔了路。防空洞如同迷宫一样,四通八达,我们钻来钻去,钻到了离校三公里远的坨弯。

“你们用啥照亮呢?洞子里黑黢黢的都没开灯。”尹老师问我。

我从书包里取出自制的电筒,递给她。由于经常停电,家家户户都备有手电筒,废电池随处可捡,我在废电池下面钻个孔,灌点盐水后塞紧,捆牢三四节,拿根铜线,一头拴上只小灯泡,一头套块铜皮,灯泡按在电池帽上,铜皮一触到锌皮就如同电筒般发亮。

尹老师试了试,点点头说:“你恁个不聚光呢,为啥没想到折一个纸筒罩起,形成一束光吔?”

尹老师边说边折出来一个纸筒,这次迟到就这样被抹去,没计入我们的考评。

我们尹老师的工资是36块,我妈妈42块,我老汉有86块,城镇人均生活费从前几年的三五块上升到了八九块,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但是零用钱对娃儿来说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天天巴心巴肠的盼着过生,生日前夕异常兴奋,幻想着妈妈给我多少钱,打算买些啥。

早饭的面条里面搁了两个荷包蛋,上学前,妈妈发了崭新的五角钱。那时的钱特别尽(耐)用,一块钱可以花好多天,买一大堆东西,香蕉冰糕三分钱支,豆沙冰糕五分,牛奶冰糕六分,卤的鸡爪两分钱一个,鸭脑壳五分钱,馆子的抄手跟哨子面都是两角钱碗。

有天我去中山路那家面馆吃抄手,飞雄同学在边上等。吃东西先买票,然后凭票到窗口端,收票的人把票子插进一根细铁钎,穿心就作废,废票散乱地扔进地上的纸箱里,飞雄发现了了个天大的秘密,废票堆里面有不少被疏忽没穿心的!飞雄是侏儒人,一脸幼儿相,晃眼一看以为是四五岁的小娃儿,没有人提防他,而他却是天生的贼娃子,双眼滑溜溜的,闪烁出贼光,我的好多同学家都被他偷过。有次到我家喊我上学,顺手在我哥哥枕头下面钱包里捞了两角钱,手脚之麻利,动作之熟练,连我这个家贼都一点没发觉,害得哥哥怄气,以为是我干的。

他灵蛇一样,闪电般的抓起来一摞废票,跑到门口挑选了两张完好无损的,大模大样去窗口端了两碗哨子面,饿死鬼一样呼呼啦啦的送进去了,服务员看见这个几岁大的小痞娃,一口气整光了两大碗面,嘴巴还意犹未尽,噼嗒噼嗒的咂着,个个惊讶得发呆。

我从小就尝到了有钱花的甜头,胆子越来越旺势,从最初的落钱发展到捞粮票。妈老汉儿房间有个装贵重东西的独门柜,暗锁紧锁着,经过我千辛万苦的侦查,发现有三把钥匙,妈老汉随身各带一把,另一把备用的藏在他们房间床头铺絮下面的木板上。终于等来了机会,我悄悄地打开柜子,柜子上下两隔装的是糖果糕点,中间抽屉装满了各种票据,没有钱,粮票最多。市粮票俗称搭伙券,买米用,也可以在当地餐馆用;省粮票叫通用券,可在全省餐馆吃饭用,拿来买米要打20%折扣;全国粮票,也叫满天飞,可以在全国餐馆使用,只有粗粮粮票不值钱。

我捞了一斤市粮票,一斤全国粮票,毕竟第一次作案,心里悬吊吊的,不敢拿去卖,把粮票藏在妈妈的床底下,万一妈妈发现粮票丢了,好帮她“找”出来。

过了一个月,新粮票领来了,妈妈丝毫没察觉短少,我出手了,并且一发不可收。

慢慢的我捞出了经验,市粮票最值钱,但用得勤,家里十天半月买回米,月初新票加上存票,估计妈妈没数,捞两斤,月中捞一斤,月底积余不多,不敢捞;省粮票不多,是专门供老汉儿出差的,老汉儿性格粗犷,根本没有数,固定每月捞一斤;全国粮票主要是寄给老家的,不常用,捞得多,心黑的那天,胆敢捞五斤。

上北街中间的路口是大同路,县城所有的票贩子都游荡在那,半偷偷摸摸半公开的收购各种票据。市粮票一块到一块二一斤,喊价八九角;省粮票和满天飞一样,八角钱一斤,喊价六角。

一回生二回熟,好多贩子都认得我了:“咦,娃儿,又来了哈。”

招呼打完了就问:“今天是不是满天飞,有好多?我都要了!”

