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圈叉叉的狗血人生,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
============
身为受坊间话本小说毒害的一代,尹寿安、沈静姝、上官燕和苏江左四个人坐下来这么一合计,毕竟还是年轻气盛,顿时就义愤填膺地展开了对话本小说的声讨。当然,他们是不会承认自己也上当受骗了的,便只是就部分话本中的不良阴暗面和舆论误导性进行了大肆批评。
比如书院类型文里的小姐总是喜欢女扮男装去求学,在河里洗澡时被发现女儿身,然后跟一堆师兄弟们纠缠不清。这样分明就是误导太学、书院里的少年郎们,万一都动不动就去扒自己同学的衣服看是不是女孩子装的,这还得了,太学、书院是求学的严肃地方,一个个十三四岁的小朋友们不好好上进,刚顾着早恋咋行。
再比如说现在流行的世情文里,某类还魂的话本最受女性青睐,上至官宦千金,下至民间姑娘,人手一本,图文并茂,讲的就是某个女孩子死而复生,还魂之后奇迹般到了海外某国,然后变了身体,继续和一大堆男孩子爱得惊天动地的传奇人生。结果,还魂文的流行带动了大尹王朝很长一段时间内,少女少妇们生病了不就医,想不开就投水,走在路上去撞马车,据说反正死不了,醒来了就是另外一个自己。随便进一个书坊,卖得最好的就是这类《还魂之叉叉》的话本故事。大尹王朝人口再多,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呀。
所以,四个人义正言辞地表示,话本小说应该进行大清理,弃其糟粕,去其情/色,还我们一个健康常态积极向上朝气蓬勃的阅读环境。于是,尹寿安很快就利用皇帝特权向礼部提出了暗示和申请,新朝新气象,要尽快做好舆论监督作用,对全国的话本小说、市井文学、娱乐场所进行严格地清查,一切有伤风化破坏社会风气的都要坚决地予以打击查处,绝不姑息手软。
礼部接到命令后,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连夜对全国最新的宣传监控工作做出了重要指示,然后召集了一批弘文馆的学士,对从教坊书肆搜集来的诸多话本戏文诗集曲谱进行了逐一排查。凡是有大量露/骨和反/动描写的,一律用红笔圈之,如果一卷之中,此类描写甚多,则直接叉之。
于是,弘文馆这批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们,半个月来就这么天天对着厚厚的小山一样高的书籍,睁大着眼睛从中找到淫/词艳/曲然后圈叉之。起初,他们还很认真地逐字逐句读着,可是,到后来,一个个读得口干舌燥面色潮红,心里也如猫抓般痒痒难耐。最后,大学士们实在不耐烦这样做苦工折磨人,于是,就一起向礼部尚书联名上奏,建议采用字句筛除法,提高工作效率。
之后,礼部就采纳了他们的意见,把一些常用的不良字句挑选出来,分别书写到纸上,挂于学士工作的房间墙壁上。这样,大学士们检查书籍时,只需直接核对有无出现违禁词句即可,也不用挨本去看了。很快,堆积如山的话本戏文等筛选工作就轻松地完成了。
然后,礼部直接将被叉的名单和被圈的书籍列出,连同不良字句册子,一并下发各地郡国,责令郡守县令们即日起严肃整改文化市场。被叉的直接列为禁书,一律销毁;被圈的必须修改之后方能流传;新出的各类话本词集等,也必须严格遵守新的标准执行,就连描写男女之情的话本传奇等,最大尺度也只允许牵衣角传情,若是出现了半处拉小手的,一律圈叉之。
很快,各地就迅速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整顿工作,焚书的,改文的,画圈的,打叉的,弄得好不热闹,一阵人仰马翻。后世把恭文帝嘉和元年的这次文化大清理运动,称为“圈叉之禁”。
据史官评价,此次□□,清理了不少低俗淫/秽的刊行书册,大力打击了不健康的内容,取缔了很多哗众取宠的艳/情话本戏文,取得了一定的良好整治效果。但是,另一方面,由于打击涉及面太广,而且光凭词句比对就妄下结论,也造成了不少冤假错案,一些文笔优美的话本本身并无犯禁违规之处,也因为字句遭受无妄之祸。例如《游鬼府》里有一句“姑娘生性/爱花”,便因为这样被无辜圈圈了。
不仅如此,到后来,不少地方官员为求讨好上级,多出成果上报朝廷,又自行添加了不良字句册的内容,像“春/光”之类的也被列入违禁名单。于是,战火越演越烈,弄得坊间茶肆一片怨声载道,纷纷感慨:长此以往,天下无书矣。
老百姓更加戏言之:只许郡守度夏宵,不许百姓上坑头。
读书人则笑眯眯翻着书卷,闲来念道一句:秋风不识字,何故乱圈叉。
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应付这些形式主义的不良字句册子,书坊老板们也绞尽脑汁,移花接木,偷龙转凤,各种法子都用上了。于是,豪门贵妇们偷偷辗转传看的《诱僧传》变成了《佛门只是个传说》,官吏走卒人手一本压箱底的《肉肉团》变成了《饕餮记》。就连几次翻印都卖断货,最最畅销的坊间第一艳/情名作《银罐兰》,也华丽丽地改名叫《卧具名物考》了。
当这场“圈叉之禁”闹得沸沸扬扬临近尾声之际,朝廷的言官也终于忍无可忍,集体上谏了。
