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才初放亮,早起的虫鸟已然叽叽喳喳的叫着,老皇帝倒不厌烦,深宫里待久了,见识了太多死一般的寂静,这种生态与活力,实在难得。
行在内,老皇帝不同寻常,一大早就起来了,不一般的是,还玩起了些风雅。四名宫娥,个个美貌,明眸皓齿,身段婀娜,都是花蕊一般的青葱年纪,更兼具才艺,气质上佳,都是内教坊司精心培养出来的成果。
一人端坐琴桌,从容抚弦,悠扬起乐;一人优雅在座,神情认真,纤手灵巧,变幻动作,用心地侍弄着茶汤;一人手执团扇,以固定的频率,轻轻地送着清晨凉爽的风,帮老皇帝解去仲夏的燥热
老皇帝那活儿虽然不行了,但并不妨碍他通过其他方式欣赏美丽,享用美色。
琴音悠悠,熏烟袅袅,剩下一名最为靓丽的宫娥,迈着婀娜的步伐,扭着曼妙的身姿,手中端着木牌,朝老皇帝走来。
盈盈下拜,跪在老皇帝身边,精致的脸蛋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声音也格外动听,催人精神:“恭请官家用茶”
浓郁的茶香在空气中氤氲,刺激着人的味蕾,到了信阳,怎能不尝尝“毛尖”,给老皇帝享用的,自然是出自南湾湖产区顶级绿茶。
嗯,严格得来讲,这不算是方物贡献,乃是申州衙门特供,“日常”饮品,如此也就谈不上违背老皇帝不献方物的诏旨了
扫了眼身边这恭顺得如同小猫的红粉骷髅,老皇帝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拿起茶碗,观察起来。此时的茶汤,正发生着一些奇妙的变化,经特殊手法打击、搅拌后的汤面纹脉,就有如几片花朵,并且进行着绽放的变化
看着这满透着精巧的茶汤,老皇帝有如牛嚼牡丹一般,将之吹散,然后轻轻啜了口。咂咂嘴,道:“味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嘛!这壶茶,赏给你了!”
“谢官家!”宫娥闻,赶忙拜谢,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
看得出来,自南巡以来,老皇帝的心情是越来越好,今日,竟然能从他脸上看到笑容,这实在有些难得。
也正因看老皇帝心情不错,胡德方犹豫了,是否要此时将那晦气之事上禀,难得官家由此闲情雅致,打扰了怎么办,还是换个时间吧。
不过,老皇帝仿佛也眼明心亮起来,胡德那点小表情被他捕捉到了,悠然发问:“出了何事?不妨说来听听。”
胡德瞄了眼老皇帝,面色显得更加迟疑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闻其声,胡德立刻打了个激灵,还不待老皇帝“嗯”完,便忙不跌地说道:“禀官家,平安侯李煜昨夜于宿处离世。”
“哦——”老皇帝的反应比较迟钝,消息在脑子过了一遍,方才反应过来:“嗯?”
“何时发生的事情!”老皇帝一下子来了精神:“怎么死的?”
小心地观察着老皇帝的神色变化,似乎并无不悦,胡德心下暗松,回答道:“约在昨夜丑时!”
说着,胡德的表情也多少有些古怪:“据报,昨夜下榻前,平安侯兴之所来,于宅中凉亭畅饮,不时大笑,饮酒过度,以致猝死”
“喝死的?”老皇帝一脸的“奇异”,就像听一件趣事一般,道:“这可真是奇事一桩!早就听说,这李煜是个酒中才子,居家出访,无酒不欢,这样的死法,倒是对酒至诚啊!”
调侃两句,老皇帝又不禁感慨道:“可惜了,李煜这一去,世上要少多少美妙绝伦的诗词啊!李煜的词,朕虽然不大喜欢,但那些词句,写得确实优美动情,招那些多愁善感的男男女女喜欢。”
“让他家人,给他收尸,送回乡安葬吧!”想了想,老皇帝吩咐道:“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了,赐些保尸的冰袋、药草!”
“是!”
给了两份恩典后,老皇帝又以一种玩笑的语气对胡德道:“当代词客,李煜也算一派大家,名气斐然,走得这般突然,死得如此意外,思之也实令人唏嘘。
听说,李煜除了写诗作词,还善工笔,他的作品,从今以后要价值大涨了。你若是有,就好生收藏着吧,过个几十年,拿来传家也不错”
老皇帝明显是随口而言,胡德却严肃起来,郑重地应道:“小的是无根之人,也无后人,一心一意,都在宫内,何谈传家。平安侯的作品,纵然再受人珍视,于小的而言,也无多大价值,毕竟,不通其理,欣赏不来!”