满天飞最受欢迎,出手最快。

刘德贵家是补锅匠,一看到他老汉儿,我就想唱这首歌:“月亮高过平潭,补锅匠挑火出门。谈起补锅匠的脸嘴(好射人,好射人!),补锅匠生意旺(找大钱,找大钱!)”

刘德贵经常跟我一起去卖粮票,眼红了好久后,也逮了个机会捞了他家里一斤搭伙券,结果被发现,被拽(打)得皮开肉绽,害得好多天都没去上课。

初三的音乐课由班主任尹老师代劳了。尹老师教数学,是多面手,一首“妹妹找哥泪花流”被我们班唱成经典,我们教室的窗户、门口围满了外班学生。我的嗓门最大,唱得最情深,屡受表扬。想起以前那个音乐张老师,嚜倒(以为)她长得漂亮,嚜倒她找了当官的男人,就妖不倒台(不得了)了?满身的狐臭,害得我一上音乐课就捏住鼻子,哪有心思学那些音符哦!她还老是气汹汹走到我跟前,“噗”的一声扇开我的手:

“瓮声翁气的做啥子?一点不懂音乐,没得音乐细胞!”

臭气灌进鼻子,我咬着牙不敢吭声,生怕吐了。

有空就往水晶沟跑,做啥呢?去捣乱,往一户人家的窗里扔点河沙煤灰小石块,搞点响动让美音注意,眼巴巴的希望她追出来。

美音是我同学,长长的睫毛,肤白如脂,娇小玲珑,尤其是一对小酒窝人见人爱。毕业前托她哥哥的同学、我的邻居金桂带信给她,盼啊等的好一阵,泡泡都不打一个,没得动静。严格意义上,美音是我追求过的第一个女娃儿。

重庆话里讲的娃儿寓意十分丰富,男人女人从生下那天起到死都叫男娃儿、女娃儿。吃奶时叫奶娃儿,会走路了到初中前是小娃儿,高中毕业前称大娃儿,这之前所有的娃儿没有性别之分。十八岁以后改称男娃儿女娃儿。

说个真实龙门阵:有回一个外地领导到重庆上任,询问办公室干部性别分布情况,属下回答:“五个男娃儿,三个女娃儿。”

领导很纳闷,心想:“堂堂正正的机关,怎么找些小孩来上班,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嘛!”

走进去一看,傻了眼:分明是两位老同志,三个后生,一个姑娘,两位中年妇女嘛,怎么是“娃儿”呢?

“咚咚咚”的预警锣声都是在半夜敲响,出现险情了:“各家各户注意了,涨水咯,涨大水咯,水要淹到屁股咯,大人娃儿快点爬起来搬家哈!”

居委会守夜巡查的人张开破响篙一样的嗓门,挨门挨户的喊。

每年一河的端午水都是半夜来袭,端午前后雨水多,只要上游的桐梓连降暴雨,汹涌的洪水都会涌向河面最宽的綦江县城。平常都从低洼的下北街开始肆虐,正常情况下会漫到我家门口,浸泡半个城,偶尔一次冲进我家里,迅速上涨到二楼,这时,黄泛般的河水卷裹着大大小小的树木家具和各种牲口,翻脸不认被它哺育了千万年的綦江人,咆哮着,灌满綦江大桥桥墩,一波接一波的冲击桥面,再往上面一米多,就会淹没整个县城,遇见这种百年一遇的大水,只得开闸泄洪。

