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跟着张振武与马雷,专拣陋巷而行,走了约莫几顿饭的功夫,便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门处。马雷上去长长短短的敲了几下,门便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门口,眼神清亮,与马雷对视一眼,点点头,将众人迎了进去。
众人本以为这里不知道是哪家荒废的一个宅子,可是越往里行,却越见富丽堂皇,又见假山古木,小桥流水,点缀其间,这里哪是一个荒园,分明是个富贵人家宅第。
杨洪胜夹在众人之中,见到这座府第比刘公的还要广大深远。心里不免有些高兴。无它,革命党人之间早有风传,这夏威夷洪门最是革命,也甚是豪富,如果洪门的总舵朱崇祯愿意在武昌共举义旗,这革命的经费便又能多上几倍,举义成功的希望,便又能大上几分了。
马雷和张振武引着众人,经过后园,穿过回廊,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后院。众人路上便听到这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唱戏,等到了后院一看,果然搭着戏台,一个老生正在上面唱着。台下稀疏的站着几个少年,都和马雷一样,留着短发,没有长辫,穿着东洋和服,正在那里看戏,其中一个少年,更是在肩上猴骑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只有一个稍大点的,腰间插着长短刀,远远靠在一侧的树干上,似是在警惕什么;台下稍远一点,摆放着数十张桌椅,许多都是空着,只在最前排的中间,坐着两人,看那身形,分明就是两会的首脑人物——刘公和蒋翊武!
听到众人的脚步之声,几个少年都齐齐侧头过来,看向众人。众人也在看向几人,只见那倚在树干上的少年,眼神放旷;而站在戏台下的两个少年,一人眼神沉静,另一人却是眼神跳脱;但最奇的,却是人叠人的那个少年与幼童,两人的眼神,大的仿若深海,浩瀚广远,小的却有如刀锋,凌厉异常。众人都是心里暗暗惊讶,却都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一群少年,必定是非常之人!
马雷走到那肩上猴骑着幼童的少年身旁,轻声说了几句,那少年只是点点头,随口说了一句什么。马雷便又回转过来,对着众人说道:“我家公子说,今日能与众位相会,实在是高兴的很。所以特意请了远近有名的艾家班来,给大家演一出黄孝花鼓。大家方才也走得累了,不如先喝些茶水,等戏文演完,我们再细说。”
听完此话,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怒气翻腾。当今武昌城中,已经到了这般田地,谁还有心思听什么黄孝花鼓?众人之所以耐心的走了这么久的路,一是因着张振武和马雷的名声,二来,四年前夏威夷事变,陈平领着洪门为汉人争得权利,大家都对夏威夷洪门敬重几分,它愿意自称是洪门总舵,便也由着它去,并不争闹。可如今见了面,洪门只是派出几个少年,虽然马雷昔日威名赫赫,但离国多年,又并不统属,其人此次有何居心,许多人也在心里盘算。不过洪门如此所为,实在是有些不懂礼数。
既然敢称革命党人,干这等灭九族的勾当,多半是烈性脾气。众人中有那火爆脾气的,才要发怒,却见蒋翊武起身走了过来,对众人说道:“大家一路走来,一定有些口渴,先喝些茶水,等一会儿再商议大事。”
那领路的张振武,也点点头,说道:“伯夔说的在理,大家稍安勿躁,喝些茶水,听一听戏吧。”
孙武皱着眉头,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些什么,但随后那边刘公也起身相劝,两个社团的人,都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蒋翊武是选定的起义总指挥,而刘公更是选定的武昌**知府。于是众人便把眼睛都望向一起过来的孙武和刘复基,却见刘复基随便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一口喝了,又伸手拿过一个橘子,利索的剥开皮,一瓣一瓣吃了起来——竟然果真像是进了茶馆,看起戏来。
刘复基在两会之中,性子最是激烈,眼见他都这般沉得住气,众人便都有样学样,各找座位,坐了下来。
等众人的心都远离了刚才的争吵指责,静了下来,才发觉,这台上唱的,竟然是春秋末年的一段往事——赵氏孤儿。
众人中有那懂戏的,见台上诸般角色唱念做打之间,仍然有着几分生涩。便知道这段曲目,必定是新排之作。
国人总是容易耽于享乐,此刻众人心中稍稍放松,不去想那国家民族,竟是渐渐的,沉入到了戏中,随着那戏中故事,忽喜忽悲。
只听一老生念白:“立孤、与死,哪个容易?”
另一老生回道:“死易,立孤、难啊……”
前一老生又念白道:“赵氏先君待我不薄,希望你去做那难事,这容易的,就让与我吧,吾请先死!”
接着便唱道:“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伏拱;遍拜公卿诉苦衷。祸难当初起下宫,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早拿出奸臣帅府中,断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诛不宽纵。恁时节才不负你冒死存孤报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傍冢!”
…… …… …… …… …… …… …… …… ……
唱道妙处,便有那懂的,大声叫好。可这众人之中,也有许多贫苦出身的党人,对着戏文,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听的好没意思。好在曲目并不长,转眼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赵氏孤儿大团圆。
台上唱罢,那有着一双深海也似眼眸的少年,将肩上站着的幼童放下,转过身来,向众人一拱手,说道:“各位共进会和文学社的同志,兄弟朱崇祯,忝居洪门总舵舵主之位,今日邀各位前来,是为了武昌举义之事。”
孙武吃了一惊,没料想到,这洪门总舵舵主,竟是如此年少之人。他原本以为,这几个少年不过是洪门中人的家眷,倒想不到,竟是这样。孙武回头看看诸人,也都是一脸吃惊。只有刘复基脸色平静,倒是早已知晓的样子。孙武心中便有些不快:“大家都是为了革命,何必对自己与众人隐瞒?”
