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

腊月将近,礼部的事务愈发繁重。

兰珏每天累得教导兰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彻底变成慈父,摸摸他的脑袋,道几句“乖”“嗯”“甚好”之类,兰徽对此明显非常开心,眼见着欢实。

龚尚书虽还未上折告老卸任,但满朝皆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有那么一些不明白局面的人,以为兰珏要高升,表露情谊,兰珏拿捏分寸应对,亦十分耗神。

这日筋疲力尽回府,连晚饭都不想用,正命人备热水,先泡泡解乏,忽而下人通报道:“老爷,侄少爷来了。”

兰珏一怔,一时没转过来弯儿,管事的立刻贴心地道:“是小的错了,如今该称柳大人了。就是柳小少爷,柳状元。”

兰珏这才恍然。

不过他的这位所谓的内侄柳桐倚,倒是与其祖父大伯不大一样,每每见兰珏,一口一个姑父叫得很实在,亦常带兰徽玩耍,登科之后,还携礼来兰府拜会,柳家人,做事能这般很难得了。

兰珏道:“快请。请到居闲厅吧。”

居闲厅是兰府内院的小暖厅,平日兰珏和兰徽亦常在此起坐。姑父见内侄,如此正显得不见外。

兰珏亦未再更衣加冠,就穿着身上这件棠梨褐锦袍到厅中等候,不多时柳桐倚被下人引来,向兰珏见礼:“未预先知会就冒昧前来,姑父莫要怪罪。”

兰珏笑吟吟道:“哪里的话,一家人走动,还用得着那些繁文缛节?”

左右服侍柳桐倚宽衣入座,脱下莲青棉氅,只着银缃色长衫,亦是家常打扮。

兰珏道:“可用了晚膳么?”

柳桐倚道:“来得仓促,不曾打扰姑父用膳吧?”

兰珏微微笑道:“我刚从衙门回来,看你的样子像也没吃,不嫌这边饭食粗糙,就留下来一道用罢。徽儿正想你得紧,天天在我耳边念桐表哥。”

柳桐倚道:“多谢姑父,那小侄就不客气了。”又一笑,“姑父别误会小侄是专程来蹭饭的便可。”

兰珏道:“怎能这样说,哪有侄儿上门,姑父不管饭,让饿着肚子回去的道理。就算你吃了,亦得再多吃一顿。”

彼此再又一笑,先吃了一时茶,兰珏问了他一些柳宅的近况,柳桐倚亦一一作答。必要的话说尽,兰珏又道:“是了,近日你和邓大人在地方上破了一桩大案,很是不错。朝中都在夸赞。”

柳桐倚放下茶盏:“姑父谬赞,小侄是沾了邓大人的光。”又一拱手,“其实小侄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姑父帮忙。”

兰珏唇角微扬:“一家人,何用请字,直说无妨。”

翌日,兰珏刚下早朝,便被一供事唤住,让他到文藻阁一行。

文藻阁原是本朝丞相公务之所,但云棠升太傅之后,懒得换地方,仍在文藻阁内,曾丞相便改在紫微台办公。兰珏随供事到了文藻阁,见除云太傅之外,曾丞相也在,顿时明白十有八九是为某事,见礼之后,云太傅一脸关怀地道:“兰侍郎,正值年末,应是礼部最忙的时候,本不想再给汝等添事,但因诸事堆叠,要务皆要早报,圣上有谕,特为礼部破例,若有要紧待办之事,可直交本阁或曾相处,呈至御前特批。龚尚书公务繁重,恐无闲暇,便与曾相着汝前来一问。”

果然如此。

看来龚尚书已定下在年后致仕,卸任之前,按照旧例,需要拿出一两件场面政绩。一向都是下属代办,这也是惯例了,云太傅与曾丞相今天过来,就是问他兰珏,这事想好了没有。

兰珏即刻道:“确有一件要务,下官正要代尚书大人呈奏。圣上英明,四海安乐,盛世欣欣。然有愚昧者,因富生惰,又有无知者,贪图眼下,子弟不教,少年不学,嫌寒窗苦,弃圣贤书,逐商贾小利,溺闲游玩乐。本部因此拟编一书,录本朝栋梁读书上进事迹,以励天下向学之志。”

云棠略做思量,颔首道:“甚好,立意新。”

曾尧亦道:“又合时宜,更可传后世矣。”