居民家里没啥值钱和怕水淹的东西,把盛粮食的罐罐、泡菜坛和衣柜抬到床上搁好,抱上衣物棉被,拿上两根长凳子往高处跑,洪水一般来去匆匆,快则半天,慢则一两天,万一水不退,全家人挤在长凳子上坐一宿。

洪水泛滥不仅仅是灾难,也会给人带来好处呢。唐家捞了好多浮财,木料衣柜呀,锅碗瓢盆呀,坛坛罐罐呀,淹得半死的狗儿猫儿之类的东西。唐老四拽的不得了,屁股都快翘上天了:“哼,就我们不怕涨水!我老汉儿巴心不得天天涨水,越大越好!冲下来恁个多泡财都是老天爷奖赏我们家的唦。”

娃儿也有好处,洪水刚退,平添了无数沼泽,踩着齐腰的水追逐嬉戏,摸浑水鱼。

没有作业的假期是幸福的,也是漫长无聊的。满抽屉的娃儿书(小人书)翻来覆去看,其他的乐趣是去钓鱼。鱼竿是偷砍的水竹做的,挑选细长的水竹竿,竹节用煤油灯熏制好,免得脆断了。鱼钩刚开始是用大头针做的,没倒刺,鱼儿容易脱钩,只好去买。整个城里只有上北街的王瞎子做这个生意,我一直闹不明白,一个纯瞎的人怎么能够做到这些,收找钱从不错,摸出的鱼钩大小数量也不会搞错,神奇得很。

妈妈强烈反感我钓鱼,说不是好人干的,不容我申辩,掰断了好几根钓竿,我再去砍几根,不屈不挠的钓。通常爱去小河,顺着城郊中学到达通惠中学跳蹬那塔儿,通惠河上下游以跳蹬为界,跳蹬上面水深鱼多,我独自都要钓半笆篓。通惠河上没有桥,人们过河,是踩着河中长六七十米的跳蹬来往的。每逢涨水,水势汹汹,没过跳蹬,哗哗地响。很多行人为了通行,赤脚冒险强渡,常被大水卷入河中丧命。

哥哥也工作了,临走前把一抽屉几年都舍不得吃的零食留给我,饼干已经发霉,水果糖化了,两个大白兔软得不能再软。哥哥个矮,是不是他的影子被别个踩了哦?要不就是在屋子里面打过撑花儿(雨伞)?不然啷个长不高吔?

哥哥61年灾荒年辰生人,妈妈说生他时,成天饿得发慌,营养严重不足,应该是恁个造成的;老汉儿摇摇头:“恁多六一二年生的娃儿,哪个不是缺乏营养呢?也没见得那么矮!肯定还是小时候摔下山坡留下的后遗症,你看他后脑勺的青包嘛,过了十几年都不消啊。”

同学里只有王珺跟他要好。王珺是美男子,1.76米,脸如满月,鼻似悬胆,眉像墨画,色比春花,曾被画入年画,相貌盖过我见过的所有正面演员。他妹妹更是旷世美女,偶尔上街,观者如堵墙,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睹。

可惜王珺是半聋人,跟他说话很费劲,要在他耳边吼,他才听得清一些话;他妹妹是哑巴。

他妈老汉是亲亲的表兄妹,何曾想到儿女会是残疾人?王珺在高三下学期完全失聪,俗话说:十聋久哑,不久他连话也不会说了,只得退学进了福利工厂谋生。哥哥失去唯一的朋友后,似乎也半聋半哑了,本来就木讷,现在更是寡言少语,好像把话烂在了心底,成了闷鸡公。

虹念初二,随母姓,水灵灵杨柳般的婀娜多姿,她喜欢在我家小花园旁,跟我一起看蜘蛛织网,看碧绿的小螳螂捕食;也爱在我面前挺着早春的胸,咬着娇唇看我;最爱到我家抽屉找书,翻半天也不急于看,蹲在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膝盖上,直到她大人喊,才随便拿上一本恋恋不舍离开。

小学不用说了,初中三年,心智尚在洪荒,成天读望天书、心不在焉、浑浑噩噩,勉勉强强考上綦中。两年制高中学生全部来自县城,是全年级9个班里唯一一个纯居民班,一个比一个千翻儿,一个赛一个贪耍。