他听得朱崇祯开门见山,并不遮掩,心中又多少有些快慰。便说道:“朱兄弟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对我等说的?”
朱崇祯笑笑,站在众人之前,侃侃而谈:“我自收到同盟会人黄花岗举义失败的消息之后,便领着总舵的诸位兄弟,在四个月前回到了故国。路上听说清廷先是自立皇族内阁,自绝于士子,又要弄什么‘铁路国有’,致使天怒人怨。我先是在广东,后到长沙,前日刚刚从成都赶到这武昌城中。这一路上,我与各地洪门兄弟,团结民众,为保铁路,各施手段,其中更在四川一地,引着民众纷纷而起。清廷四顾不暇,急忙抽调各省兵丁,湖北新军也调走大部,此时武昌城中,满清兵力空虚,正是我等建功报国之时,所以朱某斗胆,请来各位,一商大计。”
众人之中,彭楚藩最是莽撞,性子烈,脾气急,本来刚才两个社团议事,正是到了关键时刻,却被张振武与马雷横插进来,又坐在这里听了这么一段黄孝花鼓,心中早就憋的厉害,这时又听得朱崇祯在那里长篇大论,实在按捺不住,跳起来大声叫道:“这等事情,武昌城中,就是那瑞徵,也知晓的清清白白,哪里用得着你在这里说叨!你来武昌,到底是要做什么?实话告诉你,倘若你是和我们一起闹革命,我们欢迎!倘若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们可不欢迎!”
这一席话说的好生无礼,一直倚在树干上的少年,突然一直身子,手按住太刀刀柄,冷冷的看着彭楚藩,说道:“难道喻培伦没有教过你们,怎么对舵主说话吗?”
未等两会之人反应,朱崇祯倒先笑道:“义英,此事无妨。这位兄弟,是投笔从戎的彭楚藩吧?革命者要能吃三个弹:枪弹、炮弹、**。这是兄长所说吧?这句话甚是豪壮,我一向佩服!”
“我知道,此刻各位心中,可能都有这般疑虑,彭兄弟快人快语,只不过最先将它说了出来。方才已经说过,我来这里,是与大家共商大计,驱逐鞑虏,复我中华!只不过我来此之后,听的刘公所说,之前你们两会曾数次发动举义,都没有成功。今天便约大家前来,将这事情议个清楚,毕竟,眼前这等良机,稍纵即逝,可不会等我们!”
朱崇祯话音一落,张廷辅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朱兄弟说的甚是!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先说在头里,朱兄弟也不要生气,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你要革命,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张廷辅问出之后,朱崇祯还没有答话,倒是旁边的刘复基晃悠悠说道:“你问他是谁?他是大明建文皇帝后裔,当世汉留一脉的门主,洪门致公堂的香主,那夏威夷上的陈平,都是他的下属,这般的身份,你们还信不过?”
孙武皱着眉,向刘复基问道:“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刘复基一笑,说道:“我是汉留一脉中人,怎么会不清楚?汉留一脉是做什么的,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
身为革命党人,众人中又多是从洪门衍化而来的诸如三点会三合会中的干事,对这汉留一脉,当然都是熟悉的,那可是所有社团的源头,也是汉人文明的一点余火。
刘复基在众人中素有威望,他这般说,众人便都信了。只是刘公忽然站了起来,也拱手向朱丘问道:“公子原来是大明朱氏后裔,刘公刚才不知,若有些失礼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怪!但公有一问,不吐不快,请问公子,你来武昌,是想要创立民国,还是想要复辟你朱明一朝?”
洪门诸人听到刘公的话,都有些不快。倒不是为了刘公的问题。洪门诸人,从广州一路北上,沿途在各处襄助革命,并不曾有像武昌城中会党众人这样,不说大事,只是反反复复的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说来,算上这武昌城中,他们还是第一次与故国的会党打交道,以前虽然与许多故国的洪门众人有过接触,但那些人多半已经身死殉国,那徐锡麟便是例子。这几年朱崇祯一直忙于建设夏威夷与一叶书院,倒是有些疏忽了故国,此次回国,委实想不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朱崇祯很有耐心,仍旧笑着回道:“刘兄此话问的极是,但崇祯也有一句话想问,那大雁还未曾射下来,我们这便想着在此分雁,是不是有些早了?”
朱崇祯的答话,让众人一愣。刘公叹道:“公子说的极是,是公错了!”
刘复基看了看周围的两会诸人,轻笑一声,向朱崇祯问道:“公子既然前日就已经到了,想必南湖炮队的事情,已经知晓的清白了吧?不知道公子可有什么妙策吗?”
朱崇祯哈哈一笑,却没有答话。旁边那个眼神温和的少年,慢慢走过来,口中却是朗朗的背起一段书来: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众人心中莫名其妙,不知道朱崇祯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刘复基拊掌大笑道:“公子果然智计无双,这等计策也想的出来,若是此计得行,武昌城唾手可得!”
蒋翊武皱皱眉头,向刘复基问道:“尧徵,你们在说些什么?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刘复基轻笑道:“伯夔,你于军事素有心得,岂不闻兵法有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