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事从不在卿卿的一己之愿……我的家人,我死去的同胞……他们也是不准许我这么做的。”
“这么说来是不愿意了……罢了,本王也不愿强人所难。”他仍旧是方才镇定自若的模样……他永远是这个模样,“本王太忙,不能时常陪着孟九。既然孟九是占了你的小名儿,与你甚是有缘。这次也是打算带他回去的,正好身边缺个照料的,你和他同吃同住好了,看养的好,本王另有赏赐。”
他平静外表下的反复无常卿卿早已经习惯,自到了霍遇身边,卿卿从没做过更好的打算。
他说要把她丢给那只大黑狗,说出做到。
北邙山西边有座茅屋,那地方可以说是北邙山最偏僻的一处,背靠着北邙山,四方只有那一间陋舍。
到了夜里狂风预作,如山鬼的呼喊,孟九叫个不停,方圆几十里,除了荒山,就一人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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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良从西域回中原,途经邙关在此落脚。因为是老友,霍遇已经懒得再去设宴招呼,而且太子不久后就到,他也得收敛作风,便也拒绝了一些听到风声要大摆筵席的官员的建议。
叫人找了几个能歌善舞的汉女,两个人私下相会即可。
“想来你去西域这一趟看腻了胡女,就找了几个汉女给你除腥气。”
董良嫌恶道:“莫把你的口味强加于我。”
“偶尔出来尝尝荤也无妨。对着家里那粗茶淡饭也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只佩服董兄一人。”
“当年一起驰骋沙场的弟兄,就只剩你一人未成家。我的幼子都会叫爹了……”
霍遇端起酒杯,“你家那小儿子,上次我给了块糖就冲着我喊爹。”说罢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开怀,让董良时时想起那时在战场上,兵马物资什么都缺,几千伤兵在山沟里等不到援兵,霍遇那时左肩中了三箭,他自己也残了一条腿,竟还能在星夜下谈天说笑。
酒尽,余味苦涩。
董良不愿尽这坏人的责任,但皇帝和太子将劝说霍遇尽快成家一事委托于他,就算怕了霍遇这张冷脸,他也得硬着头皮上。
“你肯与谢云棠生孩子?依我看,你后院那么多女人,不如找个身体健康的趁早生一个,谢云棠进门后就过继给她,你和她也井水不犯河水,不正合你意?”
男人就是这样,酒下肚前谈的还是家国大事,几杯下肚,话里就离不开女人。
霍遇曾有过一场婚事,不过现在早已忘了自己曾娶的那女人模样,他虽热衷美色,却也不过将这些美色当做种情趣。
“本王尚未踏平匈奴,无颜成家。”
董良将那句“你做的无耻事也够多了”收回腹中,赔着笑:“成家立业也不耽误,你这样久了,只怕顶不住朝里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战争何时都有,男儿气血这几年却是顶峰。”
“难怪你急着生了三个,原来是怕过了这几年就生不出了。”
董良气焰劝败了,他指着霍遇鼻子道:“你可等着,哪一日你生不出儿子痛哭时别怪我笑得猖狂!”
霍遇捻起小小的耳杯,嘴角噙着笑。光风霁月,他却要和董良一个不懂风趣的大老爷们抱团饮酒,实在是浪费光阴。
台上的汉女奏了一首新曲,他听来耳熟。
有时他命卿卿仿画,她会一边哼着曲儿一边画,有时太过认真,他出现身后都不会察觉。
董良道:“这支曲子可是有来头的。当年祁朝初立,匈奴猖狂,孟家的老将军二十七次北征,最后一次上战场时已是满头华发,百姓感动,一路将他送行到东怆关,沿途不断有新的百姓加入送行队伍中,当时他们就唱着这支曲子送老将军出关。果真那一次,老将军大败匈奴。这曲儿是个好兆头。”
提起孟家,难免不想起被霍遇所囚的孟家小女儿。
董良上次离去时卿卿被锁进蛇窝,回归时又被霍遇发配与他的藏獒共处,董良哂笑:“好好一个姑娘家,在你这都快被逼成万兽之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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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兽之王”卿卿很快就找到了治理孟九的法子。
她还不敢和孟九硬碰硬,只敢用食物去劝诱,孟九受了引诱,被她拴在一块巨石上,她收走食物,任孟九喊了一晚上,第二天去看它,它也筋疲力尽了。
这时卿卿才舍得给他两块硌牙的干粮。
往后只要孟九少吠两声,她就会增多给它的食物,后来孟九终于吃到了肉,也终于学乖。
夜里一场风雪说来就来,卿卿不放心院里的孟九,欲去棚舍看它,结果刚一开门,就看到一团黑乎乎的毛球躺在门前。
孟九察觉动静,立马站立,毛发下一对黑瘆瘆的眼睛直溜溜盯着卿卿。
卿卿无奈,“看在你是母狗的份上,我只收留你这一晚。”
怕大风进屋,卿卿又用桌子抵住房门,封好窗户。
只是不见柴火燃起,她怕冷,瑟缩在被子里。
到了半夜她被冻醒,孟九睡得正香,卿卿将它踹醒:“你毛厚重,陪我睡。”
她把孟九赶到了木板床上。
孟九是不是发出呜咽声,卿卿顺着它的毛,失落道:“你若会说话,该多好……可你会说话,不就成妖怪了么……”
过了阵她又叹息,“但只要你能陪我说阵话,是妖怪也没关系……”
“你是那个人的狗,我原本讨厌你的恨,可你又占了我的名字,就好像和我也有了联系……其实我不怕他,都是装出来的,只是有点怕死。孟九,咱们关系挺好的吧,如果有一天他杀了我,要你吃我的肉,你可不许这样做。”
孟九不懂,但还是做了回应,这让卿卿十分惊喜——这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惊喜。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霍遇落在了我手上,我也不会宰了你煮汤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惊了一人一狗,卿卿立马缩在孟九怀里,门外传来一个男人声音:“过路人家!我妻子病了!您行行好,给我们个落脚地方吧!”