年级旁边有座小山,男生们下课就往上面跑,专门去屙尿,戏称“尿山”。

刘光是去尿山的发起人,刘光是独子,他老汉也是从山东抬担架过来的,当了交通局局长。刘光是同桌,高中同桌变成了同性,刘光高我半头,成天嬉皮笑脸。成绩虽然差,但在班上很“跳”(出众或格外调皮)的,好几个女同学都在追他,他属于那种“干跳”型(只敢想不敢做,闷骚)),碰碰女生的手都不好意思,更不用说真枪实弹。班主任说他脸皮比城墙拐拐还厚,刘光接口道:“脸皮厚,吃得够!”

语文老师说他朽木不可雕也,他回答道:“枯木逢春犹再发!”

汪京文是副县长幺儿,嗜好尤其独特:撘便车上学。每天拦在县府门口的省道路中间,逼停南来北往车辆,有时候站哨的警卫也会帮他,县里的司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只得让他搭车去学校。

外地车拦下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论是前座还是后箱,溜溜的爬上去,司机问去哪,他回答随便;遇上一肚坏水的司机,把他放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他也不急不恼,再依样画葫芦,拦车回来,放学回家同样如此。他长期旷课,学校不敢开除他,校长亲自家访后,被他老汉修理得体无完肤,甚至用链条锁住他,可一旦离开家门,他还是痴迷不改,谁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高二不久,他跟随升迁的老汉去省城,临行前跑到我家辞别,顺便塞给我一本记录他一年来行程的笔记,打开后我彻底惊呆了!

北到江津、白市驿、铜南、合川、内江、龙泉驿,南去了桐梓、习水、遵义、贵阳、个旧。他在地名后面标注:米花糖、板鸭、猪儿、桃片、甘蔗、水蜜桃、羊肉粉、刺梨、会址、牛肉粉、锡都。小小年纪的他随车而安,不知怎么生存?也不知尝过几多白眼?更不知挨过多少顿暴打!我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他天生就是旅行家,骨子里流着徐霞客的血液!汪京文同学,我有幸成为你短暂的同学,愿你在成都顺得更远,搭车,搭飞机,游历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汪京文是霸道的拦车,我们只敢扒车。学校离县城一公里多,校门口是一道长坡,北往车辆必须减速,如此也方便扒车的跳车。姚登高念高三,是我邻居,是奇才。他养父母三十几岁都没生人,抱养他一年后,一口气生下三个娃儿。姚登高是年级第一名,是学校计划中最稳的一个名牌大学生源,他放学后要么去裁缝铺帮妈妈接收布料,他眼睛有毒,无需丈量,一眼就看出客人的腰肩胸围,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剪好衣料,无不精细准确。或者去拖拉机厂,帮他老汉打磨齿轮配件,做出来都是优等品。扒车都是针对货车,眼疾手快跳上去抓牢车尾挡板,蹬住车身,待车到学校外面长坡速度减缓,脚先落地,跟跑几米后松手。

高考前十天,姚登高扒车,右手神使鬼差的抓在挡板的缝隙,脚刚落地,缝隙突然合拢,活生生的夹断了两根手指,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已然残疾。复读一年又考上重点大学,招生老师一看他的右手,断然拒绝录取他,无奈之下,他只得选择了接收他断指的西北农技学院。

16岁我猛然发蒙了,记忆力超人,不晓得用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来形容过不过分?

“孔雀东南飞”、“楚辞”之类的长句,朗读两遍,默念一遍,完全记住了;最烂的英语,边读新课文,边在草稿上抄写生词,同样不超过两三遍就能记牢,第二天记忆犹新。

我是班上团支部书记,同时兼语文科代表,英语科代表、生物科代表。班主任是不会讲普通话的语文老师,却要求学生普通话朗读,于是乎,刘光之流的男生故意用綦江发音掺进普通话高声朗诵,搞成一出活喜剧,笑的女生们捧腹不已,老师也是无可奈何。

