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卿卿第二次踏入皇宫。
这巍峨华贵的宫廷不过是换了一波主人,檐下鸟巢、脚下石纹都和她记忆中相当。广成门却是重新修缮过的,刻上了邺人的图腾。
她第一次入宫只有六岁,那时真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人人见她都喜爱得不得了,老太后就连用膳都是抱着她的。
回瑞安后她曾跟时安炫耀宫中见闻,他极不给面子,非说那是因她是孟家的人。
那时的卿卿还以为所有人都喜爱她,当然,除了薛时安。
皇帝在太液宫里接见她,这是她第一次见邺国的皇帝,颇为紧张,跪在殿中不敢抬头。
孟峦对当今皇帝的评价并不坏,就算父亲在世,对这位对手也很赞赏。
一朝天地改,再无人可对高堂之上那人做出评价。
“孟家的小女儿……何不抬起头来?”
上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因一辈子戎马,虽然苍老,但却很有力。
卿卿抬头,率先入眼却是皇帝半头白发,因为穿了一身黑色常服,他的白发更加显眼。
皇帝瞧见那一张脸,与一旁奉着的老太监德全轻笑道:“难怪。”
“小女儿莫怕,朕招你入宫并无它意,只是小爵爷天天念叨着要你来陪他,朕拿小孩最没辙了。”
皇帝口中的小爵爷便是霍珏。
“民女一定不负陛下期望,照顾好小爵爷。”
“嗯,有心就好。你带着珏儿总比他人令朕放心。”
卿卿不明白皇帝口中的“他人”指的是何人,可他是一朝帝王,竟要信任一个陌生的小女子,卿卿不知这到底算不算可悲。
从太液宫里出来,卿卿被领到皇后的紫來宫中去见皇后。
她对皇后还有些印象。
母亲生她后母乳匮乏,谁能想到昔日孟家的乳母,今日成为那万凤之皇。
“昔日本宫回家探亲,路遇山匪,幸有陛下相救,收留了本宫……本宫当时还惦记着卿卿想奶娘该怎么办……”
皇后对自己曾经的身份毫不避讳,但卿卿知道,有些事只能当事人自己提起。
“卿卿当时年纪虽小,但皇后娘娘的慈爱卿卿一直记挂于心的。”
皇后又嘘寒问暖了几句,对卿卿关怀备至。也许是因为孩童时的印象太深刻,卿卿对皇后的关怀并不排斥,只是心中一直记得兄长所说,一个在乱世无依的异族婢女登上后位,必不是条简单的路,因此对皇后有所提防。
皇后膝下没有子女,太子虽叫她一声“母后”,却非她所出,如今卿卿入宫倒好,这是吃她奶水长大的孩子,怎么都比别人更亲一些。
过了晌午皇帝来紫來宫中,皇后命丫鬟去做茶点,又把卿卿带在身旁,好一番夸耀。
“陛下,说来卿卿这孩子和咱们渊源不浅呢。她是我奶大的,又是长公主带大的呢。”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皇帝的眉头明显一蹙,皇后以为是自己提起长公主霍煊惹他不悦,便不露痕迹转开话题,“如今卿卿可是比小时候生得还要好看,难怪晋王着迷呢。”
卿卿从皇后嘴里听到“晋王”的名字,不是滋味。孟峦已跟他说过皇宫里这些个人的关系,皇后一向忌惮晋王,只是由着皇帝的喜好,不敢外露而已。
皇帝失笑,“老七那熊样,什么样的姑娘给他都糟蹋了。”
皇帝说起霍遇,虽说了粗话,却也透露出几分宠溺。
皇后道:“仔细被晋王撞见了陛下说他的不是,算算时间,珏儿也该结束骑射训练了,晋王应是马上会带他来的。”
宫女摆上茶点,卿卿见到那样式很是熟悉,皇后坦诚道:“本宫从前常常做些小点心给卿卿的,看来卿卿还记得。”
“朕也记得你这手艺。”
皇后当年可是全凭这手艺征服了皇帝。
皇后和皇帝间所谈内容无非家常琐事,今日借着这份茶点,说起许多过去的事。那时候,大多是些苦难,挨得过来,总有否极泰来一日。
卿卿发现对于霍煊,他们确是闭口不谈。看来真如坊间传言,皇帝对霍煊一事仍难释怀。
又过了片刻,霍遇领着霍珏来了。
霍珏先是给帝后行礼,而后迅速飞奔到卿卿怀里抱住她的腰,“姑姑,我好想你。”
卿卿有些无措,这可不是在私下,皇帝皇后都看着呢,她和霍遇对视一眼,他眼神玩味,只想做个看客。
卿卿道:“我也很想蓝蓝。”
皇帝大笑:“果真,这姑姑一来就不认皇爷爷了。”
霍遇上前将姑侄二人分开,“往后你姑姑同你住一块儿,有的是机会抱她。”
霍珏圆嘟嘟的脸上双眼晶亮:“舅舅说真的吗?就像以前在北邙山那样?”
