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上

深夜,兰府的内院突然传出号哭。

哭声撕裂浓夜,内府管事颤巍巍走到廊下,跌坐在阶上。

“老爷……老爷……”

哭声在纷乱的灯笼和脚步声中蔓延。

老爷,去了。

兰珏的卧房门前,小厮哽咽着扶住管事的肩膀:“少爷……还小……不能替……替老爷更衣……由小的来吧……老爷的身子……快……快冷了……”

管事点头,却难以起身。

几个年轻的小厮强忍悲痛,去取盆巾寿衣,替兰珏洗身更衣。

小厮长由哽咽道:“是了……老爷曾说,他有一块黄玉,无论何时都要带着,正好含在口中。可知搁在哪里了?”

贴身小厮长修道:“老爷那块玉从不离身,应该是挂着。”

长由走到床前,跪下三叩首,解开兰珏衣领,取下黄玉,浸入琉璃碗盛的净水中,突然颈上一麻,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琉璃碗摔得粉碎,但卧房门前廊下,全无动静。痛哭的下人们,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一道黑影走进屋内,俯身捡起琉璃碴中的玉。

温润,细腻,是一枚杏果模样。

黑衣人的手似乎顿了一下,正要将杏果收入怀中,忽而光明大盛。

光亮却是从室外传来,黑衣人纵身一跃,撞向屋顶,一道黑网当头罩下,咻,咻,咻,几条绳索从梁上甩出,将他紧紧缚住。

绳索一抖,黑衣人连人带网摔到地上,竟一个弹身又跃起!但几道雪亮利刃也在此时,架上了他的颈项。

屋内灯火亦亮,兰珏的床帐后,竟缓缓走出了邓绪和柳桐倚。

“刘大人,想请你到大理寺叙叙话真是不容易。”

四更未尽,霜结牙笏,御史台都大夫卜一范在昭永门前下轿,等候钟响早朝。

一行车马恰刚好也到了,于卜一范官轿几步外停下,是刑部侍郎王砚的车轿。

卜一范不由在心里一笑。满朝皆知,前天夜里,王砚带着一行人跑到大理寺抢案,连大门都没进成,被大理寺看门的小厮呛得一声都不敢吱,灰头灰脑撤了。估计冯邰欢喜得要替邓绪立长生牌位,不晓得有没有在京兆府院子里放鞭炮。

卜一范袖手在心里淡淡笑着,有种超脱的悠然。

这厢王砚已下了轿,就近先向卜一范施礼。卜一范抬袖还礼,脸上的神情却很沉重。

“王大人可知兰侍郎……”

御史台的老朋友、卜一范的属下们长久的挚爱兰珏中毒之事,朝中也议论得沸沸扬扬。恰恰在龚尚书将要致仕的节骨眼上,兰侍郎正上蹿下跳地又是编书,又是宴请众官,劲头甚足,御史们也都擦亮双眼紧盯其动作时,突然兰珏便被人下毒了,听说情况不太妙。

卜一范很是唏嘘,一干御史亦感叹兰珏的报应未免来得太早太快,老奸巨猾了一辈子,怎么就在紧要关头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活泼忘形,不懂收敛着些,蹦跶得这么欢实,惹火烧身。

这些年,因为有兰珏,御史台的折子丰满了不少,众御史对他履历作为皆能倒背,参他的折子都有了固定格式,捉起笔,便可滔滔挥就,从不用顾虑文思凝滞,随时能拎出来弹弹。年关已至,正是上折旺季,忽失兰珏,不免惜之,不免寂寞。

卜一范早已暗暗备好唁礼奠金,算是御史台这些年对兰珏的致意。众御史们亦商议着多给兰珏化些金箔元宝,手里有尚未完成的折子,把那弹劾的内容抹去,只拿生平起头,正好改作追思悼文。

上朝之前,卜一范接到禀告,兰侍郎府昨夜哭声震天,恐怕已经……

但王砚却来上朝了。兰珏一向紧抱太师府大腿,王砚常与其往来,这时来上朝,可能未必……或是由王砚来通禀亡讯?

卜一范吃不大准,故而言语探之。

门前众官,亦皆侧首,竖起耳朵。

启明星朗朗,灯笼光亮中,王砚的神色不甚分明,还未回话,又有车马脚步声渐近,遥遥而来的灯盏上,依稀竟是大大的“兰”字!

声近、人至、车轿停。

随从掀起轿帘,扶出一只冠带齐整,手执笏板的鬼。

卜一范与众官愕然。那鬼步履从容地朝昭永门行来,向他们施礼招呼:“诸位大人甚早。”

饶是卜一范,亦不禁怔了片刻,方才还礼道:“兰侍郎,许久不见,今日来上早朝,可是已痊愈了?”

兰珏躬身:“下官已无碍,谢大人关怀。”

众官亦都清醒过来,纷纷与兰珏寒暄。王砚低声向兰珏道:“你该再休养两日,不必今日就上朝。”

卜一范微微皱眉,看来王砚知情。难道兰珏中毒,其中另有文章?

“卜大人。”一个声音自身侧传来,卜一范回神侧首,见大理寺少卿沈重在向自己躬身行礼,“属下奉邓大人之命,来与大人传禀一事。可否请大人移步到方便处说话?”

