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暗了下去,街旁的路灯慢慢都亮了起来。可这天气却越发的冷了起来,也不奇怪,毕竟时节早就进入了冬季。纽约城刚刚落了一场初雪,虽然连带着让空气也清新了起来,但是这寒冷,却如同是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把人勒的紧紧的。
张元济一向在南国居住,虽然也曾在北京谋事供职,毕竟时日短暂,也已经是大约十年前的事情了。因此,突然从温暖如春的夏威夷,来到这四季分明冬季尤其寒冷的纽约,一时身子不住的发抖,只觉得冷气已经直侵入到骨头中去了。但他转头看看朱丘,不由的心怀大开。
原来,朱丘比起张元济,更是不堪。
张元济好歹曾在北京住过几年,这天涯初雪的天气,经历过不少。但是朱丘生于南洋,长于夏威夷,都是四季温暖,阳光充足的地方,哪里曾经经过这种白雪皑皑的阵仗。朱丘把衣服裹了一层又一层,像是一个移动的木桶般。但还是觉得那冷气,像溜着缝隙的蛇,滑滑在身上爬来爬去,要不是自小练武,身子打磨的极为结实,恐怕早就撑不住,病倒在地了。
他们这次到纽约,本是路过,借道去华盛顿参加美利坚合众国与夏威夷的谈判。本来说好,是与维多利亚王储一块,乘坐美国大白舰队的军舰前往。但不知道朱丘怎么想的,执意要坐横贯美国东西大陆的火车前往。争执了几次,但谁又能说服朱丘呢?只好兵分两路,维多利亚王储一行乘坐军舰,而朱丘张元济则由马雷陪着,乘火车前往。
一路上三人领略美利坚土地的辽阔和美丽,也见识了沿途城市的富足。这一日,终于到了纽约,张元济和朱丘留在车站看顾行李,而马雷则先行一步,去联系当地洪门堂口去了。
两人等了许久,只觉得越来越冷,加上一路坐车又是疲累困倦,越发的有些支持不住。张元济使劲的跺了几脚,向朱丘问道:“云堂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联系上了没有?会不会是本地没有洪门呢?刚才实在应该先找一个地方歇息下来的。”
朱丘本来一直在原地转着圈,听到张元济的话,嘴里呵呵的笑着,一团白气就缭绕在他脑袋四周。朱丘打着颤说道:“不…不会,纽约…纽约是洪门…安良堂…的总部所在,不会…没有…洪门的人。”
刚说完,只见远处路上,叮叮当当的传来马车疾奔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两辆马车停在两人面前。一个精壮的汉子随着马雷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见到两人,便大步流星般走来,行走过处,带起一路的雪花飞舞。
“意伯!”朱丘见到那人,大声的喊道。
“哈哈,果然是你!”那汉子过来一把抱住朱丘,举了起来,“嗯,结实了不少!”说完放下朱丘,又问道:“雷子说你来了,我本来还不信,你怎么不直接去会馆?”
朱丘笑道:“上次来纽约,可没有这么冷,更没有下雪。今天一到这里,竟是有些迈不开步了。何况,这次来,还有一位贵客,总不能让贵客和我们一起走过去吧。”
说完,朱丘一指张元济,对那个汉子说道:“意伯,这是故国来的张筱斋张先生,张先生可是一个大学者,点过翰林,做过庶吉士的。”
那汉子豪迈的笑道:“我是本地洪门安良堂的堂主,复姓司徒,名为美堂,司徒美堂。张先生的大名,我也曾听人说起过,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先回会馆去吧。等你们暖暖身子再说。”
说罢,引着二人登上马车,马雷与几个人自拿着行李上了第二辆车,一行人便向安良总堂行去。
说是总堂,其实便是一个普通的会馆,远远不如夏威夷的陈公馆气派堂皇,但是处在美利坚排华风暴正盛的时候,能在美利坚的腹心之处有这样一个所在,也是十分的难得了。
等张朱二人一个热水澡洗罢,这满身的疲累,仿佛也就随之而去了。二人略歇息一会儿,便来到前堂。重新与司徒美堂相见。前堂张灯结彩,显然是刚刚有什么喜事。进的堂来,见司徒美堂与一个白人青年相谈甚欢,那白人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鼻尖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温文尔雅,颇具绅士风度,显然是个家教甚好的贵族子弟。
张元济不免有些纳闷,自夏威夷一路行来,哪个白人对汉人不是趾高气昂。这个白人是谁,竟然对华人如此和穆?
