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等人与孟华仲在石室内外僵持,谁都不肯先做决策。
石室里没水没粮,撑不下几日他们就会饿死,可卿卿与霍骋在内,是半点事都不能有的。薛时安命人为孟华仲他们送水送粮,三天后,孟华仲终于答应见他,打开石室内的机关,叫他进来。
他第一眼便看见了狼狈的卿卿。
此刻他想要活剐了孟华仲的心都有,可卿卿在孟华仲手上,他无法拿卿卿的性命去做赌注。
他只欲上前去看望卿卿,便有士兵的刀背朝向他。
薛时安笑意冷然,“这便是世子的待客之道?”
“你既为邺奴,怎么能称得上是客?若是为这霍遇养的小蹄子来,我劝你早早收了心思。”
“姑娘是薛某的家主,更是薛某未过门的妻子,世子便卖我个薄面,将她还给我。”
“一个被霍遇玩烂了的女人,妓馆里的妓子都不如的货色,你稀罕她什么?”
“既是家主,薛某当以命相护。你我时间都不充裕,薛某便也不再说虚言。世子放了霍骋将军,我与卿卿护世子平安出陵。如今孟束将军节节败退,储粮不足,薛某愿为世子提供源源不断的粮草兵马直到战胜。”
孟华仲太清楚孟束的秉性,即便是父子亲缘,孟束也不会留无用之人丢他脸面。若孟华仲能带粮草回去,以解燃眉之急,则可获活路。
“这墓下真如你所说,另有出路?”
卿卿道:“凤凰柱的入口只可进不可出,这陵墓之下的工程量巨大,若是没有其他出路,那些修陵的工匠又是如何出来的?我都能想通的事,堂兄也能想通,只怕是不敢回去面见叔父,宁死在这里。”
孟华仲此番并未被她激怒,而是哂笑道:“你便有颜面去见你父母了?”
“为何无颜面?我落入霍遇手中,非我本意。我只是受害者,世人不怜我,我爹娘兄嫂却不会。”
孟华仲语塞,其实,他是羡慕的。
没到绝路,谁都不会想要去死。可真正的绝路往往不是没有前路,而是回头无路。
在孟华沅的劝解之下,孟华仲选择放了霍骋出去。
霍骋负伤太重,卿卿担忧道:“堂姐,霍遇最看重霍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怕我们也走不出去了。不如由你亲自护送他出去,打消他的疑心,待打发了霍遇之后再与我们会和也不迟。”
卿卿话外之意只有孟华沅听得懂。
这狡猾的小女子,她知道自己只要得到自由的机会便不会再回来了。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是属于她自己的路,而不再是做父亲手中的木偶,为了一个虚无的复国梦将清白、青春都表明价码,如同贩夫走卒背篓里的货物被贱卖。
此生唯一幸运的,是买走她的人是晋王。
她打小听惯了关外人的传说,脑海里那个逐鹿中原的关外男子应当是虎背熊腰,有盖世的力气,就像个全未进化的野人。
晋王却是那样风流倜傥,他放下手中刀剑、换下铠甲穿上儒衫,便是这世上最风光的少年郎。
孟华沅不愿再错失这个机会,趁着卿卿给了这个机会,没有丝毫犹豫便顺着她的话去做。
霍遇见是孟华沅带着霍骋从石室里出来,迟疑片刻,孟华沅眉目淡漠,依旧是从前的冷情模样。
霍遇问:“卿卿呢?”
“我二哥不会要她的命,更何况她是与薛时安在一起,哪会有事?”
霍遇的眼神似乎钉在了石门上。
她的性命在一个疯子的手上,怎么会没事?
孟华沅淡漠道:“她现在像只狐狸一样聪慧,却比一些男子还要坚强,王爷担忧什么?”
“是吗?我只是愿她愚笨一些,懦弱一些,叫人多担心一些。华伶,本王自少年时起,也只挂念过她一个。”
他眼底渐渐堆起莫测的笑意,“所以怎能让别人带走她?”
孟华沅惊觉他的弦外之音,而他话音落罢不过须臾,脚下石板晃动,岩石开裂声不断响起。
孟华沅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霍遇。
任它地动山摇,霍遇如云端观赏之人,神态怡然,纨绔如常,“这里每间石室都由巴蜀王石棺上的机关控制,只要找到石室对应的机关,即便不动石室内部的结构石室也会坍塌。”
千钧一发之际,石室之门打开一道缝隙,薛时安和卿卿一双身影闪现,随即又被孟华仲的侍卫用人盾挡住去路。
薛时安旋身挡住那些拦路者,将卿卿推了出去。
石室内的地动山摇和石室外的平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石室地面裂开巨缝,地面不断沉陷,岩石不断滚落,片刻间,已成废墟。
卿卿双眼绝望地盯着那片废墟,她不愿信眼前所见,问左右之人:“时安呢?”
没人能给她答复,她发疯似的跑到那片废墟旁,柔弱十指穿进石缝中将表面覆盖的石块一块块刨开。
石头尖刃割破她手心的旧疤,流入密不透风的石头间隙之内。
她悲悸呐喊一声,漠然回首过来,霍遇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
她踉跄地站起来,又踉跄地跑过来,跪在霍遇脚下:“还能挖,底下有动静,王爷,您救救时安,救救时安。”
霍遇俯首,麻木地看着她。
她见霍遇不为所动,什么尊严,什么骨气都顾不得。
她就该死在北邙山下,孟华仲说得对,她不过是被霍遇穿过的破鞋,凭什么值得薛时安四次三番来救?