御史中丞刘知荟,已被大理寺擒拿,其在御史台的所有物品、相关文书皆为证物,除大理寺外,所有人等不得触碰,违者刑责,特此通禀。

卜一范两腿发虚,战战兢兢上完了早朝。

早朝未有异常,永宣帝对兰珏又来上朝,亦只亲切关爱了几句,便照议政务。

这说明皇上早就知道。

卜一范冷汗潸潸,下朝后立刻跪进御书房。

永宣帝道:“卜爱卿缘何请罪?刘知荟犯的此案,卿必然不知。就连朕闻之,亦十分震惊。此案本当三司会审,但牵涉重大,故只能密审。卿便去大理寺与邓卿做参详,切记此案万不可泄露分毫。”

卜一范领命而退。待出了宣华门,便见沈少卿正在道边相待。昭永门外轿已备好,载着卜一范径直往大理寺去。

轿子在大理寺内院落地,沈少卿引着卜一范穿廊过院,经一条长长甬道,进了一间厅堂。

此厅四壁内顶地面皆是石头砌成,因十分高大宽阔,倒也不觉气闷。

厅中上首摆着三张桌案,陶周风已在厅中站着,见卜一范前来,顿时一脸欣慰。卜一范与陶周风寒暄几句,发现王砚没有跟过来。

过了片刻,一群侍卫迅速有序地入得厅内,向卜一范和陶周风无声无息地行礼,分列左右,邓绪随后从另一门内进入,向卜一范和陶周风拱手。

“案涉极重,故而如斯审办,有劳二位大人。”

陶周风与卜一范都道客气,卜一范又叹道:“不想竟是……唉,卜某无颜居于堂上。”

陶周风道:“卜大人莫要这般说,此事或另有隐情,毕竟尚未水落石出。”

邓绪道:“此贼心思缜密,狡诈歹毒至极,潜藏多年,不露痕迹,与之同朝者皆未察觉,非卜大人之过。时辰不早了,既然两位大人都到了,就赶紧开审,请。”

三人绕至桌案后,又就座次谦让一番,最终陶周风坐了左首,卜一范陪坐右首,邓绪中央主审。

三人落座,沈少卿又引着一人到了堂中,却是兰珏。

卜一范微微惊诧,继而默然。兰珏中毒,竟与此案相关。这案子越来越超乎他的想象。

邓绪立刻起身:“兰侍郎,这次真是多有劳累,竟让你以身涉险,本寺感激不尽。兰侍郎的身体可好?”

兰珏道:“邓大人客气,下官已精神得很了。能或有益于此案的一两分进展,乃下官之幸。此案牵涉下官昔年故人,下官之前照本宣科,其实诸多迷惑难解,急切欲知真相。邓大人准许下官旁听此案,下官感激不尽。”

卜一范更加云山雾罩,但愈发觉得,这不是个一般的案子,搞不好会……

邓绪命人在旁侧设下座椅,着兰珏落座。

就在这个时候,卜一范似乎听到了一点细碎的声音,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极轻,是独特的配饰行动时发出的声音。

极浅,唯独……才能用的熏香。

他三人身后的石壁是空的,后面还有人。

卜一范的手心渗出了薄汗。侍卫又无声无息让开,从邓绪方才出来的侧门内,又走出两人,一个是新科状元、柳太傅的嫡孙柳桐倚。

其身着五品服色,应是个推丞或断丞,怎会入此堂上?

再看另一人,卜一范双眉不由皱起。此人他倒记得,好像叫张什么,是陶周风的爱徒,之前那个被杀的进士一案,是他查到了关键,将王砚噎得够呛。只是,此人这身官服……是从七品?地方上的?

卜一范陡然悟到了,这个案子到底关系什么。

要命啊……

柳桐倚和张屏向堂上及兰珏施礼后,便沉默地立于案旁。

邓绪肃然坐正:“将逆贼刘知荟押上。”

卜一范的眉头跳了一下。

执律法,掌刑罚,严明公允,循规摒私,罪须定后方有名。即便十恶不赦的凶徒,结案定罪之前,都只能称一声嫌犯。位卑职微者如一县衙役,亦需谨记。

邓绪身列九卿,掌大理寺数年,却在审案开堂时,开口就称嫌犯为“逆贼”。

此嫌犯,还是三品御史中丞。

这个情况,卜一范应当吱上一声的。

但是,卜一范想到背后墙壁的另一边坐的那位……

邓绪可能张口就犯错么?

幸而在卜一范思量的当口,陶周风替他吱了:“邓大人,虽然本部堂尚不知此案究竟,但……案既未定,暂称其为嫌犯,是否更贴切些?”