兰珏躬身道:“谢太傅与丞相赞赏,尚书大人若闻之,定甚欣喜。”

云棠微微笑道:“既然已经定了,就赶紧把折子呈上,皇上的御案都快被压塌了,不抢先机不行哪。”

兰珏道:“名录正在拟中,最迟明日,便有奏章呈请。”

云棠含笑道:“兰侍郎才思敏捷,倚马成章,果不虚传。”

兰珏忙道:“太傅谬赞,下官惶恐,此乃尚书大人之意,下官不过代禀,岂敢僭取。”

曾尧亦笑道:“本相十分想看此书都会收哪些人进去,兰侍郎休要自谦,把自己漏了。”

兰珏道:“曾相莫取笑下官,下官更惶恐了,下官这般拙劣之资,浑浑之名,能蒙不弃,不嫌污纸清白,忝列执笔,已是至幸。曾相的名字可是真在里头,太傅更是首篇第一章,若有所作不当之处,望到时海涵轻责。”

曾尧道:“嗳呦,这使不得。本相岂能入列?羞杀羞杀!”

云棠道:“本阁才是真使不得,收本阁进去,那成笑话了,先柳老太傅等人还不得在九泉之下撞墙?不成不成。”

兰珏道:“太傅和曾相若不入册,时下朝中,谁还可录?这才真是万万不成,恳请二位定要答应。”

如此这般再一通推让,又过了许久兰珏方才得以告退,出了文藻阁,晨风灌入领口,微觉刺骨,想是尚未用早膳,腹空气虚,不甚耐寒。兰珏抬头看了看天,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晚为了赶那个折子,定然不能睡了,办这样的差事,固然是旧例,但按例代做这场门面的,大都是接任的那个,做这项差事亦是算是接位的一点敬意。可他无望升任,白做苦力,不免有些寂寥阑珊。

罢了,人在朝中,谁都得常有些这样的事儿。人人皆不易。譬如曾尧,连自称时,都称“本相”,因云太傅居文藻阁理政,仍自谦称“本阁”,这原是本朝丞相的自称,云棠用了,曾尧同用便不妥,居于紫微台,称本阁亦觉名不副实,曾尧便先称“本台”,某日如斯自称时,凑巧怀王路过,立刻唤住道:“曾相哪,孤几日未进宫,你怎的被降到御史台去了?那处不是卜一范在管事么,他又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动静,孤竟不知。你为相,一向甚好,怎能无声无息降了,孤帮你去向皇上说说。”吓得曾尧连连请罪,委婉禀明原委,怀王又道:“原来如此,是了,居台称阁,确不甚符实,但曾相如此谦称,像孤这样脑子拐不过弯的容易误会,也不好。这么着罢,孤去奏请皇上,把紫微台改成紫微阁,你看如何?”曾尧忙再请罪,从此改称本相,此事才罢。

这么想想,兰珏心里便清亮豁达了起来,做到丞相又如何?他这个小侍郎又何必多抱怨?嗯,只是还不知道,接龚大人之位,白摘鲜果的是哪个。

罢了,总有一个两个一时好运的,彼时谁知又会如何,都得一步步拿捏着往前走。

兰珏出了皇城门,上轿,随从道:“大人可要回府用膳?”

兰珏道:“不回了,去司部,今日早上中午都在司部吃。”

陈筹携着离绾,登上了进京的马车。

马车老旧,一路颠簸,男女分坐,以布帘隔开,帘上有破损,车一摇晃,陈筹便能从缝隙处窥见离绾半分恬静面容,内心溢满暖与甜。

那日,在客栈中,离绾向他道:“公子既要科举,就当用功读书,心无旁骛。这些时日,公子都没摸过书本,怎么能行?”

陈筹一阵汗颜,离绾又道:“身安方能心静,公子可曾想好,要安身何处?”

