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之貉

方今之世,崇洋而媚外,疏离国人同胞,以一己之念而损国者,满与党人,如一丘之貉。

——《清史•盛宣怀列传•史公曰》

南京临时**的所在,原本是两江总督的督署,要往前再深溯一点,这两江总督的督署,却是当年太平天国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的天王宫。如今孙文住在其中,倒真是遂了儿时的愿望,实实在在做了这洪秀全第二。

不过与洪秀全喜欢醇酒妇人不同,这孙文,倒是十分精力都用来处理政事,虽然多数时候,都是想当然。

这一日安徽前线告急,紧急催调钱粮,一叠声的直报到了总统府内,孙文见状,大笔一挥,就批了二十万元,将条子交给秘书胡汉民,带着安徽来人直奔财政部国库而去。

安徽来人想不到这总统孙文如此慷慨,心中欢喜无限,一路上不断的跟胡汉民说些“圣主再世,将士必用死命”之类的话,胡汉民是举人出身的革命党人,对这一套是既熟悉,又哭笑不得。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却只想早早的领完钱,把这些脑中还有皇朝残余的份子,赶紧送出总统府。

这安徽来人唤作马三友,要知道,既然能从前线被派回讨饷,自然是极伶俐的人,这马三友走出几步,见到胡汉民这副表情,便知道他的意思,心中虽然冷笑,可口中依旧“圣主英明”的不断,好在那财政部并不远,两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有了总统的条子,又是胡汉民亲自提款,这程序自然十分的快速。不一会儿财政部的人便收拾麻利,将二人带到了原来两江总督的藩库如今的民国**国库前。

守库的兵丁倒是十分热情,接过条子,见要提走二十万元,脸上似笑非笑,一叠声的问:“前线这等紧急,二十万元够吗?要不再添点?”

“不用了,”胡汉民有些不悦,这些人眼中还有没有法令?“孙总统只批了二十万元。就这样!”

那守库的兵丁嘿嘿冷笑几声,并不理会胡汉民,却对着马三友拱手说道:“兄弟们在前线卖命,确实不易,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说完,那守库的兵丁一把拉开库门,天光照进藩库之中,登时将胡汉民看的傻了。

原来那藩库之中,空空荡荡,徒有四面墙壁。

守库的兵丁晃悠悠的走进藩库,直走进最深处的角落里,矮下身去捡了些什么,然后转身出来,冲着胡汉民一摊手,手里是亮晶晶的银元,可惜,有且只有十枚而已!

“怎么会这样?”胡汉民怒道。

“今日十万,明日二十万,”守库兵丁冷冷说道:“有出无进,大人用起来爽快,哪里想得到,这藩库早就空了!”

马三友没想到遇到这等情形,面色一沉,对胡汉民也冷声质问道:“总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没钱,早说不就成了,摆这等空城计,将我们前线将士,看作什么了?”

胡汉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尴尬之余,心中也有怒火,总统这是什么意思?国库中没钱,他岂会不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让他胡汉民做这个恶人?

“马兄弟稍安勿躁,”胡汉民咬牙说道:“我现在就去找总统,定将你的二十万元要来!”

一语说罢,胡汉民一甩袖,便向来处疾步行去。

可还未等到他走到总统办公厅,便听那里传来一阵喧闹之音,胡汉民一惊,不知道是谁这般大胆,竟敢在总统办公厅前喧闹,他一边向前疾走,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去。

“对不起,总统此时正在会客,任何人不得进入!”守门的卫士大声说道。

“进入?我没打算进去!”一人大声说道:“叫孙文出来,我来了,他还在屋内干什么?叫他出来!”

这是章炳麟的声音,太炎先生又来了!

“总统正在会客,无暇来见先生!”这是陈英士的声音。

“总统?他孙文何德何能?做得了总统之位?”章炳麟依旧大声叫着,“这总统之位,论功当属黄兴;论才当属宋教仁;论德当属汪兆铭;论尊,当是汉王朱崇祯!哪里轮得到他孙某人!”

这章炳麟说的痛快,丝毫不觉背后有人潜近。胡汉民走到章炳麟身后,一把握住章炳麟的胳膊,“太炎先生,慎言,慎言啊!”

一边说着,胡汉民冲着陈英士连连递着眼色。陈英士多机灵,立马一挥手,对身旁的卫士说道:“太炎先生喝醉了,你们还不把先生扶回家去!”

几个卫士答应一声,急忙跑过去,拉胳膊抬腿,就把章炳麟往外抬去,章炳麟挣扎着还要说什么,胡汉民凑在他耳旁说道:“太炎先生,如今革命**,需要总统筹钱的手段,先生别再生事了!”

章炳麟闻言一愣,趁着他这一愣,几个卫士麻利的又把他抬了出去。

见他们走远,陈英士长叹一声,对身旁的蒋志清说道:“看到了吧!这光复会的人,是何等狂妄,仗着光复军能征善战,又有光复南京的功劳,简直不把总统放在眼里!”

蒋志清一双眼紧紧盯着渐行渐远的章炳麟,心中一股狠气渐渐蔓延,口中硬硬的说道:“是要给他们一些颜色看看!”