“呵呵!”老皇帝闻言即笑了,难得地夸奖了一句:“这话朕爱听!”
笑意微敛,老皇帝的表情又沉凝了下来,虽然表面上都是以玩笑的态度看待李煜之死,但此事,还是带给他一些触动。
沉吟少许,老皇帝感慨道:“李煜也走了啊,朕还真是隐隐有些不舍呢!像高保融、孟昶、李煜、钱弘俶、刘鋹这些人,都曾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虽然不配做朕的对手,但在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也确实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切切实实是朝廷的阻碍,给朕造成了一定麻烦。
就冲这一点,是否该给他们几分尊重”
老皇帝呢喃着,忽然道:“南巡途中,忽然醉死,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也不知外边又会流传怎样的故事。”
扭头看向胡德,老皇帝抬指吩咐道:“听说信阳南湾湖的鱼不错,去备一席全鱼宴,召见孟昶、刘鋹,朕亲自招待他们,也算给他们压压惊吧!”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见老皇帝注意力迅速转移,胡德是一点不敢怠慢,立刻应道。
悠扬的琴音依旧在环绕,美貌的宫娥仍旧在点茶,老皇帝则缓缓闭上了双眼,在这惬意的氛围中,一张老脸,却是一片苦色,这也是他这张轻松的表面下,最真实的反应。
自信阳城至鸡公山,还有大几十里路,五月初五,銮驾再度起行南下。不过,这一次随驾之人,要少一大截了,大部分臣僚留在南湾湖,一部分禁军分驻信阳城及周遭,从外围保卫行宫,真正随驾进驻泰康宫的人,不足一万人。
南下的官道,那是通往武昌的干道,越往南,越靠近山区,道路也就越难行,就这还是当地官府花费大代价开拓过的。
及至转道鸡公山时,老皇帝那宽大而华丽的仪驾也不得不舍弃,改乘小车进山。才进山,还未仔细欣赏那山明水秀、蔚然深林,就再度迎来一个惊喜。
颠簸的山道上,车驾本就走得艰难,轮轴的声音吱呀作响,还突然停住了,待在车驾内,都能听到外边的动静,甚至有一点小骚乱,这对纪律森严的禁从护卫来说,都算是一种过失了。
老皇帝眉头轻蹙,拿起小槌,敲了敲车门,语气不善地问道:“何事?”
“小的立刻去查看!”胡德紧张的声音传来。
并不敢让老皇帝等太久,很快胡德就回来了,语气凝重地道:“禀官家,事情查清楚了,金城公主殿下车前,有二人系绳缘山而下,拦驾喊冤”
“有这回事!”老皇帝两眼微眯:“人呢?”
“因其闯驾,已被卫士果断斩杀!”胡德答道。
“公主如何了,可曾受惊?”
“回官家,公主殿下无恙!”
銮驾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胡德感觉气压都降低了,又说道:“官家,卫士还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一张血状!”
没有作声,只见小窗打开,伸出一只枯瘦的老手。胡德见状,赶忙将那道血状双手奉上,上边的内容,从卫士到他,都没敢细看,但胡德心知,事情绝不会小。
同时暗骂不已,哪来的贱民,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这不是扫官家的兴嘛。命丢了不说,惹怒了官家,他们这些人,也得跟着吃挂落。
过了许久,老皇帝幽冷的声音传出来了:“起驾!”
行宫才刚启用,人还没踏足,就出了这样的“意外”。就连老皇帝自己都没想到,这才到信阳没两日,这“惊喜”就接踵而来
銮驾的一切情况都是引人注目的,发生的闯驾之事,自然也不瞒得住人,一时间众说纷纭,人人侧目。
闯驾,这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件严重的政治事件,表面上看是两小民闯驾鸣冤,然而,若是人再多些,并且抱有其他目的呢?比如刺驾,那样的后果,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天子安危无小事啊。
即便没有那般严重,就闯驾喊冤这件事本身来说,也足以让人引发无限联想。因何事,竟至冒死喊冤?那张血状上写的什么?这申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弊案?或者就是与泰康行宫的修建有关……
天下从不缺聪明人,对于此事,很多人纵然看不全,仅从那诸多细微的迹象,看出个五六分,至于剩下的,猜也能猜出个两三分,只是大伙,陪着老皇帝一起装傻罢了。
只不过,发生了闯驾之事,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显然是有人不愿意继续装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