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大家以为“在水一方”这个店名的来历与附近的白露川有关,其实不然。
很久以前,此地有一口井,名为甜水井。井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巷道,名为甜水巷。
锦衣集团在修建“在水一方”时,以甜水井为起点,沿着甜水巷的旧址设计了北斗七星的廊道,从“摇光”开始,途经“玉衡”,到“天玑”为止。
周瑾从“天玑”退到“玉衡”,再从“玉衡”退到“摇光”,脚步踉跄,双臂不知挡了多少刀,鲜血直流。
李时真边看边解说:“我原本以为吕布已经是天下无敌了,没想到此人比吕布还勇猛,这是谁的部下?”
伊藤美成举起手里的厨刀,准备挥出致命一击。
李时真低呼一声:“来了!
数分钟前,当伊藤美成自报家门时,戚安居小声叮嘱陆由:“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动,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千万记住。”
陆由很听话,几乎将脸埋在了海碗里。
海碗早就被戚安居抓在手里,朝着伊藤美成连汤带水扔了过去。
伊藤美成挥刀自救,将海碗破成数瓣,然后便看见了紧随其后的拳头。
戚安居脚踏餐桌,腾空而起,放弃了所有防御,一拳砸在伊藤美成脸上。
伊藤美成听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声音,他在后退的同时胡乱挥刀,刷刷刷几刀舞动,将戚安居的胸膛扎出来好几个血口子。
戚安居又是一拳,以伤换伤,打在伊藤美成的左颊,数颗牙齿飞出。
伊藤美诚大怒,刀交左手,右手握住戚安居的手腕,欺身上前,手肘猛撞戚安居的胸口。
戚安居胸口吃痛,身形一滞,就在这个空档,脖子上挨了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陆由瞅准机会突然出手,将戚安居往后拉扯了几厘米,让刀锋只来得及划出一道浅痕,救了他一命。
她蛰伏良久,除了搭救戚安居,还顺手拈起桌上的餐盘,迅捷无伦地横砸在伊藤美成的脑袋一侧。
餐盘碎成渣渣,伊藤美成满脸是血,却是无伤大雅,他大吼一声,再次将左手的厨刀递出,朝着陆由的脖颈直刺过去。
陆由一击得中,立刻飞也似地后退。
先前摔倒在地的周瑾蓄力良久,此时一个扫堂腿踢出,正中伊藤美成的脚踝。
伊藤美成差点跌倒,虽然狼狈,却被他抓住了周瑾的右脚,正待手起刀落。
戚安居见情势危急,来不及思考,竟然用手握住了厨刀的刀锋。
鲜血顺着刀锋蜿蜒而下,开出了朵朵妖艳的花。
随着大量鲜血的流失,戚安居已经气空力尽,只能嘶哑着嗓子喊:“周小姐,你快走!”
周瑾奋力想要甩开伊藤美成,可惜力有未逮。
伊藤美成以一敌三,好整以暇,他忽然松开被戚安居紧紧握住刀锋的厨刀,用空出来的左手去到背后,摸出来一柄短小精悍的匕首,寒光四射。
陆由为了躲避伊藤美成的刀锋,已经避到了餐桌后面,距离太远,时间太短,已经来不及救援。
无论对方将匕首刺向周瑾和戚安居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注定无法避免。
李时真急得哇哇大叫。
就在这个时候,陆由眼中的世界忽然出现了某种变化,就好像在看电影的时候,定格在了某一帧。
她无暇他顾,欺身上前,铆足了气力一脚踢在伊藤美成的屁股上。
伊藤美成一头栽倒在了甜水井里,两条腿朝天竖着,痉挛着,终于耷拉下来。
周瑾虽然伤痕累累,但伤口都不深,没有什么大碍。而身中数刀的戚安居,血流不止,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陆由紧紧按住戚安居的伤口,却止不住鲜血往外流淌。
李时真忧心忡忡:“流血过多,必须马上输血抢救,不然有危险!”
周瑾深吸一口气:“你是陆由?”
陆由一点也不奇怪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经被永定大厦那个白大褂查过户口:“嗯。”
周瑾的语气渐趋平静:“沿着白露川往西,过白露川大桥后,附近有一所艾尔诺医院,麻烦你开车将戚大哥送到那里治疗。”
陆由问:“那你呢?”
周瑾已经恢复了镇定:“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
陆由怒极反笑:“哈,什么其他的事,不就是担心你们的关系曝光吗!这难道比戚叔叔的命还重要吗?”
周瑾道:“有些东西确实比命还要重要。”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转身就走。
陆由正待要追,虚弱的戚安居抓住她的手:“由由,让周小姐离开。”
陆由又气又怒,直呼其名:“戚安居,周瑾在利用你,她根本就不爱你!”
戚安居呆了呆,愕然道:“她为什么要爱我?”
陆由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你这么做,对得起何阿姨和小薇吗?”
戚安居叹了口气:“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许是这句话引动了伤心处,咳嗽起来,嘴角渗出几缕血丝。
李时真催促说:“陆由,你如果还不带戚安居去医院,他恐怕真的只能在下辈子做牛做马了!”
陆由环抱住戚安居的胳膊,试了好几次,都抬不起来,只好高声喊道:“有人吗,快来人啊!”