苟银是个阴毒蛇,不声不响的把班上几个稍微漂亮点的女同学都搞到手了。他的成绩倒数第一,大我们三四岁,降了三四次班,不晓得是个多少斤的降班脑壳?脑壳有点小。

其实他没啥手腕,就是哗众取宠而已,却很管用。他最擅长在自习课大声朗诵:“

“在一个黄昏的早晨,有一个年轻的老人,骑着一匹飞快的慢马,去见他亲爱的仇人。”

全班轰然,对他心怡的几个女生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他更是来了劲:

“三十晚上大月亮,强盗起来偷尿缸;聋子听到尿缸响,瞎子看到翻院墙;哑巴起来大声吼,驼背挺胸正步走,跛子起来追一趟。”

历史老师虽说也不会普通话,但却是鬼才。他讲课从不翻书本,仿佛胸中累积了三千年的故事。只见他口如悬河,滔滔不绝,边说边画,讲到李自成时,三笔两画就在黑板上勾勒出一幅幅逼真的人物:嗜杀的八大王,挂在煤山的崇祯,红颜祸水的陈圆圆,尤其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宋献策等等等。

范凌云总是那副瞧不起农村班的样子:“一群包谷猪,天天顿顿都是豆瓣下饭,红苕屎一辈子都屙不完!”

其实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天半月也难得吃回肉,一学期都没见他换身衣服,全身酸臭味,还恁个侮辱人!他爱出风头,上课时,撅起屁股闭了半天后放个大响屁,然后等着女同学笑,然后念念有词:

“这股气,在肚儿里拱来拱去,一不小心放了出去,穿过猪屎堡来到意大利;意大利的皇帝正在看戏,闻到这股屁,影响了人民的新鲜空气,全城戒严抓这股屁。打屁的人洋洋得意,闻屁的人提出抗议,他就派了两个科学家研究这个屁,研究的结果是碳酸气!”

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紧锁眉头,如果训斥,他会理直气壮地回答:“管天管地,管不了人放屁!”

唯有生物老师鼓励道:“这是对的,屁就不能捂,要放出来才好!有道是‘响屁不臭,臭屁不响’,闻屁识人嘛。肉吃得多屁喷臭,比如狗臭屁;营养不良屁就喷酸,比如范凌云同学的屁,极像猪屁马屁,酸不拉几!”

一下定住了范凌云偧开的嘴,整得他哭笑不得,后面的台词也凝在了口中。

暑假迷上了蹲茅厕,随手操起本词典一蹲就是半天,津津有味地看,不知身上染满了书香还是怪味。我家规矩是人到齐了才能动筷,饭桌上老汉儿问:“宝儿呢?”

妈妈答道:“肯定滚到茅厕里头去了噻又!”

大姐耍的男朋友在工地下棒棒力,成份又不好,家里强烈反对,又挨了老汉儿一顿家教。大姐晓得我在家里的分量,那个月关了饷,特意给我买了件白色的网眼衬衣,来贿赂我,央求我跟老汉提出去她男朋友家考察。我稳了几天,等到了老汉儿唱“家门”,提起了这事。

家里的大事向来是老汉儿做主,妈妈在一旁附和道:“恁个打法子,恁个骂法子,都不管用。娃儿大了,有各人的路,我们也懒得操那份心嘛!”

老汉儿瞪了两眼妈妈,回头看了眼立在一边的大姐,大姐可怜兮兮的垂着头,镜片上雾蒙蒙的。老汉说:“去考察可以,不代表我就同意了!宝儿,你可是要担负起重任哟,到了那里不准贪吃,不准多拿哈!”

“我晓得,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我随口接道:“还有,好吃娃儿要上当。”

我一向是“口头革命派”,我晓得走人户不会落空:“甩手甩手走人户儿,没得嘎嘎吃萝卜儿。”

跟大姐坐车到了石角,正逢三六九赶场天,穿过人山人海的几百步梯坎,便到了场口的邹家。我的到来让他全家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分工。准姐夫走了三个小时的路去冶炼厂买了一桶加了糖精的冰水,供我专饮。他姐姐赶紧去场上割了块最上等的坐墩肉。他弟弟跑到背后的水田摸了几根黄鳝。他妹妹去附近地里摘了几把南瓜花和丝瓜花。

