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六此时刚满三十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与多年后的糟老头子形象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他对陆由说了声“借过”，然后直奔婚姻登记处而去。
陆由在悲喜凶宅看到过六合孤儿院早期的照片，当时非常怀疑守护着那群孩子的身材伟岸的男人，根本不是李时真他们口口声声说的贺老六，而是另有其人。
此时此刻，犹如彼时彼刻，这个身材伟岸的男人从照片中走了下来。
陆由连忙跟了进去。
黄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问：“我们去这里做什么？”
陆由张口就来：“看看登记结婚需要那些材料，你得提前备好。”
贺老六双手按在窗口，手臂青筋纵横，就差把木质的窗框被挤碎喽。
“为什么不可以？”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窗口里面坐着一个戴红边眼镜扎红色头巾涂红色指甲油的阿姨，早已见惯了大场面，丝毫没有被贺老六吓住。
“因为不合程序。”连回答都显得云淡风轻。
贺老六将手里的一代居民身份证砸在台上：“我不是已经把身份证给拿来了吗？这可是采用了最先进的全息透视塑封套防伪技术，做不得假的！”
阿姨眼皮都没抬：“我没说你的身份证是假的。”
贺老六大怒：“那为什么不能把档案拿出来给我看？”
阿姨将眼镜稍微往下拉开，目光从镜框上缘透出：“你这小伙子是不是脑袋瓜子被门挤了，拿自己的身份证，想要查别人的结婚档案，这合理吗？”
贺老六的表情从愤怒逐渐变形成为无辜，他扭头正好看见尖着耳朵偷听的黄信，试探着问：“这合理吗？”
黄信连连摆手，嗫嚅道：“我还没结婚，不知道合理不合理……”
阿姨再出诛心之论：“就你们两个这幅德行，怕是这辈子也结不了婚。”
黄信立刻低下头。
贺老六的暴脾气直冲顶门，正要发作，眼前一花，多出来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正是陆由，她方才从李时真那里得知，此时距离程衣病逝过去不久，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陆由挡住贺老六，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要查谁的结婚档案。”
贺老六根本不想理会，直到他听见“程衣”这个名字。
陆由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我不仅知道你想查程衣与李锦的结婚档案，还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程衣的照片。”
贺老六呆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陆由笑而不语。
黄信自作主张地说出原由：“额……她来自二十六年后，所以什么都知道”他转过脸，迷茫地看向陆由，“你叫什么名字，好像还没告诉我呢。”
陆由也不隐瞒：“陆由，陆地的陆，自由的由。”
她向贺老六伸出手：“我可以帮你拿到程衣的照片作为纪念。”
李时真原地立正：“我先替老六谢谢你。”
贺老六问：“真的吗，条件是什么？”
陆由想了想，说：“事成之后，如果再见面，你要主动告诉我一个秘密。”
贺老六可不像黄信这么好糊弄，立刻醒悟过来：“哈，你们两个是周永定雇来的吧。什么‘来自二十六年后’，可真够小儿科的，应该是从《卫斯理》故事里搬出来的剧本吧。不过我可不上当，想要我跟李锦那小子合作，痴人说梦。”
陆由此番提出的条件，本意是多年后由贺老六主动说出陆巡的藏身之处，这样就不需要用到“偷手机”这种不雅的手段。
根本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毫无困难，没想到竟然被当场拒绝。
贺老六对自己的“明察秋毫”非常满意，他对陆由说出了第二声“借过”，回到窗口前，傲慢取回身份证，大张旗鼓地放话：“总有一天，我会让孩子们来这里上班，到时候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阿姨不为所动：“你站着看、坐着看、蹲着看、躺着看，甚至趴着看都行。”
贺老六再度败下阵来，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李时真看着贺老六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老六当初坚持让我们来婚姻登记处上班，竟然出于这样的动机，他就没安好心……”
黄信凑到陆由旁边，战战兢兢地问：“陆……陆由，你认识周永定和李锦？”
陆由缓缓摇头：“不认识，怎么啦？”
黄信忙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他傻兮兮地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陆由这才想起正事还没办，忙说：“当然是去百货大楼，你头前带路。”
红日穿树而过，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优名店婚姻登记处。
跟在后面的李时真忽然说：“当年周永定联合老六与李锦，一举击败了伊藤电子。应该就是老六刚才所说的合作，我想去探探内幕。”