**
言官是什么?说得文绉绉点就是“讽谏诤议,以匡君主,纠察百司,以广言路”。说得通俗点嘛,其实就是一天到晚给皇帝提意见,给群臣穿小鞋的人。他们的集会地点在御史台,老大叫做御史大夫,副班长叫做中丞,底下的小弟按照资历大小和战果辉煌情况各有不同的名称。
身为言官,必须具备突出的学识才能和刚直无私的品行节操,要能博古通今,张嘴就能引上一大段“圣人曰”,把皇帝和百官都驳得无法还嘴。同时,他们也必须忠君爱国,安贫乐道,廉洁奉公,要有随时舍身取义的勇气和决心,要有不畏暴权的视死如归精神。
言官的进谏方式有奏谏、跪谏、群谏、血谏、死谏等多种。一般温和派常用的就是用雪片般的奏议淹没皇帝的奏谏方式。如果皇帝不听规劝,那么言官们就会约定一个太阳高照或者雨雪纷飞的恶劣气候日子,集体跑到金殿前,齐刷刷跪成一片进行群谏。如果皇帝还是不上道,那么,就由言官的领袖人物划破手腕写血书,对着龙柱撞破脑袋,进行血谏。如今的御史大夫就是这么由中丞升上来的,因为,他的前任老大在劝谏先帝时撞头过猛,变成死谏了。
总之,言官们的口号就是:绝对不能让皇帝好过!砍头不要紧,流血算什么,鞭笞是便饭,一个言官倒下了,千万个言官又站起来了。
而陈初,便是这芸芸言官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现年十四岁的陈初是作为言官预备役被纳入御史台队伍的,身为热血青年的他时刻秉承言官箴言,坚决团结在御史大人的周围,以时刻跟皇帝作对为基本方针,以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为奋斗目标,一手抓队伍建设,一手抓素质训练。
今天,就是陈初接受组织考验的时候到了,御史台全体言官接到御史大人命令,集体上书弹劾尹寿安同学的文化大清理运动。
陈初嘴里叼着毛笔,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地编着文句,只听一旁的几个言官正口沫四溅热血澎湃地商议着如何声讨尹寿安。这个说一定要引经据典,把古时秦皇焚书坑儒和前朝文字狱的例子统统用上。那个又道,还得加上“臣等悲愤莫名,痛心疾首,若皇上不允,臣等只有肝脑涂地以追随先帝于九泉之下”。另外一个又道,要不要再弄个血书啥的,增强悲愤效果。
陈初不解地问了一句,“这样会不会太过了?万一皇上生气了要处置我们怎么办?”
其余几人立即激动地握拳看他,“皇上要是真的打我们板子就更好了,我们为民请愿,死得其所,青史流芳,痛哉快矣。”
陈初一阵黑线无语,默默地缩回脑袋,继续翻看着前辈们的谏议当参考,可是,看来看去,就是半天没法落笔。眼看其他同僚已经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他却只字未有,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这边厢,负责收集谏议的言官已经进房来了,情急无奈之下,陈初只得提笔,刷刷刷在纸上写下几句肺腑之言,然后交差。颤抖着递过奏折后,他暗暗合什祈祷:皇上一定要贵人事忙,没空看我的谏议啊。
结果,晌午刚过,内廷就传来消息,尹寿安要接见御史台的言官陈初。
忐忑不安地跟着内侍进了御书房,陈初刚一行罢礼起身,尹寿安就立时一个箭步跨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抓起他手上下摇动,语调兴奋道:“你就是陈初?果然是人才。”
陈初暗暗抬头看了看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尹寿安,不敢接口,只得硬起头皮道:“臣惶恐。”
“咦,你干嘛这么谦虚,我就喜欢你的谏议,写得真好,简截了当,比那些人的都强多了。”尹寿安经过这段时间的六部磨练,在面对臣下议政时,已经渐渐有小皇帝的威严架势了,他背起手,笑眯眯地看着陈初,“其他人都是一大堆废话套词在前面,结果真正的主题隐藏在最后,而且还就只有那么一句。每次都看得我头晕,还得在通篇的‘臣痛哭流涕’‘皇上不可效桀纣之君’一大通老生常谈里,睁大了眼睛找他们的主题句,麻烦死了。”
一边说着,尹寿安一边踱步到御案前,拿起陈初的谏议,得意地笑道:“刚才小玄子‘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弄湿了一叠你们御史台的谏议。我也来不及一一看了,就随手翻了剩下的几本比较薄的,结果就发现了你的,真是说得太中肯了。”
陈初脚下差点一个趔趄,他暗暗瞥了一眼被打湿了扔在角落里的快有一人高的其他谏议书,不禁为刚才那几位勤奋码字的同僚惋惜不已。只听尹寿安又老气横秋地学大人样背手道:“陈初你要坚持这样写下去哦,这次的谏议我准奏了。”
“……”
满头大汗地从御书房出来,陈初一阵望天无语,默默回到御史台后,已经得到消息的同僚们都围了上来,连连赞叹少年有为,一出手就非同凡响。有的还一个劲追问他究竟是如何写的血书,引得皇上大加赞赏,还立即就下令停止继续严打和□□活动。
陈初长叹了一口气,不忍心告诉他们,其实自己的那篇谏议,统共就只有十个字:
“皇上,不要再圈圈叉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