北邙山对霍珏而言,是他所有的童年,是和家一样的地方,但对大人们来说,那里是炼狱,是囚牢,是不能在皇宫里提起的地方。
卿卿道:“以后你又要与我在一起了,可得听话些。”
霍珏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还有卿卿拿着棍子打他的一幕,卿卿并不是个温柔的长辈。
重逢的喜悦变成被她的凶残支配的恐惧,霍珏打了个冷颤,看看卿卿,又看看霍遇,像是才出了狼窝又落入虎穴。
霍遇帮腔,“这小子在本王教导下练得一身硬骨,你放开了教训。”
霍珏怕却不愿离开卿卿,眼珠溜溜向皇帝求救。
皇帝道:“朕对珏儿宠溺过了度,还需人矫正过来,正好孟三来了。”
霍珏小小年纪里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绝望。
卿卿入宫后便住在紫來宫西面的涵湘府,霍珏已熟悉了宫里的日子,她从前教导他的法子已经不管用了。
霍珏开蒙虽晚,但天性机敏,文武都有天赋,才一年时间,已能熟背孔孟,轮学识,她怕已经不如这小子。
佟伯每日会给霍珏授课,卿卿旁听,像是又回到了北邙山的岁月中。
人是昔年人,处境确已大不相同。
这一切,又是从何时开始变化的呢?似乎是她遇到霍遇之后。
在霍遇身边时她虽过得惨了些,可蓝蓝和佟伯终于能安然度日,其实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了。
佟伯年迈,教导霍珏力不从心,皇帝发愁该派谁来辅助佟伯,卿卿这时想到一人。
她在皇后身边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有时她自己实在应付不过来,她存着私心,对皇帝道:“太学秦大人的弟弟薛公子在洛川开设锦绣阁并亲自授课。薛公子博览群书,多年来又走南闯北,眼界非凡。由他辅佐小爵爷,也很合适。”
皇帝在霍珏一事上向来慎重,而卿卿也不是轻易谏言之人,听她如是说,皇帝疑心,“怎似你是有备而来?”
卿卿双手合握,掩盖紧张。
“回陛下,民女……确实存有私心,薛先生与民女曾是青梅竹马,他对民女多加呵护,民女入宫后尚未能熟悉宫中环境,反倒时常心慌……这才斗胆借此机会想和他相见。”
小女儿家的心思不必明说。虽是私心,也情有可原,皇帝不会因此怪罪。
洛川薛家的名声皇帝自然是听说过的,洛川为淇水岸旁重镇,是大邺商贸最繁荣之地,薛时安其人乐善好施,年纪轻轻却开堂授课,以才学服众,他早有纳他入朝的心思。
此等人,必须为朝廷所用,才不会是祸患。
可皇帝没有理由招薛时安入朝,总不能直言是堤防他。
若由他教导小世子,也非入朝为官,又可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皇帝应允,卿卿松了口气。
霍珏默完楚辞,交给皇帝去检查,皇帝扫了一眼,“对不对你自己当心里有数。”
霍珏坐在皇帝怀中点头,“皇爷爷说得是。”
如今皇帝身边最受宠的可就是这位小爵爷,卿卿从前不会教蓝蓝,蓝蓝没能在她那里学到礼法纲常,也是无知胆大,见了皇帝都不怕。
卿卿看到这一幕,心里难过,若父亲在,是否也会这样教育蓝蓝?