邓绪道:“逆贼刘知荟,谋逆之罪已坐实,故而本寺如此称呼。”

坐实,果然。

谋逆之罪,不可能是邓绪随随便便就定了。必然是……

侧门处无声无息出现一人,向邓绪比了个手势,邓绪又道:“不过,陶大人说得很是,案尚未审,用此称呼不妥,改称嫌犯罢。多谢陶大人纠正。”含笑看向卜一范,“卜大人记得记下本寺此失。”

卜一范忙呵呵笑了一声。

刘知荟被侍卫押着走进堂内。

身缚铁链,枷锁紧套,侍卫除下其头上戴的黑布袋,露出面容,嘴里竟还塞着布巾。

陶周风一脸震惊,忍了忍,待要再开口,邓绪已先道:“两位大人可能不知,嫌犯刘知荟其实武功高强,且与他同党者,被抓之后皆自裁避罪,本寺不得不如此防范。”

卜一范只能无语。

陶周风感伤地长叹一声:“本部堂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当下的年轻人了。”

邓绪颔首:“是啊,都多才多艺,着实令人意外。”

刘知荟立在堂下,姿态从容。

他看也未看旁边坐着的兰珏一眼。虽面向堂上,似也没看着邓绪三人。

他站在这石堂里,堂内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皎洁持身,卓然风骨。

兰珏记起当年同科者评价刘知荟的这八个字。

这辈子跟他兰珏无缘的八个字。

数年前某日的情形不由得浮现在眼前。他因辜清章,初次参加了同科试子的一个文会,在城南一座私邸的花园内。一人向辜清章招呼道:“疏临老弟,你还不曾认识刘兄罢。这可是位佼佼才子,吾等都看好他能做今科状元,你二人定能谈得来。”

刘知荟自座位上站起,一脸谦和,向辜清章拱手施礼:“孙兄这般抬杀,某惭愧不敢立足。在下刘知荟。”

兰珏早就认得刘知荟,但刘知荟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跟他打交道,即便迎面碰见,也是各走各的,擦肩而过,从没有正式厮见招呼过。因此,就算旁人只向辜清章引见刘知荟,兰珏也不得不跟着站起来,向刘知荟见礼寒暄。

刘知荟简单回礼,便继续与辜清章交谈。

看似礼数周到,未有怠慢,其实明明白白地表露着,没把兰珏看在眼里。

当时的兰珏因此很气堵。

随后把酒联句,刘知荟的咏句一出,都是一片叫好,兰珏觉得,其实没有好到众人吹捧的份上,之后辜清章联的,比他灵动得多,正要替辜清章喝彩,刘知荟起身抚掌:“妙绝,刘某惭愧。”

同座者道:“刘兄与辜兄之句珠玉相当,不必过谦。”

兰珏暗暗不以为然地嗤鼻,辜清章亦起身道:“谬赞谬赞,我其实不擅对咏,佩之比我强多了。”

按照文会上的惯例规矩,刘知荟起身喝彩,是表明他想接着对辜清章的诗句。众人称赞珠玉相当,亦是附和让刘知荟与辜清章对句,但辜清章说了这句话,众人不得不让兰珏接续。这种情形,兰珏应当以才疏学浅对不上推却,推让两三回后,刘知荟勉强地谦虚地接上。

但当时的兰珏一上气就比较愣,竟不推辞,张口接了一句。

场中一时寂静。唯独辜清章道:“绝赞绝赞,刚才我那句有点死板,佩之这一接,连我那句都活了一些。果然联句我还得靠佩之。”

刘知荟淡淡一笑:“兰兄妙句。”回身坐下。其余人亦简略称赞,尴尬了一时,兰珏身边的人才勉强接下了这句。

等到散场时,刘知荟又过来与辜清章道别,顺便与兰珏客气相辞。仍是礼数周全。

兰珏回去后闷着没多说什么,还是辜清章先愧疚地向他道:“佩之,对不住,是我不会做事。”

兰珏硬声道:“没什么,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在一起必然尴尬。以后这样的事,我就不去了。”

辜清章道:“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以后推了罢了。”

兰珏道:“你何必推却,他们很想跟你结交。其实,你本不应当与我来往,你跟刘知荟才该成为知己。”

你要是真的当我是朋友,就不要理会刘知荟。

明白的暗示,真如三岁小儿一般。

不知为什么,兰珏回忆起这样的自己,失笑之余,又有点怀念。

辜清章那时的神情恍在眼前,从这日之后,他时常会露出这种表情,然后道:“佩之……”

疏临,疏临,那时的你,是真的初次认识刘知荟吗?

你与刘知荟,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枚杏果,又有何秘密?

为什么,你要把它给我?

邓绪肃然道:“嫌犯已到,本寺先简略说说此案原委。”

陶周风和卜一范正在云涛雾海中,闻之精神一振。

“数月之前,大理寺接到线报,民间有人散布流言,意图不轨。暗查追源之后,本寺与新任断丞柳桐倚至沐天郡宜平县查访,得沐天郡知府高堪与宜平县丞张屏协助,拿得一伙潜藏在民间与宜平县衙中的乱党贼人。这伙乱党组织庞大,枝叶繁茂,有假作寻常百姓者,匍匐民间;有谋得功名者,潜入朝廷官衙;有艳丽女子与装神弄鬼者,蛊惑人心。抓捕的数十人,不过是微末小卒,主谋仍隐在幕后。本寺便又与礼部兰侍郎、高知府、张屏设局引诱,将女刺客离绾缉拿归案,并引出了潜藏朝中多年的幕后凶徒刘知荟。”

卜一范称赞道:“本台恍然矣,邓大人布局真是精妙,之前只知邓大人微服去宜平,抓获一伙乱党,还当已经结案,不想案后有案,邓大人这般做法,亦是引蛇出洞。佩服,佩服!兰侍郎身在礼部,中毒一事,竟是以身犯险,协助查案。圣上时常教诲,朝中诸部,各司其职之外,更要协作配合,方能开阔和谐,益于社稷。兰侍郎此举,正合圣训,本台唯惭愧赞叹尔!”