陈筹犹豫难决,回宜平不太合适,回老家又觉得折腾,且功名未成,总觉得无颜返乡,留在丹化吧,人生地不熟,物价亦不便宜……

离绾道:“奴既已与公子在一起,便今生相随。哪里都是安身处,总会有办法。”

这话倒提点了陈筹,其实除了老家,他最有人脉的地方反而是京城,若在京郊先赁一农舍,再找金班主等老交情套套近乎,接些昔日活计,总能凑够些饭钱。

这般与离绾一说,离绾只道:“公子在哪里,奴便在哪里。”

离绾离绾,我陈筹到底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今生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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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化离京城甚近,没两天就到了京城。陈筹竟十分好运,在京郊一个村庄赁到一个小院,进出两间屋,屋顶竟是带瓦的,墙亦泥得很敦实,屋后有厕,还用篱笆围出个小院,外屋有灶,旁边有林子,甚好捡柴,一生灶火,屋内暖暖和和。

房里居然还有一架纺车,入夜陈筹灯下读书,离绾一旁纺绩,陈筹恍然觉得,所谓人生至幸,不过如此。

安定下来后,陈筹立刻写了一封书信给张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离绾的事略过未提。

信到宜平时,张屏刚接到一道谕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传达,垂问县志进度,并曰有几篇他要亲自过目,大概是辜家庄相关,须仔细把握分寸。

传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说,若是张县丞得闲,亲自将县志送到州府最好。

这么说了,张屏肯定必须“得闲”,邵知县充满慈爱地告诉他,衙门里没事了,他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张屏回到小宅,小厮立刻来禀告,行李已经收拾好,请张屏过目。

张屏也没有验看,只拿着陈筹的书信,在廊下看了一时,再望向天边浮云,出了一会儿神,收回视线,转身道:“走吧。”

那本作为龚尚书致仕之绩的劝学励志之作,兰珏递上奏折后两三日便得了批准。朝中亦都知道了此事。礼部设了一宴,将名单之上的时下诸官与已作古者的后人一一请到。云太傅固辞,没有入册,名单中人,都是实打实身正名清的清流一脉,参过兰珏的几位御史亦在其内,这些人虽然多不齿兰珏为人,但一因圣意难违,二看在龚尚书面子,都来了。

龚尚书抱恙卧床,未能在席,此宴由兰珏主持应酬,一面赔笑与诸人叙话敬酒,一面在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时在暗笑他像一跳梁小丑,上蹿下跳,以为能接尚书之位。他刻意将姿态放得更谦和,言语更滴水不漏。

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读之后,科举入朝,与兰珏经历相近,话头易寻。兰珏素善辞令,言谈雅趣,偶有一两句讥讽,或一笑罢了,或调侃化之,甚是洒脱,便是不齿他的人亦觉得,这厮场面上着实无可挑剔,爬到这个位置,不是没有道理。

柳桐倚亦在座,他虽是今科状元,但一为名门之后,二来官职尚微,并不在册,列席乃为讲述柳氏先人事迹,坐于下首,常替他兰姑父凑个趣,诸人更觉只看在他面上,也不好太不给兰珏留脸,席间竟是一片和乐融融。

又一巡酒罢,兰珏擎杯笑道:“说起当年,兰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话。那时唯恐考不中,这辈子就完了,饭都吃不上,省下钱还到庙里烧香,非我夸口,京城与周边大庙小庙,没有我没进去磕过头的。有一日忘记因为什么路过一个山坳,就在京城北边,靠近青龙镇那里,忽而又看到有个庙,尽是些妇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烧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样,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别致,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只送了我两个字——”

旁侧人道:“莫非是‘高中’?”

兰珏摇头:“否,是‘生男’。那是个求子庙。”

众人不禁大笑。

柳桐倚道:“姑父后来有了徽表弟,可见还是灵验的。”

兰珏摆手:“凑巧罢了,岂可信这个。”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遗稿里亦提及近似的逸事,当日先祖科考时,有位考生小名中有个石字,说是出生时有高人路经,指点父母说,此子一生与此字大有牵连。后来他进京赶考,恰巧住的巷子里有个石字,临考前烧香,去的寺院名字里亦有个石字,抽试签时抽中了十纵十号……”

斜对面坐的孙翰林道:“这说的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迹罢。度大人与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头儿,进京赶考时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禅寺清修,当年放榜时,是第十名进士,后任萧州太守。可惜,蛮贼袭城时殉国了。”

旁侧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迹。太傅在世时,每每感叹,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梁柱。据说殉国时恰好四十四岁。”

孙翰林颔首:“不错,且度大人殉国之地平延,蛮语唤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头城。”

兰珏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兰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录。据说度大人的遗骨还未找到?”

孙翰林长叹一声:“正是,想是当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后无可查,如今只有衣冠冢。唉……”

众人都随之唏嘘。

兰珏慢慢道:“兰某还听闻,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迹,编篡奇情小说,说度大人与狐狸精……”

孙翰林惊怒,一砸桌面:“真是岂有此理!”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为?此书叫甚名字?当抓当禁!”“兰大人,此事礼部可管,绝不允许此下作之书流毒于市!”