外面这等喧嚣,屋内之人怎么听不到?孙文坐在主位上,看着对面的老友犬养毅和三井物产的森恪,摇摇头,长叹道:“两位已经听到了吧?现今我这个位置,可着实不好做啊!”

犬养毅对中华革命,熟悉的很,说他是元老,其实也不算过分。他听到孙文的抱怨,微微一笑,“中山樵,居高位者不争小利,这些话,不用在意。说到筹钱手段、革命历史,哪一位又比的过你?”

听到犬养毅的这番话,孙文倒是得些了安慰,他自嘲的一笑,不再牢骚,却向两人问道:“我向日本借款一事,诸君可有了明确的答复?”

“中山樵所说的几个方案,我已拟成电文,发往国内了。”犬养毅有些迟疑,“中山樵,你我是相交多年,有些话,我不瞒你。虽然东京方面还没有正式的电文回复,但据我所知,你所拟的借款方案,只怕东京方面,不会同意的。”

“这是为何?”孙文不解的问道,“难道我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吗?”

书中暗表。其实在孙文归国之前,便已周游欧美,想要借款善后。可他无职无权又无担保,哪个**会借款与他?不得已,他便又跑到夏威夷长兄孙眉处,想要重施故技,但孙眉在当年已经将田产卖的净尽,如今只是洪门中一个干事,哪里能有倾国的财富供孙文挥霍?何况因着孙文这几年的风流革命,孙眉已对这个幼弟极是看不过眼。所以一来二去,两人越说越僵,孙文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可好在,还有日本的同志们。孙文体会到欧美之所以拒绝的教训,便将张之洞所创办的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拿出来,打算与日本人合资共营,说是合资共营,但如今汉冶萍用银3200万两,倒有2200万两外债,其中一千万两,三分之一,便在日本诸公司手中。孙文唯恐单是汉冶萍,还不足以打动日本,便又将李鸿章昔日所创办的轮船招商局一并搬了出来,这一个,却是要做抵押借款。

这两项借款案,孙文一回国便积极的运作,期待已久,但是日本那边,却迟迟没有回信。忽忽过了十数日,他登上这总统之位,眼看也就要半个月了。南北和议也根据日本的意思,一拖再拖,已经再拖不得。要是日本还不出言,他便只有顺应民心,将民国的政权,交给袁世凯了。

天可怜见,犬养毅今日终于来了!

“东京方面,从不担心中山樵君。只是你们这场革命,究其根本,是因为地方保路与中央冲突,最终酿成军变。这汉冶萍和轮船招商局,说起来也都是地方的私产。即使我们与你订了约,中山君能保证我们能顺利接管这两处产业吗?”

“这……”孙文实在没想到日本的答复竟是这样。这革命的引子,如今反而成了阻碍革命的因子。他当然无法保证,因为即便契约还未正式签订,来自湖北和上海的压力,已经早就传了过来,竟是谁也不肯将产业当作与日本借款的砝码。

孙文踌躇了一会儿,脸色灰败,终于长叹一声:“真是世事弄人啊!难道我孙文到头来,还是要将民国拱手让人,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犬养毅又等了一会儿,见孙文的脸色越来越差,心中知道时机已到,便冲一旁的森恪使了一个眼色。

森恪点点头,开口说道:“中山君,莫要灰心。我前几日回到东京,曾见到了井上馨大人,承蒙元老大人出面,与东京拟定了两个方案,今日想与中山君商议一下。”

仿若濒死之人,忽然捡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孙文立时精神一振,“什么方案?但说无妨!”

森恪“哈伊”一声,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一叠订好纸张,双手送到孙文案前。

“请中山君翻阅!”

孙文拿起方案,略略翻看过去。方案条款写的很是简单,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轮廓。

第一个方案,是中央银行借款案。方案中,南京临时**以允准日本帮助中国共同建立中央银行为条件,日本则向其在短期内迅速提供借款一千万日元。

第二个方案,是租借满洲借款案。以“满洲”租借给日本为条件,日本**在2月8日之前,向南京临时**提供一千万日元借款。

孙文大略的看过,点点头,问向森恪:“这两个方案,的确都是在我中央**的权力掌控之内。但不知日本诚意如何?”

森恪拘谨的一笑:“中山君所说的诚意,是指什么?”

“2月8日太迟,我要求自现在起,七日内,融资一千万元!”

“这个恐怕有些困难,”森恪皱着眉头,“日本虽然富有,可这短时间,恐怕无法筹集到如此大的数目!”

孙文摇摇头,正准备开口,一旁的犬养毅忽然插口问道:“中山君,这方案,你究竟允,还是不允?”

“允,为什么不允?”孙文哈哈笑道:“两个都没有问题。中央银行之事,本来我国就缺少金融方面的人才,倘若日本友人愿意帮助,我们倒履相迎还来不及,哪里会不允?”

“至于满洲,那里本是满族人的地方。如今我们革命军驱满兴汉,正是要将满族驱赶出中华,赶回满洲,让他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满洲租借给你们,当然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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