陶周风跟着拈须含笑附和了几句,而后不负卜一范期待地道:“……只是,其中一些关键,本部堂尚未明白。比如……刘知荟怎会做这样的事?状元出身,风华正茂,圣上与朝廷对他甚厚啊,明明有大好前程,为何要做乱党?”将痛心视线转向刘知荟,“乱者,匪也。读圣人之书,立君子之列,何至如斯自甘堕落?邓大人在哪里抓到他的,他身上这件,好像是民间所称的夜行衣哪,三品要员,竟着短衣,这、这……是否有……”

邓绪截断陶周风话头:“本寺在兰侍郎家中将嫌犯擒获,嫌犯于半夜飞檐走壁,用药迷倒兰侍郎家中仆役,继而潜入兰侍郎卧房。”

陶周风更震惊更痛心地看着刘知荟:“尔真习过武?那么这件夜行衣,是为此而穿的了?半夜去兰大人卧房,是为了什么?尔与兰大人同朝为官,有何事不能登门造访解决,非要如此啊?当时兰侍郎在床上?刘知荟欲要把你……”

兰珏站起身:“回大人的话,刘知荟到下官卧房中,不是为了下官,而是为了一件挂饰。下官当时已装作自己死了。”

陶周风捋须:“挂饰?”

邓绪示意兰珏回座,道:“一枚玉杏果,乃此案关键,亦是揭露真凶身份的关键。”

陶周风微微颔首,又道:“本部堂见方才嫌犯的眼皮微微颤动,似有话说。总不言语,审案亦多不便,不如除其口中布巾?”

邓绪向侍卫抬了抬手,侍卫取出了刘知荟口中的布和木枷,只是手脚仍缚着铁链。

刘知荟拱手向陶周风微微躬身:“谢陶大人。”

陶周风一叹:“唉,千万不要因此轻生。朝廷不办冤案,若要申辩,亦可直言。”

刘知荟道:“谢大人,下官的确冤枉。下官身居御史之位,掌监察之责,因兰侍郎向有收受贿赂之事,忽而中毒,适逢年底,恐与行贿有关。兰侍郎乃礼部要员,勘察此事是御史台要务,且事关命案,不可轻易交付属下,下官便亲身夜探兰府,本想看看有无蛛丝马迹可循。不料当时兰侍郎与家人串通一气假做毒发身亡,下官以为兰侍郎真的亡故,震惊之余,听闻其贴身仆从提及兰侍郎贴身佩戴一枚杏果挂饰,方才进入兰侍郎卧房内。”

兰珏不禁乐了。

故作姿态者,不只昔日的他,还有一直以来的刘知荟。

刘知荟仍在继续。

“下官不知兰侍郎向邓大人提供了什么说辞,有什么协助布置。但这枚玉杏果,的确关系重大,下官才欲取之为证。下官所说句句属实,可将兰府下人传来与下官对质。”

邓绪挑眉:“哦,你倒说说看,这枚杏果有何重大秘密?”

刘知荟环视四周:“事关隐秘,下官真可直说?”

邓绪道:“能审你,这个堂上就没什么不可说的。说吧。”

刘知荟道:“下官曾任沐天郡知府,更曾编修地方志。宜平县内的辜家庄,相信大人知道其中的秘密。辜家庄内,乃前朝遗族,数年前因瘟疫灭村,下官编修地方志时,奉命隐去此村来历。大人若不信,可询问曾相。”

邓绪点头:“这个不用问,是真的,本寺知道。”

刘知荟道:“那大人亦应知道,辜家庄的徽记,是四片叶子和三枚杏果。下官与兰侍郎乃同年,科举时,有位同科试子,名叫辜清章,就是辜家庄人士,后来不幸病故。其人与兰侍郎来往甚密。其实,就在下官夜探兰府的前一日,兰侍郎让下官到他府中叙话,忽而提及辜清章以及他手中有一枚玉杏果。”

邓绪的目光移向兰珏:“兰侍郎,此事属实否?”

兰珏起身道:“属实。但下官当时和刘知荟说的还有一句,我知道,毒是他下的。”

刘知荟道:“下官听闻兰侍郎的说辞,顿时生出两个念头,一是兰侍郎中毒颇重,神志不清;二,兰侍郎中毒,或与辜家庄有重大联系。”

邓绪道:“那你比较偏向哪种猜测?”

刘知荟道:“二者皆有,不然兰侍郎不会特意告知我这件事情。亦因此疑虑,下官才会夜入兰侍郎府。”

邓绪呵呵一笑:“说得好。真还就能说得通,说得圆满。照你推断,是兰侍郎与那辜家庄有关联?”