兰珏道:“唉,兰某倒是想管。书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艳大观》,列位大人想想,写者印者轻易可查么?且写那些小说话本戏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书中人物避过真正名讳,起些同音之姓,同义之名,即便落网,抵死否认,或反咬衙门,总之是难哪……”

孙翰林等人仍皆忿忿,斜旁忽飘出一句:“兰大人涉阅甚广。”

兰珏往那方一瞥,说话的是刘知荟。兰珏便就一笑:“刘大人谬赞。说来,刘大人和兰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过什么奇殊的人物事迹,唯有刘大人这样奇秀的人才。”

刘知荟亦一笑:“兰大人抬杀,同科芝兰佼佼,刘某杂于其中,一直羞惭。”

兰珏道:“刘大人这般自谦,兰某与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无地自容了。”

在座的诸人都知道兰珏跟刘知荟之间一向不对付,据说当年科试,兰珏本应是状元之选,得云棠盛赞,但兰珏出身不好,且文字间颇有孤寒之意,对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刘知荟文采失之灵逸,长在规矩端庄,于是殿试点了刘知荟为状元。先帝只道,兰卿这般品貌,正衬探花郎之衔。于是兰珏反倒成了第三名。

后来兰珏靠着一张脸,把柳小姐迷得神魂颠倒,弃家出逃,算报了一箭之仇,但刘知荟一直压在他头上,想来心中必然不忿。

众人听得他二人话头不对,还好有人又开口,于波澜暗生之际转过话题。

“科试期间,的确多生离奇传言,下官这科,亦有这般的传闻,比如某间试房半夜有人哭泣,还有一个考生病倒离场,说是中邪了云云。皆因紧张而致恍惚,容易疑神疑鬼吧。传言多了,写话本小说的取来改编,想是惯例了。”

众人一瞅,说话的是柳桐倚,难为他给姑父解围,亦都跟着话题展开。

“作文须有德,忠烈名臣,岂可如斯被污!”

“鬼魅故事,主角往往是科试考生,想来一是年轻,二乃人生转机之际,好做文章。像我们这种胡子拉碴的半截老头子,跑去自荐,人家也看不上。”

兰珏笑道:“白大人过谦了,白大人是要列册为勉励后辈读书人的典范,岂可与那市井之人相提并论?”

话题就此正了回来,各位大人顺便又聊了聊应试之时种种奇异传闻,一场席吃得趣味横生。

待到散席之时,刘知荟向兰珏拱了拱手:“今日此宴,兰大人收获甚丰。除却劝学书,还能再写出一本《历代科举逸闻大观》。”

兰珏道:“这个主意好。不知刘大人可有什么相熟的书坊,给下官介绍介绍。卖得好了,分刘大人两成。”

刘知荟笑:“兰大人见识广博,这些定比刘某清楚。不过刘某也帮你留意着。”

兰珏亦拱手一笑:“多谢。”

天气愈寒,又降了一场纷扬大雪,陈筹住的小屋外堆柴的棚子都被雪压塌了,他早上起床,打开门,看见压塌的棚子半歪在地,竟忍不住笑起来。

离绾道:“哎呀,这可怎么好?”

陈筹道:“就随它去呗,等天好了再修。”

离绾嗯了一声,陈筹携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中暖着,和她一道看外面雪景,觉得其实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挺好的。

住在这小屋中,平淡度日,有种身在世外桃源般悠然的幸福。

他不禁看向身边的离绾,想对她说,我们就这样相守白头好么?离绾有些羞涩地微垂首,白皙纤细的颈项微露在领口外,雪片沾到铜簪挽起的发上,小巧的耳垂泛着桃花瓣一样的淡粉,耳洞中塞着短短的茶梗。

陈筹忽而察觉到了风的寒意。这样的离绾,本应当着绫罗华裳裹貂裘,立在朱栏内看碎玉琼瑶,插玉簪金钗,佩明珠彩宝,纤纤玉手,亦应捧着金丝手炉,笼着大毛暖袖,而非在滴水成冰之时,捡木材,生灶火,执铲勺,摇纺车……

陈筹内心一阵愧恼,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白雪也刺目了起来,他攥紧离绾的手:“太冷了,回屋吧。”

插上屋门,陈筹又到桌前温书,不知怎么,字句就是无法入心,想写一篇文章练手,研墨提笔,却不知如何落毫,愣了一时,写了两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再抹去。离绾轻轻挑帘走进内屋,纺车又毂毂响起,陈筹一把扯起纸,团起丢进篓中,猛地站起身。离绾停下手:“是不是吵着你看书了?”