她的头重重扣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王爷,您救救他!我求您了!”
她抓着霍遇的衣角,努力把眼泪收回去,“晋王殿下……是我不对,是我害您来这里的,是我害死哈尔日郝军医他们!全是我的错,您救救时安……我救不了他的……我……以后卿卿为你做牛做马,我会让我二哥也会停手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我都给!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时安吧……”
霍遇也心冷了。
他在她心里,原本就是个没有心肝的小人、坏人,又何必期盼她能对自己有所改观、有所高看?
“本王救出薛时安,若是一具尸体,从此以后卿卿与我之间再无恩怨。若是个活人,你便冠上本王之姓,为本王之妇。你可愿意?”
“你救救时安……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知道她弱小的身体里藏了多少眼泪,怕她哭到山河易位,怕她哭到人间绝迹。
他怕她为别人伤心,却更怕她伤心。
他脸上写满玩世不恭,依旧是放浪的笑容:“就算薛时安被压得骨肉分离,为了卿卿爷也要给他重塑肉身。”
他朗声下令:“叫上陵墓外面的人手,一齐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卿卿瘫软在他脚下,扶着他的小腿,止不住抽噎。霍遇看了心烦,蹲下来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一双泪目看着与自己对视:“你再哭爷就挖了你的眼睛。”
眼泪哪是说忍就忍的?两行清泪沿双颊滚落,说不可怜,也是假的。
挖掘途中,废墟下传来玉石撞击声,一个士兵匆匆上报:“王爷!底下有动静!”
倏尔片刻,底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小九儿。”
卿卿跑过去,趴在废墟之上不断回应:“我在的,我没事的!”
“我也没事的。你先上去,不要妨碍王爷他们。若我一有事,王爷私吞大垣口马场,垄断军马、牟利贪污一事都会有人上报给朝廷,王爷贪图权势,不会不救我的。”
霍遇怒骂一声,瞪着废墟的方向。
卿卿破涕为笑,“是,他贪图权势,贪生怕死,你不会有事的。”
霍遇阔步上前,将卿卿粗鲁地拽开,甩到一旁,“你老老实实上去等爷,爷要亲手救出薛时安,然后要他亲手送卿卿出嫁。”
卿卿一双眼对他又厌烦又畏惧,真是可恨极了,也可怜极了。
“来人,送孟姑娘上去。”霍遇顿了顿,看向孟华沅,“你也随她一起上去,至于你哥哥,本王至少给他留个全尸。”
孟华沅朝霍遇福身行妾礼,“四五载共枕,华伶谢过王爷照拂。”
她的情终究断在了霍遇手上,她跟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呵护过谁。而他呵护那人,却什么都不知。
卿卿上路后才忍住眼泪,行了半天走出迷宫,他们在原地休息,孟华沅递上水袋给她:“真怕你哭死过去。”
“时安次次为我舍命,我却只能为他流无用眼泪。”
这出郎情妾意的戏码看得孟华沅想笑,说她太过单纯也不是,却也算不得精明,霍遇对她的那点心思,只怕已经无人不知,就她还跟个傻子似得想要和薛时安厮守终身。
“罢了,若非你我也不会想要下定决心彻底和孟家脱离关系,从今往后,我和你们这些姓孟的也是天涯不相见了。”孟华沅将水袋递给卿卿,“往后我会去塞外呆着,和我青梅竹马的那位将军就死在那里,这世上有太多我没见过的好景色,往后我会一一去见过的。”
卿卿哭得太久,喉咙干裂,用水润过嗓子,见孟华沅莞尔一笑,那笑容圣洁温柔,如她在北邙山第一次见到霍遇身边那位聪慧却善良的华伶夫人。
孟华沅的笑容愈发柔和,渐渐和火光融为一体。
那几个护送他们的侍卫同时倒下,七窍流血,卿卿怒道:“你给他们下了药!”
“是啊,我给他们下了药。”
“你究竟要什么?”
“你说过这里有其他出路,孟华仲那傻子自断生路,我却还想活。你带我出去,我自会放你。”
卿卿若在这时还会相信孟华沅能放了她,就是真的傻子。她无法理解孟华沅的行为,自己从未做过害她的事,何以她不给自己生路,“你有仇报仇,可我从未害过你,你为何这样对我?”
“你还记得霍遇曾经是怎么对你的吗?他不会让你痛快的死,他会将你的求生意志折磨尽了,却又让你求死不能,他会榨干你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我不想像曾经的你。”
“是他负你,你去找他报仇,与我何干!”
“他夺走我的心头肉,我便也夺走他的心头肉,你要恨就恨他好了,谁叫他曾经那么对你,却偏偏又爱你。”
“你胡说什么!”
“你跟我走,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孟华沅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短刀,她削下卿卿一缕发,放在原地,用短刀胁迫卿卿带她另觅出路。
卿卿被她封了嘴,难以出声求救,只能用一双幽光森森的眼睛融入前路的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