刘知荟从容道:“下官不知兰侍郎怎会与邓大人设下一局,引下官入瓮。想来大人所查案件牵涉辜家庄,兰大人怕有牵扯,至于为什么选中下官,下官亦不知。”

邓绪眯起双眼:“身为一个被冤枉的人,尔真是镇定得很哪。”

刘知荟躬身:“下官相信,青天在上,有三位大人主审,定不会冤枉无辜。”

邓绪神色一冷:“罢了,狡辩便到此为止!尔之家宅已被查抄,令堂畏罪自尽,你还有何话说!”

刘知荟脸色大变:“家慈竟然……”

邓绪一拍惊堂木,打断他话头:“罢了,痛心疾首孝子戏码不必再做,侍卫刚进门,令堂便触柱而亡,死得真够快!以为不用尔等一贯的死法就能蒙混过关?尔可知为何南柑北枳,一方水土一方人?尔等从小便被那乱党教养,多抓几个,自然能发现其中相同之处。指甲中为藏毒针暗器,便与他人不同。登屋入院的身法,不经意的举动,处处有迹可循。”

一直沉默立在案旁的张屏突然拧眉盯着刘知荟,喃喃道:“错了。”

柳桐倚察觉,悄声道:“张兄,怎了?这是公堂之上。”

刘知荟缓缓道:“仅凭举动猜测,便可给人定罪,逼死家人。天理何在?”

张屏低声道:“下官有事想和邓大人说。”

兰珏一直留神张屏的动静,听到“错了”二字,不禁微微诧异。

卜一范亦发现到了,皱眉:“案旁二人交头接耳何事?”

邓绪欲拍惊堂木的手停了下来,看向张屏。

张屏亦看向邓绪,卜一范道:“邓大人,这年轻人像在和你打眼色。”

邓绪道:“有话这里直说无妨。”

张屏遂上前一步施礼:“大人,下官想看看嫌犯的双手,似乎有件事错了。”

邓绪沉默片刻,侧门处忽然又无声无息出现一人,邓绪慢慢放下惊堂木,僵着脸道:“好。”

兰珏不禁紧瞅着张屏,心道,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你当就堂上这些人在看么?邓绪信了你才抓了刘知荟,若你此时再说抓错了,替他翻案,连本部院都得陪你一起死。

邓绪的好字落音,刘知荟两旁的侍卫立刻抓住他双臂,喀拉喀拉两声脆响,将其双臂关节卸脱,又往刘知荟口中塞了一团布。

卜一范悄悄凑近邓绪:“邓大人,堂下那年轻人为何要说错了?”

邓绪不语。

张屏上前验看刘知荟双手,指甲果然微微上翘,与旁边无连,但若不凑近仔细验看,很难发现。再将其手翻过,贴得更近些,双眉又拧住,转身再施礼:“下官想要些墨汁,一张白纸。”

邓绪简单道:“准。”

左右送上。

张屏拿起刘知荟的左手,将其食指蘸了墨汁,向纸上按去。

堂上众人都变了颜色,陶周风道:“张屏哪,堂上不能做逼供强画押的事情!”

张屏道:“并非画押,乃是取证。”举起那张纸看了看。

侍卫亦在盯着张屏举动,躬身禀报道:“大人,嫌犯的指纹上,似乎有个符号。”

邓绪命张屏将纸呈上,皱眉一看:“指肚甚软,墨汁按痕恐不明显,还是取印泥来试试。”又左右看向陶周风和卜一范,“二位大人见证,此只为取证,绝非画押。”

侍卫又送上印泥,再拿刘知荟的左手食指按了一遍。符文果然清晰,侍卫道:“像个番邦文字。”堂上邓绪三人眼都一亮,忙命将纸送上。

张屏皱眉:“下官不解此符之意。”看向刘知荟,侍卫掏出刘知荟口中的布,刘知荟冷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个疤痕应是幼时烫伤,刘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手上,自己亦是偶尔发现。我若真是乱党,还能在手指上刻个章表明身份?”

邓绪研究道:“的确像个烫痕。”卜一范道:“亦……有些像梵文。像个梵文的五字。”

张屏顿时又看向刘知荟。

陶周风和邓绪一齐称赞卜一范渊博,卜一范呵呵道:“因在西疆待过一段时日,略识一二。”

张屏躬身:“大人,果然推测中有一点错了。”

邓绪神色再一凛:“何处?”

张屏垂下眼皮:“下官本以为,辜清章察觉了刘知荟的身份,但未确定时,就被刘知荟杀害。此时看来,可能并非如此。辜清章是替刘知荟隐瞒了此事,可能是在他还未道出此事时,就被下毒,因此选择了不说。”

兰珏的心微微一窒。

邓绪暗暗松了一口气,维持着和刚才一样的声调道:“为何?”

张屏侧身再看向刘知荟:“刘大人本不姓刘,应该姓度,数年前被其同党所害的知府度恭,是刘大人的亲生父亲。辜清章为了刘大人,隐瞒了两件事。一是此事,二是他自己的身份。刘大人听说了黄玉杏果,知道自己错了,这才去兰大人府上盗玉。错杀重要之人,此举是赎罪,其实猜到这是自投罗网,反诬兰大人与毒害兰大人一样,多出于私怨,而非必要。刘大人已经知道了,辜清章既不姓辜,亦不姓易,他是易氏保下的前朝血脉。”

是被枝叶簇拥的杏果。

不知为什么,兰珏心中却顿觉释然。

原来如此,辜清章,辜是假的,清章二字才是真姓。

清章,清华之章,书于纸上,纸名为宣。

疏临,原来你姓宣。

“辜清章应试,本就抱了必死之心。他冒此风险,只为找出刘大人或同族,却一开始错找上了兰大人。”

邓绪不得不打断张屏道:“且慢,你怎知嫌犯是度大人的血脉,度大人殉国已有几十年,一个指印,如何证明?”

