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生一个女儿与自己贴心,反倒是日日被三个儿子烦透了。好在老大老二目前均已成家,孙子孙女的也给她生了好几个了。
老大现供职于翰林院,官阶虽低但到底是侍讲,常在御前行走是个未来可期的;老二却是个不爱念书的,更无心学医,因此做的是药材买卖,是孙家这一代最大的“例外”。
只老三一个还未成亲,还走了孙家祖上的路子,这些年刻苦学医,现如今进太医院当上了太医。
当然,这根本不是他自愿的,而是被孙院判逼迫的结果。
这一点孙夫人倒是能理解,三个儿子,总有一个得继承家族衣钵,没得白白让孙家祖传医术失传的道理:便是外头那些人,想拜在孙院判门下学医的不知凡几。
知道小儿子不想进太医院做事,今日又是头一回入职,孙夫人早早就吩咐下人买了不少小儿子爱吃的东西,满满登登做了一大桌子,就等着他回来安慰一番,习惯了就好。
他还年轻,不用当值,也没那个资格,自然是要回家的。
原本以为会等到一个垂头丧气、唉声叹气的儿子,哪知道等来的是一个情绪看着还不错但满头都是灰的傻儿子,心疼的孙夫人直抽,一面拿布巾给他掸灰尘,一面碎碎念。
“乐康,你这是做什么了,啊?不是进宫当太医么?哦,你不会是根本没去太医院,跑哪里淘气去了吧!”
越想越是,孙夫人手上的动作幅度便有些大。
“诶,娘啊,你轻点行不行!我倒是想出去玩,可有我爹在,还能去哪里?我敢不去太医院么!我可不想听他念经!”
“那你说说你今日都干了些啥?”
“我就说还不胜在西大街开个药铺,又赚钱又体面,你和爹偏要让我进太医院。去了却不让我给主子们诊治,我又不耐烦给那帮奴才们把脉,就被李公公安排打扫库药房……娘你是不知道那库药房有多脏,估计咱京城的灰都积到那屋子里去了!”
“又胡说!横竖你还年轻,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想当初你爷爷你爹都是这样过来的,哪个不是从做学徒开始?外头开铺子是自由,可哪有做太医体面……不过这也太脏了,回头让你爹重新派个活……”
“不用不用,这活挺好……我是说爹若是那样做了,指不定人家在背后怎么说他以权谋私呢,娘你说是吧?”
纳罕地看了孙乐康一眼,瞧着儿子宽阔的背脊,孙夫人只道儿子这是长大了,懂得体谅孙院判了,心里顿时十分欣慰,晚间同孙院判谈起这件事时语气里也全是开心。
“是么?若果真如此,倒是没白费我那么多力气!明日早些叫他起来,与我一道同去,省得半道又不见了。”
这话孙夫人十分赞同,哪知,第二日根本不用孙夫人操心,孙乐康自己便早早起了,似乎还特意整理过仪容,看着规矩了许多,也不抗拒孙院判要求一道同去太医院的要求,只乖乖跟着。
孙院判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老怀安慰,父子同朝为官,一同在太医院做事,传出去也算是一段假话。
这一天,他等了很久了。
及至到了太医院,父子俩各行其事,孙乐康依旧到库药房做事,却见库药房大门已开,沈溪也早早到了,见他进来,只礼貌性浅浅一笑,算是打过照顾。
不知怎么的,那浅浅一笑让孙乐康的呼吸都慢了半拍。
到底是昨日已然接触过,只要不耽误做事,只要话题不那么无聊,沈溪倒是乐意回答他的问题。
“沈小姐祖籍何处?听你讲话绝不是京城人,但我却一时猜不出到底是哪处的口音!怎么说呢,既有点像江南的口音,却又没那么软糯,但也不像北省的那般爽利。”
“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复杂!无极县,听过么!还有,孙大人请不要唤奴婢为沈小姐,奴婢只是今年才进宫的宫婢,因为略懂药理才能分到太医院跟着辛天枢学习。”
可今年根本就没选宫女,倒是选了一批秀女!
惊讶于沈溪在殿选中落选的事实,孙乐康知情识趣的没有多问,主动引开了这个话题,只一心说无极县的事。却不知道恰恰弄巧成拙,谈到了沈溪的伤心事,不能说的事。
“无极县啊,我当然知道!就是青云州那个无极县,对不对?京城的人几乎都知道青云州的,因为离得不远,也因为大约十多年前你们那里发生了一件惊动京城的大案。”
闻言,沈溪有片刻的呆愣,心里也有不好的预感。
“是么?奴婢倒是不是清楚!平时不怎么出门……”
且孙乐康瞧着也就二十上下,十多年前的事,他那时也不大,为何记得这般清楚?
看来定不是小事!
“那倒是,估计那时你也还小,我便细细同你说吧!无极县的县令是个贪官,亏空了附近三个县存放在无极县郊的救命粮食,据说是拿出去倒卖了,银子却进了自己的腰包!”
“恰逢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许多老百姓都等着朝廷开仓赈灾活命。当时的王县丞心系于民,知道这个消息后迅速报与知州大人,再由知州大人上报朝廷。等朝廷的人过去查看时,粮仓里果真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你说,这样的人只判了诛三族,朝廷是不是太过仁慈了?”