几道乡土味浓郁的菜上桌了,风萝卜炖肉、泡姜炒鳝丝、清蒸双花,都是我未曾吃过的,尤其是清蒸双花,别有风味。南瓜花和丝瓜花简单冲洗后,塞进炒香的米面,再放点鲜红的糟辣椒,裹紧上笼蒸熟。一口咬下去,瓜香味、花香味、米香味、糟辣椒独特的椒香味混合在一起,真是妙不可言,自然而然把老汉儿的约法三章抛到九霄云外了。

“汪”的一声狗叫,乡场的晚上突然就来了。停电成了家常便饭,七点刚过,偌大一个场显得异常冷清寂寥,人们早早歇了,交错的犬声无力地吠着漫漫长夜。而此时邹家的小院却奏响了小镇唯一的活力。邹爸爸吹口琴,邹妈妈手风琴,他拉二胡,弟弟是小提琴,俨然一个乐队。从“三套车”到“红河谷”,从“小花”到“阿诗玛”,大姐尽情的唱着,邹姐姐跟妹妹在一旁伴舞,我第一次发现大姐的歌声是那么的优美动听,一点不比海燕收音机里的逊色,不知是她本身的音色如此还是爱情的魔力使然?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哦!看得出他家很穷,几乎没一样像样的家具,甚至穿不出一件照家的衣服。但他们却是如此的快乐和幸福,如此的恬淡和知足,脸上荡漾出的微笑让人感觉到春天!

在这样的反差和震惊中度过了三天。邹爸爸精神矍铄,穿梭在两地,在两所中学的毕业班代课,他不仅仅是要夺回浪费的岁月,还要拾回尘封的知识。

我们家遵循“黄荆棍里出好人”的古训,老汉儿的家教难得闲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邹家用微笑教导孩子,毕业于西南联大的邹爸爸跟子女交流,仿佛朋友一样促膝而谈,他只说自己的看法,以他的经验和经历提出建议,绝不强加,最终由娃儿各人作决定,跟我老汉儿截然相反。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点不假。邹姐姐最早辍学,十二岁就肩负起养家重任,接下来兄弟二人,十来岁便出去打短工,支撑他们唯一的动力就是活着,见到他们的父亲出来。不久前,他们爸爸平反了,结束了十年的牢狱苦难,恢复了工作。

一大早准姐夫送我去车站,他买好车票,摸出十块钱塞进我口袋。我提着一包礼物,自家做的沙胡豆、红苕颗,最贵重的是邹爸爸送我的一部全唐诗。

老汉儿怕我几天没吃好,专门开了一罐红烧肉罐头,我们家吃饭时从不吵骂娃儿,老汉儿说:“吃饭不吃气,气吞下伤身。”

老汉儿也不准我们吃饭时说话,说会伤胃,所以我们都是闷头吃。我得到了恁多好处,确实忍不住,破天荒的说开了,介绍完邹家情况后,夸张地说:“他老汉儿平反了已经,马上就要工作;他也考进完小,马上要去教书咯,恁个好的家庭你啷个就不同意嘛?举双手赞成反正我是,不管恁个多,喊过他姐夫哥了我都!”

妈妈桌底下蹬了我几脚,紧张地夹着饭粒,生怕老汉儿翻脸。老汉儿拈了块肉搁到我碗里:“肉都冷了,还不快点吃!”

“哪个又说不同意了嘛?就像你妈妈说的,她都恁大了,我们管不了,我们只是帮她把把关。”

老汉儿转头对妈妈:“那就恁个办嘛,通知宝儿大姐,喊她让那个姓邹的来我们家见面!你说呢?”

妈妈赶紧回应道:“嗯嗯嗯,你说了算哈。”

我才是大赢家。

得到这部全唐诗,我如获至宝,整天爱不释手,成天沉浸在唐朝的风花雪夜和伤别离愁里,半年不到都背得滚瓜烂熟。

英语潘teacher刚平反不久,一米八几的个子,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他是美军顾问团翻译,三反五反时被打成特务,劳改了好久。潘teacher放出来工作后买不起手表,上课不好分配时间,每节课都借用我的瑞士表。我穿着最时髦的白网眼衬衣,衬托着内里红色的背心,看到teacher显得寒碜补丁的衣服,花白的头发,心一酸,想学雷锋,要把表送给他,潘teacher摇摇头:no,no,no!