张屏躬身:“的确有待证实。但,刘大人手指的印记之意应为‘吾石子’。”

吾乃石之子。

陶周风道:“本部堂常听恩师说,度恭大人一生,与石字大有渊源。只是……张屏哪,这么个解释,固然说得通,仍有些牵强。”

柳桐倚忽而上前,向堂上道:“禀各位大人,下官曾听闻,度大人生前在京中常去石林禅寺。既然印记是梵文,其中或能查到蛛丝马迹。”

邓绪皱眉,视线又飘向侧门,片刻后,左右看了看陶周风和卜一范:“石林禅寺离大理寺倒不甚远,天近晌午,不妨暂时退堂?”

陶周风和卜一范都附和。

侍卫将刘知荟锁好押下,头上套上黑布袋之前,刘知荟扫了张屏一眼。

邓绪陪着陶周风、卜一范和兰珏走进侧门,又折回堂内,向张屏和柳桐倚道:“你二人速去石林禅寺。能不能查到证据,都先传个信回来。若查不到,便暂时把此推论撤出案子。”

张屏和柳桐倚领命。

邓绪再走进侧门,向卜一范等人笑道:“几位大人先简单用个午膳?”

卜一范向身侧一瞥,甬道墙壁上另有一扇小门,紧紧闭着。卜一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收回视线,笑道:“那就叨扰邓大人一顿了。”

兰珏道:“下官身为证人,与三位大人一同用膳是否不合法度?”

邓绪道:“只能先委屈兰侍郎了。这次欠下兰侍郎老大人情,待结案,本寺做东,一定请兰侍郎痛饮一顿!”

兰珏笑道:“大人客气,那下官就真等着了。”

邓绪陪同陶周风和卜一范前往内院,沈少卿和几个侍卫引着兰珏单独到一间静室内。

张屏和柳桐倚乘马车离开大理寺,前方侍卫纵马开路,一路疾驰,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石林禅寺。

传令官已先到,寺僧请退香众,让张屏、柳桐倚和众侍卫入内。

其实张屏并不肯定。

毕竟已是几十年前的事,即便有证据,是否会留在原处?

但,离开前刘知荟的那一眼,却让张屏知道了,刘知荟的确不晓得自己的身世。

绕过天王殿,柳桐倚忽而欣喜抬手指向前侧方:“张兄,快看!”

张屏随之望去,亦不禁眯起了眼。石壁上,镌刻着经句和弯曲符文。

引路寺僧道:“几十年前,敝寺与虚元观、明纶书院共开释、儒、道三教盛会,参与此盛会的一位度翰林手书《佛说阿弥陀佛经》中光明无量篇,虚元观清然道长写《中庸》第三十章,敝寺空远主持以梵文书一到九之数,分列三行,并题《道德经》中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示三教情谊。后依原笔迹为模,刻做此壁。”

度翰林,度恭。

张屏与柳桐倚互望一眼,走到石壁前。

张屏抬手按了按壁上梵文“五”字处,凑近观察,未有异常。柳桐倚细细查看度恭所写的佛经句子。

“舍利弗。于汝意云何。彼佛何故号阿弥陀。舍利弗。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是故号为阿弥陀。”

他在“十”字处轻叩,按压,擦拭,没什么不寻常。

张屏皱眉。

度恭和陈筹一样,同被那个邪派选中,对度恭施展美人计的女子盗了守城图纸,害死度恭,又将度恭尸体收葬,定已对度恭有了真情。

她生下度恭的孩子,在孩子手上留下记号,必是知道自己会死。

那么,如果她留下东西,会怎么隐藏?

刘知荟被邪派抚养,手上的印记若被发现,教派的人会生疑,亦会推测。度恭常来的石林禅寺,和记号一样的梵文“五”,度恭亲手写的,与“石”同音的“十”,都一下能想到,太明显……

那么……

吾、石、子。

梵文五、石壁,还有……

张屏霍然转头,奔向了清然道长所写的《中庸》处。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张屏借侍卫佩剑,以剑柄在“仲尼”二字处轻叩,眼睛亮了。

嗯,两个字的大小,才好多藏点东西。

邓绪、陶周风、卜一范三人吃完了饭,沉默地喝茶,门外急急的脚步声起,邓绪放下茶盏,一名侍卫奔至门前。

“禀大人,石林禅寺那里飞鸽传报,有收获!”

邓绪噌地站起身:“好,下午再升堂。”

“子曰天命,佛说轮回因果,道家云杳兮冥,其中有精。有此三证,天意云云,或可信之。我儿若能见此信,妾身灭后若有魂,则恨可了。但妾入地狱万万年,罪能消否?”