声音在大厅里四处飘荡,显得格外无助。
河豚宴定在深夜,大部分工作人员都下班了。
终于,先前跟在伊藤美成身后的两名侍应生闻声而来,他们吓得够呛,七手八脚地帮着陆由将戚安居搬到车内。
“记得报警!”
陆由丢下这句话,用力踩下油门,绝尘而去,只留下两个侍应生,以及李时真在风中凌乱。
“还有我,还有我啊!”
李时真终于还是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进来,他看着浑浑噩噩的戚安居,眉头紧锁:“快跟他说话,不要让他睡着,一旦闭上眼睛,说不定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陆由满脸是泪,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戚叔叔,说……说点什么吧……可千万……别睡着了……何阿姨和小薇……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戚安居蜷缩在后座,浑身浴血,双眼似睁似闭,嘴唇微微颤抖,虽然只能断断续续说出来寥寥数语,却已经足够凑成时光长河中的吉光片羽。
戚安居出生在优名店希望街,这里什么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希望,大家都在漫无目的地挣扎求生。
五岁生日那天,他的爸爸为了捡一个矿泉水瓶子,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飞,当场咽气。他的妈妈去跟司机理论,却被推倒在地,后脑勺不小心碰到墙角暴露的钢筋,死得悄无声息。
戚安居一天之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从那个时候起,他忽然长大了,靠着四处拾荒和打零工,自给自足,竟然勉强活了下来。
因为他爸爸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活下去,才有希望。”
十五岁那年夏天,连续晴了两个月,一滴雨也没有下。
大家都躲在家里,大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
戚安居好几天都找不到事做,没事做就没钱,他只觉得好饿、好饿。
戚安居实在没办法,只好系紧裤腰带,沿着希望街,从街头走到街尾,然后再从街尾走到街头。
他盯着街道两边紧紧关闭的门,一扇一扇看过去,希望有扇门能够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和蔼可亲的街坊,招呼说:“小戚呀,还没吃饭吧,到我家来吃点呗。”
往常的话,这些街坊四邻虽然没什么钱,但只要能力所及,都愿意伸手帮助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
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家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情雅致去管别人。
戚安居从日中走到日落,没有等到一扇主动为他开启的门。
他不是没想过主动敲门,只要说几句好话,对方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至于吝惜半个窝头吧,但是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就在戚安居准备放弃的时候,身后有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粉妆玉琢,根本不像是在贫民窟长大的。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我妈妈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力气?”
戚安居握紧拳头:“有!”
小女孩点头:“那就跟我进来吧。”
院子里坐着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温柔娴静,她说:“想不想吃窝头?”
戚安居涩声道:“想!”
妇人指着面前的几个蛇皮袋子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帮我将这几袋玉米搬到屋子里去,我就送你两个窝头。”
戚安居立刻答应,半小时后,他如愿以偿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窝头。
从此以后,妇人经常喊戚安居来家里帮忙搬东西,有时候是玉米,有时候是小麦,从这间屋子搬到那间屋子,又从那间屋子搬到这间屋子,乐此不疲。
戚安居终于明白,妇人根本没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搬运,她只是想在帮助他的同时,为他保留那么一丁点自尊心罢了。
这个妇人正是后来横云市首富周永定的妻子,而那个小女孩就是周瑾。
周家是传统大族,重男轻女,绝大多数女孩子甚至连继承“周”这个姓氏的资格都没有。
周瑾的妈妈后来又怀了宝宝,生下来是个男婴。她难产而死,男婴却被家族内的某些坏人盯上了,想要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六岁多的周瑾抱着弟弟从医院里逃出来,一直逃到了优名店西郊的悲喜凶宅,本来以为安全了。
不想房主伊藤美成忽然撕破脸,将男婴从楼上丢下,肝脑涂地。
戚安居得知这个消息时,悲剧已经酿成,他悲痛万分,却无计可施。
十多年后,周瑾长大成人,她非常优秀,以至于能够姓周。就在她将要开始接管家里的生意时,意外降临。
周瑾开车前往永定湖时,不慎落水,如果不是旁边有几个小孩子见义勇为,她大概已经葬身鱼腹。
汽车开过一片田野,虚弱的戚安居继续讲述着久远前的故事。
“周小姐对我说,警方的调查方向被人误导了,她的车被人动了手脚,所以才会出事。当年那个害了她妈妈的凶手,至今还躲在幕后为非作歹。
“我告诉周小姐,活下去,才有希望。她离开优名店,隐藏身份。而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我要尽我所能,找出幕后那个人!”
陆由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你与周瑾根本就没有儿女私情?”
戚安居挣扎着要坐起来,嘶声抗议道:“当然没有,我从来就只爱何粟一个人。”
李时真拍着大腿:“我说什么来着,怕老婆的男人,怎么会出轨呢!”
陆由不解:“那你为什么准备与何阿姨离婚?”
戚安居叹气:“这些年,我一直待在现在的公司,表面上矜矜业业,私底下却在搜集证据。终于,被我查到那个人的身份。但是他的势力太大,我担心会祸及妻女,没办法才想出离婚这个法子。”
陆由回想着戚采薇偷听到的那段对话,叹了口气,原来那只是一个不怎么美丽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