陈筹摇头:“不是。离绾我……”

都是我没用,害得你跟我吃苦。

他蹲下身抓住离绾的手:“离绾,我一定会考上功名,出人头地!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离绾嫣然笑起来:“只要和陈郎在一处,便是最好的日子。”

陈筹喉头一阵发紧,正在此时,突然响起砰砰的叩门声。

“这里是陈筹陈公子的住处么?”

陈筹诧异,走到外屋,打开门,一个满身雪屑裹着厚毡斗篷的人除下兜帽:“啊,陈公子,可算让小人找着了,这里真不好找!”

陈筹定睛一看,竟是宜平县衙的一个衙役,名叫周承,很豪爽的一个人,常到卷宗库跑跑腿传传消息,成天都打照面。

陈筹赶紧拱手让进:“周兄快请进,大冷的天,你怎会来此?”

周承跺跺脚,脱下斗篷,拖着一个袋子进了屋:“陈公子,小人奉张大人之命,来给公子送些东西。”打开油毡裹住的皮袋,从里面拖出一个大口袋,又拿出一个包袱,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包裹严密的长条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两封书信。

“张大人新近协助朝廷破了一桩大案,被知府大人召去州府了,临行前吩咐小人务必将这些送到公子手上。这两封信,一封是给公子的,另一封请公子转交给京里的某位大人。这些东西里,有些是张大人命小人给公子送来的,另一些是和那封信一起,托公子转交的。公子看看信,查点一下有无疏漏。”

陈筹笑道:“多谢多谢,”将信放在桌上,“寒天雪地,劳周兄奔波,真是过意不去。陋舍无好礼答谢,周兄请宽坐稍待片刻,陈某烫些酒水,给周兄暖暖身。”

周承立刻道:“不用不用,多谢陈公子,公子不必客气。这是小人应当做的,本来昨天下午就该送到,因为下雪,耽误了行程。小人还要去京里给知县大人办些事,就先告辞了。”

陈筹恳切挽留,周承坚决推辞,说待办的事实在很急。陈筹又拿钱谢他,周承亦推了,收好空袋子,裹上斗篷,牵起拴在屋檐下的马,又没入风雪之中。

陈筹关上屋门,打开那两个包,大口袋里面是两只腊鹅,一对云腿,几挂腊肠,几十枚咸蛋,几大包干菇木耳和笋丝,两包干果。

小一些的包袱里还有一个单独包好的包袱,束着一纸,写着请君策兄代转。另有两卷包裹严实的布料,一盒墨锭,几支笔,一个小小的布袋,里面有两锭十两的大银。

陈筹捧着布袋,心中一阵热浪翻涌。

离绾走到陈筹身边:“这么多东西。送这些物事的,就是陈郎的那位至交好友张公子么?”

陈筹说不出话,拆开桌上信封,张屏那笔板正的字迹跃入眼中。

信亦是张屏一贯的简略风格,只有两页纸,说了说自己的近况,问问陈筹是否安好,让天冷记得多穿些,末了道,另有一封书信,一份东西,托陈筹务必亲手转交给兰侍郎。

陈筹的手微有些抖,离绾道:“陈郎,张公子这样待你,你更应当用功读书,才能不负张公子的情谊。”

陈筹忍着眼眶中的滚烫,用力点了点头,揽住了离绾。

老天老天,你何其厚待我,让我有张屏这样的朋友,又有离绾!

次日一大早,陈筹穿上最好的棉袍,带上张屏托付的书信包袱,前往京城。

他挺走运地搭上了一辆往京城运菜的骡车,没到中午就到了京城东市,行至兰府门口,还没近大门一丈处,便有两个家丁迎来拦住:“何人敢滋扰礼部侍郎大人府邸。”

陈筹忙揖道:“小生陈筹,是张屏的好友,受张屏之托求见兰大人,有信函呈上。”双手奉上名帖。

家丁一摆手:“咄,滚滚滚!什么玩意儿!这里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快滚!”