陶周风叹息:“其实是个情感细腻的女子,良知未泯。”

卜一范颔首:“还通文墨。”

邓绪将信纸放回案上:“度大人才学渊博,没几把刷子,怎么能迷得了他?”

刘知荟死死盯着案上的信。邓绪翻翻面前的木匣:“这女子真留下了十分关键的证物。”

刘知荟喉结滚动。

卜一范道:“邓大人,不过本台还是……有些听不明白了。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刘知荟与那辜家庄合伙谋逆?还有……前朝遗族?”

邓绪向张屏示意:“你来说。”

张屏躬身:“回卜大人话,辜家庄并未谋逆,乃是一直在被栽赃。辜家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掌控之内,怎可能谋反?”

卜一范微微颔首:“尔之意为,刘知荟及其同党,意图谋逆,嫁祸辜家庄?辜家庄内有前朝遗族,就是兰大人也认识的那个什么辜清章。而后辜清章因故被刘知荟杀之。兰大人手中有辜清章送给他的东西,事关重要,故而刘知荟又要害兰大人。而兰大人其实是与邓大人合计好了,以此物引了刘知荟露出行藏。可是如此?”

刘知荟喉中咯咯作响。陶周风抚须:“卜大人这么一梳理,本部堂也茅塞顿开。唉,真是曲折……嫌犯好似有话要说。看他眼神,是不是想看其生母留下的书信?唉,母子天性,即便堕落为反贼凶犯,天伦仍存。给他看看吧。”

邓绪道:“证据有了,用不用此物引他开口都无所谓。不急。”

卜一范道:“只是本台还不甚明白,那个辜清章既然是前朝遗族,为什么又出来考科举,刘知荟怎么会杀他,怎又牵扯了兰大人?刘知荟同党苦心经营,看来是个规模庞大的乱党。”

张屏道:“其实不算乱党,亦不能说是谋逆。”

堂上顿时又是一静。

兰珏无语地瞧着张屏,真是心窍这里通些那里就堵实了。乱党谋逆,乃极大极重之罪,岂能轻言是或不是。话说不好,脑袋就跟着没了,当是儿戏么?

片刻后,邓绪冷冷道:“乱党谋逆,已无可辨。”

陶周风暗暗向张屏动了动眉毛,示意他赶进顺话退下,把场子交给邓绪。

张屏却没能领会,又开口道:“刘大人所在教派,高于乱党之上。”

卜一范失笑:“高于乱党?那是什么?”

张屏转身看向刘知荟:“阴阳纵横,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

刘知荟的眼光闪了闪。张屏再转身朝堂上:“大人,可否暂将嫌犯口中布取出?”

邓绪面无表情抬抬手,侍卫取出刘知荟口中布团。

刘知荟冷冷盯着张屏:“你寻来的书信中所写?”

张屏简短道:“不是,是推测。看来对了。”

刘知荟再看他片刻,转而望向堂上:“此信可否让我一观?”

卜一范道:“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邓绪皱眉:“这么东一句西一茬连本寺都要绕晕了。这样罢,张屏,你便将推测与原委说出,而后再进行其他。刘知荟既然肯定了你方才的那句话,暂时亦先不用他交待别的。”

侍卫立刻将布团又塞回刘知荟口中。

张屏只得又转身向堂上:“禀大人,刘知荟所属,下官亦不知如何称呼贴切,便先称教派。之所以不能称乱党,是因并非只为祸乱本朝。此教派遍布广泛,借东周时阴阳纵横之说立教,至今应已有数百年,历时至少三朝。”

东周鬼谷子,千古奇士,知阴阳,擅韬略,智机通天。

弟子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各择其主,各行其事,皆名昭史册。

“阴阳纵横一派,审时度势,不忠于某一主。此教派亦是。其将世事视做棋局,自己则是操纵棋子与局面的手。”

“教派党羽,遍布各处,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朝臣贵胄。”

甚至是帝王。

“其不为单单一个皇位,而是要操控世代江山。”

帝王废立,朝代更替,皆掌握在手中。

啪!似乎堂上的方向传来一声响动。

张屏微微抬起眼。邓绪、陶周风、卜一范都神情僵硬。

片刻后,邓绪向旁侧扫了一眼,硬声道:“接着说。”

张屏便继续:“阳动而行,阴止而藏。世无可抵,深隐待时;时有可抵,则为之谋。太平之时,其蓄力潜敛,默默布置,挑选合适的人培养。”

如女儿村中的女子,就是训练来接近和掌控他们选中的人,这些女子生下的孩子,更从出生起,就成为教派的棋子。

刘知荟便是。

如此繁衍生息,扩张壮大。

“他们在太平盛世时,亦会为日后作乱埋下伏线,比如谣言之类,或还会放出几个能掐会算,预言气运、天机之人。待到合适时机,起而乱之。之前的谣言、歌谣与作乱合上,看起来更是玄之又玄,似乎他们的人真能洞悉天命。”