卿卿听过一些关于山匪的故事,恐外面的男人是山匪,又怕他说的是真话。
男人不断拍们,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句话。
也不知拍了多久,婴孩啼哭声掺杂其中,卿卿凑近门后,听到一个虚弱的女声道:“相公……不要强求人家……”
卿卿一听有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立马心软。
她有些惊慌,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见北邙山外来的人。
她在门背后道:“劳烦稍等我些时候!”
她跑到铜镜前,将自己的头发梳整一番,又披上件干净的马甲,移开顶着门的桌子,把门打开。
那敲门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在北邙山的冬天,穿的着实少了些,他背上系着个孩子,孩子兜帽下的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盯着她转来转去,他约莫才两岁大小。
女子半靠在他身上才立得住,她身上倒是披了件厚袄。
看他们的装扮,也是落魄之人。
屋内的光亮照清楚那男人的脸,他瞳孔和发色都偏浅,卿卿警觉道:“你是匈奴人?”
男子为难道:“若姑娘不放心我的身份,我且在外头住一晚,请姑娘收留我的妻儿!”
卿卿道:“都进来吧。”
和祁人有仇的是邺人,匈奴人虽可恨,却也没灭她的家国。
卿卿见孟九还占在床上,斥道:“过来,你这么大个儿,还不给人家腾开地方?”
孟九警惕地绕过那一家三口身边,走到卿卿旁。
卿卿道:“让你的妻儿睡床上吧。不过我这里有些冷,也没有热汤热饭,倒还有些干粮可以吃。”
匈奴男子扫视了一圈茅舍,目光停留在卿卿脚下的火盆里。
他道:“姑娘,柴火得劈开了才能烧。”
卿卿不解:“为何劈开能烧,劈不开就烧不成呢?”
她的话让男子察觉,她也不是住在这里的人。
“请姑娘帮我照看妻儿,我去劈柴。”
他端着火盆就出去了。
他的小孩爬过娘亲的身子,指着孟九对他的娘亲道:“姆姆,大熊。”
卿卿见女子眼睛上缠着白条,是个瞎子。
她第一次见到瞎子。
“我这里有狗,不过你们不用怕的,它只是长得可怕了些。你饿不饿?我这里有肉干可以吃。”
“我不饿的……只是我家麟儿一天没进食了,劳烦姑娘给他些吃的。”
卿卿想,哪有儿子没饭吃,父母有饭吃的道理?这小孩饿了一天,那他父母肯定饿了更久。
“我这里有米的,等你丈夫生好了火,可以煮米汤。”
聊了一阵后,卿卿知道了那男人叫呼延徹,女子叫木兰,但匈奴人的身份并不光鲜,故男人便随着女子姓木,他们的孩子叫木麟。
比起蓝蓝两岁大的时候,他们的孩子就像个瘦猴子。
等生起火,煮上米汤,天已熹微。母子已经熟睡,卿卿把仅剩的几块肉干也拿过去给呼延徹:“这个在汤水里煮了比较好吃。”
呼延徹见她一人一狗在深山里,疑心道:“姑娘是何人,为何会独自在这深山中?”
卿卿虽收留这一家人,却绝非没有警惕心。霍遇原本就是要把她发配到一个不见人烟的地方让她自生自灭,这里连鬼怪都不肯问津,这个男人却带着妻儿出现,他才奇怪。
“出关入城的路都在东面,这里没有官道,你们走错路了。”
呼延徹把肉干扔进汤中,打量着卿卿和她的狗,卿卿觉得他无礼,端走粥就走人,孟九哈着气,跟在她身后,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那对夫妻倒也恩爱,妻子病重,男人就把所有食物都让给她。中午时她疼得厉害,男人只能干着急。
卿卿问:“你妻子到底怎么了?”
男人沉默了一阵,颓败道:“我也不知道……她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不好,我不知道……”
木兰疼得满头是汗,卿卿看了也难受。她儿子瘦比枯枝的手指抚上他母亲的额头,奶声奶气道:“姆姆,不疼。”
木麟这一句话,让卿卿觉得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开始刺痛。这一句唤起她对母亲的记忆,母亲逝前,也是遭遇了这样的病痛折磨。
卿卿道:“你把你妻子的症状告诉我,我去大夫那里问问。”
呼延徹看了眼痛苦的妻子,对卿卿道:“可否出去说?”
谁知一出门,呼延徹“通”地一声跪在地上,卿卿愣住:“你跪我做什么?”
“姑娘恩德……在下无以为报,日后姑娘若遇到麻烦,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卿卿望着远处积雪绵延的山峰,这里除了高山,就是不见尽头的荒原,她哪有什么日后……
“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狗,其它的等我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