陈筹忍着火气老着脸皮赔笑,从袖子里取出些钱,压在名帖之下,再度奉上:“小生……”

家丁一挥手将他推了个趔趄:“滚!”

要不是因为兰侍郎屡屡帮过张屏,对他陈筹亦算有恩,陈筹几乎要唾骂一声狗官门前欺人太甚。这时,大门处一个门房模样的人袖着手过来,眯眼看陈筹:“那什么,你方才说了张屏?哪个张,哪个屏?”

陈筹道:“就是你们兰侍郎认识,还在贵府待过的张屏。今科进士。现在宜平县为官。”

那人的眼神闪了闪,陈筹发现有戏,接着道:“我是他好友,他有些东西托我转呈给兰大人。”

那人搓了搓手,咧嘴道:“哦,失敬失敬。年底了,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大人门前啰唣,不能不警惕些,公子莫见怪。公子可有名帖么?”

陈筹便将名帖送上,那些钱依然压在下面。兰珏的门房哪看得上这几个铜子儿,但因为张屏是兰珏看重的人,看此情面,也权且接过,露牙一笑:“公子下榻何处?我家老爷得晚上才能回来。”

陈筹一怔,道:“鸿昌客栈。”

鸿昌客栈是离兰侍郎府最近的一家大客栈,挺贵的,陈筹怕给张屏跌份才这么说,但他现在手头局促,就算在鸿昌客栈一楼的大堂喝一下午最便宜的茶都肉疼。便想了个机智的主意,离了兰侍郎府门前,先在礼部到兰侍郎府必经之路转悠,转到天黑,路边清道,是兰侍郎回府。陈筹赶紧一溜小跑到了鸿昌客栈,又在鸿昌客栈门口转悠。

今天是个晴天,但比昨天下雪还冷,天黑了更冷,陈筹牙齿咯咯打架,买了个热包子,边捂手边等,为贪暖意,舍不得咬,包子都冷透了,方才吃下去,噎得打了两个嗝。一面踱步取暖,一面挂念着家中的离绾,不知她是否等急了。

直到半夜,陈筹差点冻挺成了一根棍子,也没见着有侍郎府的人到客栈来叫人,他咬牙扛到三更开外,差点靠到墙角睡过去,猛掐自己大腿默念,莫睡,莫睡,睡过去你就完了。

看着快要四更了,兰侍郎府的人绝不可能这时候来,陈筹方才钻进一条小巷,找了家通宵开门的小饭馆,要了一壶热酒,一碗汤面,暖过活气儿。

到了早上,他又去兰侍郎府门前,这次换了几个家丁,又是一顿不留脸的驱赶,幸亏一个家丁亦知道张屏,总算听完陈筹的话,末了道:“老爷要是看了名帖,想找你,定会派人去唤你的,等着吧。”

陈筹一阵气堵,等到何时是个头?想着家里的离绾见他彻夜未归不知会如何,更加抓心挠肝。

想回家,又犹豫。还是咬了咬牙,继续到城里转悠。

一直又到了晚上,陈筹候在鸿昌客栈对面,瑟瑟等到快入更,终于见到一辆貌似是兰侍郎府的马车,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走进客栈,陈筹赶紧跟上,只听其中一人道:“可有位姓陈的客人下榻此处?”

陈筹赶紧蹿到近前,假装无意听到,停步侧身一拱手:“在下陈筹,几位是……”

为首的正是昨日的门房,咧嘴道:“啊,陈公子,我们老爷着小的请公子府中叙话。”

陈筹上了马车,到了兰侍郎府,车行到后角门,门房与门口护卫言语了几句,马车进了门。行至院中,陈筹下了车,却是又换了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与两个提灯的女婢,引着他穿过层层院落,走上蜿蜒游廊。

明明是冬天,陈筹却闻到了馥郁的花香。走了许久,进了一间雅厅,熏熏暖意扑面,陈筹一管清水鼻涕顿时流了下来,赶紧假装咳嗽,不留痕迹地拭去。

小厮着陈筹在此等候,自行离去。桌上摆着各色精巧点心和鲜果,陈筹肚子一阵咕咕作响,在灯火辉煌中眼观鼻鼻观心,淡然不动。

过了一时,又一个小厮进了厅内:“陈公子,劳烦久候了,请。”引着陈筹出了这间厅,提灯引路的侍女也换了,变成了四个,走了一时,再进了一间厅,小厮又道:“陈公子请暂停片刻。”退了出去。

再过了一时,又换了一名小厮入内,比起前面两位相貌更清秀,衣着亦更体面:“劳陈公子久等。”又领着陈筹出了这间厅,门外有六名手提灯笼的美貌侍女齐齐福身,引着陈筹继续向内走。

陈筹不禁在心里道,兰侍郎到底捞了多少油水,这个府邸该有多大,光养这些下人得要多少钱!