其实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和他们假借鬼怪故事,控制选中之人一样。

世人往往想不到,会有人花这样的力气,做这样的事。

你坐着皇位又如何?其实你的朝局是我掌控。

江山暂时是你家姓又怎样?我能让你的朝代生,亦能让它灭。

这就是追求。

享受比当皇帝更高的乐趣,神一样的乐趣。

“前朝宣氏,就是被此教派扶持立国。桓、易、庆三家,都是这个教派的人。但扶持前朝立国后,易氏应是对教派有了质疑,从其族后来作为看,易氏应不想再听从教派操控宣氏,而是真心想当忠臣,所以被教派和桓氏、庆氏操纵前朝皇帝,借党羽之争做幌子灭族。但是易氏有血脉存留了下来。”

桓氏和庆氏按照教派安排,渐渐淡出朝堂,不再做明线。

“前朝后来乱党纷起,民祸不断,亡国应在教派掌控之内。易氏之人却先于教派一步,找到了太祖皇帝。”

卜一范肃然道:“太祖皇帝乃天命所归,真龙临世。故连昔日邪党亦归顺,缔造千秋万世之天朝。那宣氏到底是草龙,才会被一个什么邪派控制,怪不得七代就亡国。”

邓绪清清喉咙,颔首:“卜大人此言精妙!”

陶周风点头:“极精妙。”

兰珏亦跟着肯定地点头。

刘知荟喉咙中咯了一声,似是哂笑。

张屏静等他们点头完毕,接着道:“易氏深知其教派一贯的布置谋略,便献给太祖皇帝破解之道,又偷偷留下了宣氏的血脉,改姓居于辜家庄。”

辜家庄的事,邓绪、陶周风、卜一范其实都知道。

但他们知道的只是前朝被灭门的易氏向太祖皇帝献策,却自称无心仕途,住在离京城不远的一个村落,因其曾为前朝臣子,又助终前朝,朝廷不能放心,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藏了些什么。易氏自请受朝廷监控,种田纳税,不出丁,不出仕,不与邻近通婚。朝廷会按时挑选一些年轻女子,与其村中适婚男子配婚。

宜平县衙,亦有朝廷安排监控辜家庄的人。

“易氏除了留下前朝后人,亦并未告知太祖皇帝这个教派的事。”

卜一范道:“想来其仍对前朝和那邪派存一丝忠心,竟然欺君。”

邓绪、陶周风跟着附和地应了两声,兰珏亦点点头。其实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如果易氏说了那教派的存在,太祖皇帝一定把他们和那教派一起灭了以绝后患,更不用说保什么宣氏血脉了。

“易氏知道,自己这些作为,肯定瞒不过此教派,便索性以知情为挟。”

将教派的图腾四叶三杏果刻在村里,用教派惯使的小段子做村子的传说。

“此教派处于暗处,本朝未在其掌控中,便蛰伏壮大,与辜家庄僵持。直到数年之前,应是发生了一件事,下官并无证据,只是凭事实推测——大约是此教派发现了易氏手中有前朝血脉,便派人修好和谈,诱其助教派完成一桩谋划。或是,此教派的一个大谋划,被易氏通过其他渠道得知。身为宣氏血脉的辜清章得知了来龙去脉,想以一己之力,阻止此事。”

辜清章偷偷离开村子,参加科试,待易氏发现,已来不及阻止,又怕朝廷发现他的身份,逐出村落等行径,其实都是为了保护辜清章。

“辜清章知道这次科试中,有此教派安插的人。他以自己为饵,想钓出此人,再顺藤摸瓜,使此教派大白于天下。他一开始怀疑,这人是兰大人。”

兰珏神色不变,端坐于椅上。

张屏看着他,片刻,垂下眼皮。

卜一范兴致勃勃地问:“为什么会怀疑是兰侍郎?”

兰珏含笑道:“可能下官长得就不像好人。”

张屏道:“因为兰大人父亲早逝。”

那教派训练出的女子生下的孩子,都只有娘,没有爹。

“与兰大人相处一段时日,辜清章发现自己错了,那人是刘知荟。辜清章接近刘知荟,想收罗证据揭露其身份。他打算先取信于刘知荟,但又怕自己前朝皇族的身份会被教派反用来要挟易氏,所以仅以易氏的身份接近刘知荟。下官推测,他或可能想取信成功后,再说出身份,进一步得到更多内幕。”

但刘知荟一开始就毫不手软地给他下了毒。

“辜清章发现自己中毒,便选择彻底隐瞒自己的身份,将代表身份的黄玉杏果送给了兰珏。既怕反被利用连累易氏,亦是为了刘知荟。”

刘知荟的视线一闪。

张屏看看他双目:“前朝皇族对教派有多重要,未能查清底细,错杀之,会受什么处罚,刘大人肯定清楚,所以才会去兰大人处盗杏果。下官之前一直想不透为何辜清章没有抓出刘知荟就遇害了,他明明将自己之死也算在了揭露刘知荟及幕后教派的证据内。下官还以为,是刘大人下手过快,但此时才知道,必然是辜清章发现了刘知荟的身世,犹豫了。”

或者,他想找到证据,恰当的时机方法,告诉刘知荟这件事,让他和自己成为盟友。

但,这个意外拖延了他原本计划的时间。

还未说出,就毒发身亡。

还是在毒发身亡时,选择了不说?

其实答案很明显。

如果说了,刘知荟会怎么样?

是让世道更太平一些,还是让一个人活得更单纯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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