比起祁宣帝,大邺的皇帝真是个明君了。
卿卿想,若父亲在世,败给这样的人,也不会不甘心。
只可惜,千万人的鲜血才能换来一个明君。
德全端着茶水上来,霍珏一个激灵,“德全公公,我要尿尿!”
德全一愣,老脸笑开,褶子更多了,“奴婢这就领着小爵爷去尿尿!”
卿卿不禁也笑了起来,真是童言无忌,怎样都惹人喜爱。
倒是霍珏走了,她和皇帝独处难免紧张。
皇帝抿了口茶,似乎是嫌茶水苦,眉头皱了。他无奈地放下茶杯,向寻常那样问道,“你父亲可给珏儿起了名字?”
“珏儿是孟家第一百三十代子孙,是按孟家族谱取的……不过那时民女年纪也小,又逢变故,只记得‘蓝蓝’这个乳名。”
如今的天下,姓霍和姓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命运。
“嗯……”卿卿那点心思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她如此识时务,皇帝也不追究她欺君,“这乳名倒是上口,是你取的?”
“回陛下,是煊姐儿取的。民女叫卿卿,小时候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一直写作杨柳青的青字,煊姐儿就说若生了孩子,便取乳名叫蓝蓝。”
“你与她很亲昵?”
“煊姐儿对民女无微不至,和亲姐姐一般。”
卿卿只知道霍煊那时是离家出走后嫁给了自己的大哥,并不知道她具体和家里发生的事。
依皇帝对蓝蓝的喜爱,似乎是不怪罪霍煊的,可宫中没人敢提起霍煊,连皇后都要避着霍煊的名字。
卿卿提起霍煊,也是捏了把汗。
皇帝却只是道:“霍煊和霍遇的性子都跟了他们母亲,太强硬。”
卿卿也只能生硬地把话题转到霍遇身上,“王爷是很倔呢。”
“哈哈哈……小姑娘,你竟胆敢在朕面前说皇子的不是。”
说人倔不一定是不好,可霍遇的倔从没放在好事上。
卿卿急忙下跪请罪,“民女措辞不当,不是有意冒犯晋王殿下的。”
“朕还没说你有罪呢……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怕朕?朕可是从来没砍过人脑袋。老七那脾气也该有人管管了,原本指望和云郡主与他成婚后可以收住他,谁知却是郡主先病倒,老七小时候他母亲也为他请过八字,没说命中克妻呐……”
皇帝颇为认真地思考着。
“小孟姑娘,你可有这勇气能克得住晋王呐?”
皇帝虽然换了个说法,但卿卿知道就是那个意思。
她已经不是北邙山那个无知的小姑娘了,许多事她已经懂得。
她才站起来,又跪倒在地上,“陛下,民女已经心有所属,且民女命薄,只会拖累王爷的!”
看着这些年轻人的爱恨情仇,皇帝如看一出精彩的戏目,一出他再也触及不到的戏目。
“罢了罢了,动辄就跪,你们都怕朕呐……朕已接见过薛时安,谈吐确实不凡,如此年轻有为,朕都想招他为婿,只可惜宫里头没有多余的公主了。”
薛时安也不过是卿卿拒绝霍遇的幌子。这下皇帝都知道了,霍遇应当不会在为难她。
皇帝到了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已经可以一眼看终生了。
薛时安未及弱冠之年,却已有了别人三四十年的阅历,假以时日必成大事。
万卷书易得,万里路易行,但能同时行得万里路,读得万卷书,当朝当代怕只有那么一人。
当然那个年轻人身上最让皇帝看中的,是他的干净的出身。
薛时安除了曾祖父曾在朝中担太史令一职,其后三代为贫农,因遇灾荒不得已背井离乡,除却在孟家的几年,他一直同叔父做流走商贩,家中除了一卧病叔父和在朝为官的兄长,再无亲属。
没有世族门阀的力量左右,这样的人才会省去很多后顾之忧。
“若他日薛时安博得功名,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往后有你二人照顾珏儿,朕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