终于,又到了一间厅前,小厮先闪入内:“老爷,陈公子到了。”

陈筹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跑了。

进了厅内,上首座上的人正是兰珏,一袭沉香色锦袍,望着陈筹微微含笑:“抱歉,劳你久候,方才不巧有位客人先到,耽搁了一时。”

不知怎的,陈筹一肚子的委屈牢骚,竟都空了。

算了,人家多大的官儿,能见见你这个老百姓,还能这么客气,还要怎样?

陈筹立刻先施礼问候,再道明来意,取出张屏的书信并那个包袱呈上。

随侍自陈筹手中接过书信包袱,兰珏微抬手,示意先送到屏风后,又含笑向陈筹道:“你眼下是在京城住?”

陈筹道:“在京郊赁了个小院,京城里面太贵了。且住在清静之处,更能沉下心读书。”

兰珏道:“我昔年亦曾在京郊住过,空气比京里好,确实更清静些。”

又聊了几句,陈筹起身告退,小厮引他出去,送至一道月门前,另一个小厮接上,领着陈筹再往外去,又到了一道门前,再换了一个小厮,就是来接陈筹的那位,引着陈筹穿院行廊,走到马车前。

陈筹忙道:“不劳相送,我自己走着出去就行。”

小厮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公子乃贵客,小的们若怠慢了,老爷定会责罚。”

陈筹心道,怎么我这样还算是贵客的待遇?便就上了马车。

兰珏命人将陈筹带来的信和东西送到书房,在灯下拆开。

信上是张屏死板板的字迹——

“学生在宜平数月,常忆大人教诲。入冬凉寒,请大人保重身体……”

兰珏不禁微笑道:“这个张屏,倒是学会来事了。”

再看送来的东西,竟是一盒酥,有栗子、松仁等六种。

小厮道:“老爷,已验过了,无毒。”

兰珏道:“张屏送来的东西,怎可能有毒。”

小厮躬身:“小的是怕途中有些……”

兰珏笑一笑:“你们也莫太捕风捉影,倒像我做过多少亏心事似的。”随手取一块酥,送入口中。

马车在鸿昌客栈门前停下,刚一下车,客栈的几个小伙计便向陈筹打千儿道:“公子回来了。”“公子请。”

那小厮对陈筹道:“小的便不打扰公子休息,先告退了。”

陈筹拱手与他作别,作势走进客栈,正想着等这些人走了,再找个借口溜出客栈,客栈小伙计却躬身向他道:“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席?”

陈筹茫然:“我未曾在贵店订房,是否……”

小伙计道:“方才兰大人府上已经着人来吩咐过,客房为公子安排妥当了,陈公子请随小的上楼。”

陈筹懵懵地跟着小伙计上了楼,两个小伙计打开天字一号房门,将陈筹请入其内。华毡铺地,锦帷翠屏,满目奢华。陈筹只觉得毛孔滋滋地向外冒着汗。

客栈先送上大桶热水,服侍陈筹沐浴,换上崭新衣袍,再于外间摆开席面,山珍海味,流水般端上,还问陈筹要不要歌姬助兴,陈筹赶紧婉拒,夜里挺着滚圆的肚子挺在大床上,居然睡不着。到了第二天清晨,就着几十道面点小菜喝完了粥,刚出大门,就见几个小厮在门外向他行礼,将他架上一辆马车。

陈筹在家门口下了车,才发现这辆车后还跟着一辆车,里面下来几个仆役,抬下一堆箱笼往陈筹屋中送,陈筹赶紧拦住。为首的小厮道:“我家大人十分感谢公子,微末物事不成敬意,望公子不要嫌弃我家大人的一点心意。”

话说成这样,陈筹也不好推辞,待兰府的人走后,站在一堆东西中两眼发直。离绾从内屋出来,茫然道:“陈郎,这是怎么回事?”

陈筹喃喃道:“你只当天上下大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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