陆由想起李时真曾用“不光彩的手段”形容这次合作，点头道：“日落之前，在这里碰面。”
李时真临走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咱们的小油条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你。”
陆由早就注意到，黄信开的丰田，侧门毫无顾忌地印刷着伊藤家的厨刀家徽。
黄信站在百货大楼门口，双脚就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他并非故意留下来偷听陆由的“自言自语”，而是因为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自行车自远而近，辚辚作响的车轮碾碎了满地尘埃，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嫉妒。
陆巡单脚撑地，将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的凤凰牌自行车停在黄信面前，摆了个自以为潇洒的pose。
坐在车后座的张恒跳下来，笑道：“黄信，好巧，你也逃课来逛百货大楼呀。”
黄信笑得像根立过秋的苦瓜：“是呀，好巧。”
张恒随口又问：“准备买点什么？”
黄信满脸通红：“好看的衣服。”
陆巡插嘴道：“再怎么好看的衣服，也拯救不了你。”
张恒瞪了陆巡一眼，柔声对黄信说：“我们也是去买衣服的，要不一起？”
黄信连忙答应：“好，好。”
陆由从后面拍了拍陆巡的肩膀：“你的宝贝儿吉他呢？”
陆巡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来人是陆由，更是吓得不轻：“怎么又是你？”
“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吗？”陆由不再搭理陆巡，而是迎向张恒，“刚才没来得及说，那个赌约是你赢了。”
张恒闻言大怒：“陆巡！你不是说，我输了吗？”
陆由瞥了一眼陆巡，冷笑道：“看来有人假传消息。”
陆巡打了个哈哈：“我……这不是带你来买衣服，作为补偿了吗。”
张恒怒容渐消，但音调却依然冰冷：“你知道的，我要的并不是什么衣服。”
陆巡立刻举起右手：“我可以发誓，那篇论文如有造假，就让我被关进精神病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哪有人这样发誓的。”张恒哭笑不得，“算啦，黄信，我们走吧。”
众人走进丽红百货大楼，货架密密麻麻，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冰箱电视，可以说生活中能派上用场的，这里都能找到。
陆巡提议：“我们去七楼吧。”
黄信满口答应：“好。”
张恒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两人：“你们没发烧吧，七楼可是进口商品专卖区，我们几个穷学生，怎么买得起！”
陆巡将胸脯拍得山响：“怎么买不起，我马上就要成为比肩老狼的民谣歌手，几件美国货只是小意思。”他挑衅地看向黄信，“你呢？”
黄信憨憨地说：“我没问题。”
陆由已经准备好吃瓜看戏了，可以说没人比她更了解陆巡的底细。
自家祖上三代都是贫下中农，能够借到学费已经要烧高香了，哪里能够来这种高档商场挥霍，且看他如何应付吧。
众人来到七楼，这里顾客明显少了很多，驻足在货架旁边的多半都是导购。
陆巡直奔服装区，急切地开始挑选。
他根本就是个外行，左看右看，不知道应该选哪件。
陆由身为女儿，自然要为“老”父亲分忧。
她挑了件焦糖色女式毛衣，故意将吊牌藏进高领，感叹道：“这件真不错。”
附近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导购立刻走过来，介绍说：“小姐您真有眼光，这可是刚从美国回来的货，坐过飞机的大牌子。”
陆巡很自然地将毛衣抢过来，爱不释手：“嗯嗯，这料子摸着真舒服。”
张恒没有多大兴趣：“跟我昨天穿的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可差多了……”陆巡将毛衣塞到张恒手里，将她往试衣间推，“快试试，如果好看，我们就买下来！”
张恒经受不住陆巡的怂恿，也有几分喜欢这件毛衣，走进了试衣间。
她几分钟后走出来，焦糖色显得皮肤更加白皙，紧身款衬托出身材越发曼妙。果然美艳不可方物，不愧是让陆巡选择抛妻弃女的女人。
陆巡只看了一眼，就豪横地拍板说：“多少钱，我买了！”
导购走到张恒身边，从衣领里翻出来吊牌，睁着眼睛说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价钱：“不贵，也就两百八十八元。”
陆由记得陆巡在研究生毕业考进天文研究所，有了正式编制后月工资是四百三十二元，这在当时已经甩开绝大多数同龄人，但这还是几年之后的事。
她没安好心挑了最贵的，没想到竟然还入不了导购的法眼，家里都有矿吗。
陆巡在听到价格的时候愣了愣神，下意识拔高音量：“多少钱？”
导购将自己的话重复一遍：“不贵，也就两百八十八元。”她着重强调了不贵这两个字，眼神中的鄙夷已经藏不住了。
也就？
陆巡失声惊呼：“怎么会这么贵？”
导购皮笑肉不笑：“贵可不是这件衣服的缺点，而是你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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