沈溪原不欲听,这件事让她十分迷惑也十分难受,这才找了借口说自己不清楚,却哪知孙乐康侃侃而谈,一副十分了解内情的模样,这让沈溪多了个心眼,听听他接下来怎么说也无妨。
孙乐康说的,倒是和自己梦里梦到的差不多!
只是,沈秀才不欲多说,到现在还瞒着自己;而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也仅限于模糊的梦境。她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却无从问起:实在是以王籍民的口碑和表现来看,很难让人相信他居然是爱个民如子的好官!
“是么?孙太医你这么一说奴婢倒是想起来了,确有其事,但却与你说的刚好相反。直到现在,无极县还有一些人为公仪县令喊冤呢,据说他行刑的当日更是陨雹飞霜,六月飞雪,可见说不定是有冤情的……这些都是奴婢道听途说的,还望孙大人不要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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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便是,今日所谈之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外出!只是你方才说的这些我却是不曾听说,是真的吗?”
“我也是偶然间听人说起的……啊,奴婢瞧着这架子也挺长的,要不一人擦一边吧,孙大人你看行不行?”
不知道何时孙乐康已然站在自己身边,呼吸可闻,这还是沈溪第一次与陌生男子如此接近,虽全无危险,却也浑身不自在,这才提出以上要求。
实在是再不分工,只怕对方会一直跟在身后,时不时说上两句。她不太喜欢这种亲密感!
哪知,孙乐康似乎更加开心,一下子便答应了,只因这样一来便可同沈溪面对面了!
这一擦就是小半日,两个人都有些累,想到孙夫人替自己准备的吃食,孙乐康便提出略微休息一会子,沈溪原不想被人说偷懒,却又想到孙乐康想必是没吃过苦的,这才答应。
大楚风俗,向来只用早食和晚食,除此之外并无额外吃食。但孙夫人怕宝贝儿子饿着,一大早便起床亲自准备了些吃食,让孙乐康带在身边。
先前,沈溪在浣衣局做事,其他人怕被她连累,她向来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干完活便可以小憩一会子,可现在多了个孙乐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不便,她便没法睡觉了。
“你要不要吃点,都是我娘做的。”
“不了,大人你吃吧,奴婢坐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大人吃完了,记得叫奴婢……今天得把这些药材分好类才行!”
此时,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和屋顶的琉璃瓦照进来,在黑暗的库药房里投射下一束一束的光柱,其间是漫无目的乱飞舞的灰尘。但也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光,让两人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等沈溪真的在另一面坐下,闭上眼假寐,孙乐康一边吃着一边偷偷地瞧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了一束光。
只是,在其间飞舞的不是灰尘,全是欢喜。
库药房里岁月静好,孙乐康吃小食,沈溪假寐,各不相干,永和宫里却是有些手忙脚乱,只因毫无征兆的,陆常在突然要生了!
赶忙扶陆常在去早就用石灰消了毒的产房、派人去请太医和稳婆、派人去告知皇上韦皇后……
尽管一应所需早就预备下了,但淑妃仍然忙得团团转。她提心吊胆过了这么久,前头那些龌/蹉的手段都被她一一挡了,眼看着成功在即,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事发突然,淑妃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当时,陆常在原本正和冲撞了辅嫔、最近窝宫里装鹌鹑哪里都不去只和自己玩的梁答应聊家乡的旧事,梁答应正说这个孩子会挑时候来的正是好时节,宫里马上就要供炭盆了根本不冷,而坐月子也不热正好。
说着说着,陆常在便喊自己肚子痛。
梁答应立即就开始大喊大叫,仿佛咬生孩子是她,关键时刻还是淑妃制止了她,吩咐下人按照计划各行其事,这才有了开头那一幕。
算起来陆常在这一胎已然迟了差不多七八日了,因此,匆忙赶来的太医和接生姥姥都十分淡定,实在是前面的无数次检查都表明陆常的状态算得上挺好的,胎位也是正正的。
现在瓜熟蒂落,顺产应该不难。
难的是……梁答应。
她太看重陆常在这一胎了,比陆常在本人更甚,也确实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更是为了日后寻求庇护,所以比谁都更期待陆常在能够一举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结果便是其他人都好好的,安安心心等待,反而是她坐立不安的,也不同意出去等,只一心一意坐在陆常在身边陪着她,替她擦汗,鼓励她,偏生陆常在还真离不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陆常在忽然觉得梁答应好像自己的娘。
淑妃只当她与陆常在是姐妹情深,倒也没有为难她,只吩咐了她不许乱动,自己则站在屋檐下等慕容琮和韦皇后要么亲自来要么派人过来。
一切皆有可能,谁叫陆常在的位份不高呢!
事实证明淑妃的想法是对的,熬了大约五六个时辰,陆常在顺利生产了,单是听那哭声就知道胎儿很是康健。
也不枉南宫太后送的那些滋补品!
直到孩子生了小小一个时辰,蔡伦这才慢吞吞地过来,先是看了看小皇子,对着淑妃说了几句恭喜的话,这才赶着去乾清宫报喜。
陆常在位份再低,但人家生的是个健康的皇子!
晚间,慕容琮到底是带着汪直来了一趟永和宫,抱着小皇子看了又看,十分欢喜,又对淑妃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瞧慕容琮高兴,淑妃便趁机说了晋陆常在位份的话。
反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不说,韦皇后也会说,按照宫规,这原是绕不过去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由她来说。
“嗯,爱妃言之有理,陆常在抚育皇嗣有功,即日起晋为贵人,晋升礼就等她出了月子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