我带的瑞士表其实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回家前都撸到手臂上,免得被发现。那时老汉儿调到了商业局集体管理股,分管商业口的集体企业,属于机关里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部门。当时的全民所有制的国营企业是政府的嫡系,是老大,员工是按计划指标和关系分配进去的,端的是铁饭碗;集体企业分为大集体和小集体,大集体是后妈生的,小集体是小妈养的,职工大部分是知青、居民和家属,拿的是瓷饭碗,朝不保夕。钟表店是集体商业,归集管股管辖,我家里存放的这只瑞士表,是我老汉儿跟刘伯伯他们领导去上海进货时买的进价。

潘teacher教了半学期,被故人接到美国去了。

新来的黄老师刚从川外毕业,甩着两根长辫子,脸貌儿酷似她老家龙泉驿的水蜜桃,皮肤也是白中透红,感觉轻轻一碰就会流汁。她穿着军色的小西装,又走到我面前,又对我说:“you stand up!”

抽问时,所有同学都低着头,她只好找我,我习惯了,我似乎是坐在教室四十七个人中唯一的存在。也许她晓得班上大多数学生都是抄袭我的卷子,后来干脆把单元考试的考卷都交给我来改,去她办公室。改卷才晓得我们班的情况,连抄袭都错得离谱,几十个人同学没有一个能抄袭无误。尤其是肖银,抄写成绩不过三十分,我只有摇头苦笑。

时间晚了,她不理会办公室那群诧异的目光,叫我去宿舍,打上几个好菜,炒一盘鸡蛋慰劳我。我们相向而食,黄灿老师回到家宛如变了个人,辫子解开了,淌下一道瀑布般光亮的披肩发,那么的妩媚动人;樱唇吐出的成都话,显得婉转温柔,她若非我老师,我想我会喜欢上她。

物理唐老师在苦追她,又把我们堵在她送我那条幽静的小径。黄老师脸如冰霜,绕开他,冷冷地说了句:

“ mangy dog”

唐一虎厚厚的镜片逼近我,斯文全无,戳着手指,咬牙切齿地蹦出:“你给老子小心点哈,再妨碍我的话,老子整你!”

我本来就不喜欢他教的物理课,更不喜欢他的八字胡,跟他对视着,冷冷一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情敌般获胜的喜悦:也不照照你那癞蛤蟆样子,配得上人家吗?说道:“好狗不挡道!”

“Don't walk him with us”!黄灿在前方招呼我。“

好人不与疯子斗,不理他!”

黄老师跟我挥挥手:“路上小心。”

不晓得唐一虎用了啥子手腕,逼得黄灿离开了这所省重点中学,恁多年过去,不知黄老师过得可好?是否找到了怜惜她娇嫩的人?

令狐春红书香门第世家,花容月貌、咏絮之才,是学校团委委员。她的才华飘在天上,令人仰止;她的美丽浮在水中,令人眩晕;她的冷傲刻在脸上,令人畏缩。

下午团委活动,她挨着我坐,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随口诵道:我疑惑盯她一眼,她端坐着,目不斜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我不敢确信这是否发出的约会邀请,但她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时间、地点、人物样样不缺。晚自习前,月儿悬挂在柳梢头上,我特意绕过那方小荷塘,躲在树后面偷窥。一习习微风拂拭着一丝丝垂柳,一袭修长冉冉的倩影笼罩在一团皎洁的月光下,一只羞怯的鱼儿摇动一片片嫩荷,波光潋滟,夜色空濛,分明是一幅唐宋美景,我深吸一口气,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惆怅,有些自惭形秽,不敢露头。就这样静静地、悄悄地、伤感地呆若木鸡,望着她离开。

后来她留学回国后打听过我的近况,我清楚彼此之间的距离,她只能属于梦中的画像,既然错过就不妨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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