朱丘进的堂来,张口便问道:“意伯,我见门口张灯结彩?莫非是我来的不巧,搅扰了什么喜事不成?”
司徒美堂哈哈一笑,说道:“你来的正巧,我安良堂刚刚聘任了一个新的法律顾问,我正想着介绍你们认识,可巧,你今日就到了。”
说着,一指那个白人青年,说道:“这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刚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接受了我们的聘请,来做安良堂的法律顾问。”说罢又一指朱丘,说道:“富兰克林,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夏威夷的朱丘了。”
哦,你便是罗斯福家族的富兰克林了?
哦,你便是夏威夷土地租借官司的那个汉人律师了?
两人各自打量起对方,然后同时微微一笑,伸出手来,紧紧一握。
“朱先生,你在夏威夷土地租借法案的辩词我都读过,篇篇精彩,您对我美利坚宪法精神的理解,连我的叔叔也赞叹的很。”
“是吗?真是我的荣幸了。不过,我这次来,恐怕给你的叔叔带了不小的麻烦来。”朱丘也笑着说。
“为了美利坚的利益,夏威夷是不能放弃的;但各民族的事务,应由各民族自决。朱先生在声明中所设计的方案,的确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天才方案。”
“这个天才的称赞,应该送给美利坚的国父们,没有他们设计的宪法,这个方案也不会有实施的可能。”
“哈哈,不错。”富兰克林•罗斯福笑的很开心,“真想跟你好好聊聊,不过今天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期待我们早日再次相见。”
“那一天会很快的。”朱丘笑笑。
送走富兰克林•罗斯福后,朱丘看着远处房檐上的积雪,笑着说道:“我可没想到,一来就能收到这么大的礼。我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意伯竟然办到了。真是难为意伯了!”
司徒美堂哈哈一笑,说道:“我可不能冒领他人的功劳,这次的事情,真正出力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不过,这其中倒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若不是你在夏威夷闯下偌大的名声,恐怕美利坚的这样的门阀子弟,是绝不会看我这个小小堂口一眼的。”
张元济自进门起,便一头雾水,不知这个年青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让司徒美堂和朱丘如此在意。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便开口问道:“基赞兄,这富兰克林•罗斯福究竟是何方神圣呀?”
朱丘微微一笑,反问道:“筱公可知道,如今的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姓甚名谁吗?”
张元济随口说道:“当然知道,便是那西奥多•罗斯福…”说到这里,张元济恍然大悟,“难道,这富兰克林,是西奥多的子侄吗?”
“不错!”司徒美堂笑着说道,“这富兰克林,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远房侄子,两年前,更是娶了西奥多的亲侄女,两家亲上加亲。”
张元济点点头,说道:“原来竟是天潢贵胄。我说方生竟然在夏威夷敢惹出这么大的事情,原来早就在这美利坚,埋下了这等伏笔。你们洪门真是好大的手段!”
其实张元济心里在想:这洪门,在异国他乡,都已经上通天听,下连弱民,有如此大的声势。为什么朱丘始终不肯回国,却仍然只是翻译几部西学经典?倘若他们的手段用在对付清国上,那反清复明之事,恐怕早就已经成了。
可还未等他发问,朱丘已然笑道:“不是我洪门手段高超,实在是机缘巧合罢了。筱公莫要误会,其实我们洪门,此时仍然不过是贩夫走卒的联合自保罢了。想要呼吸之间,变动时局,却是远远不能的。或许再过数年,等那批人训练成功,我们便可以回归故国了。”
张元济闻言一笑,知道是自己想的简单了。
司徒美堂却是豪迈的一笑,说道:“几年之前,我刚来美利坚时,哪里能想到,我们洪门会有今日的局面。事在人为,无须庸人自扰!”
话才说完,只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清脆的笛声,音符跳动,活泼无比。笛声消歇之后,便有一个柔美清亮的女声飘了过来:
Hey!Zhu,
don't let me down.
You have found her, now go and get h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
听到歌声,张元济见朱丘的脸上露出笑容,这笑容他从所未见。笑容中有些欢乐,有些羞涩,更有些期待。旁边的司徒美堂却嘿嘿暗笑。
等那歌声唱完一段,朱丘便有些忸怩的说了一声:“我去去便回。”
说完,便在司徒美堂的笑声中,疾步出门,脚尖一点,耸身而起,踏着屋檐树梢的新雪,窜高伏低,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