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相聚的方式有千万,却都以离别做结束。
乌云回房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卿卿为呼延徹收拾行囊,他颇有些厌烦,上前一把将她推开。
“你做什么!”她皱紧眉头,说完这句,平素那宝石一样的眼睛渐渐暗淡。
“这不该是你做的事。”
“你护我到洛川,我不过想最后做点事,你都这么讨厌么?”
面对战争他能保持从容,却为了她这点点执念失了方寸,“孟姑娘还请自重,我一介北地胡人出身,不配你如此相待。”
“你到底是为何……我就连喜欢你都不成吗?”
“呵……”他嗤笑,像是嘲笑她这点百无一用的少女痴心,“我祖父死于你父亲手上,但凭这一点,我无法对你没有芥蒂。”
“……”又是上一辈恩仇,可她无法驳回这个理由。
她只是在溺水时拼命抱着他这根浮木罢了,却从未以他的角度考虑过。
她知道对仇人的感觉,可以是同归于尽的恨之入骨,永远不会是爱。
她只能放纵自己最后一点点希冀:“我若不姓孟……你会带我走吗?”
“不会,我呼延徹虽非君子,却不想再和晋王那等人扯上关系。”
卿卿摇一摇头,又觉不对,抬头含恨道:“我的姓氏不是自己选择的!若我的意愿有用,我也不想遇到霍遇,被他侮辱!这些不是我的错!”
她的双眼混沌,对世上万事,全是不解。
她绕过呼延徹山一般的身子,从门外跑出去。
呼延徹就看着她的两只麻花辫一甩一甩,仿佛连那两只麻花辫子都带着情绪。
他不禁想起初遇时,她也是只梳着两条麻花辫,那时他心系木兰,没有顾着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直到珲邪山下,她骑着棕马,在初升的太阳下言笑晏晏,他才发觉,自己救了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卿卿一口气跑到渡头,卖花灯的商贩来来回回,还有人在卖莲灯。
“姑娘,买个灯吗?照着回家的路,嘿嘿。”老妪岣嵝腰身向她推荐自己的灯笼,这样热闹的夜,老妪为生存要和一群中年人抢生意,想来和她一样,已经很难与家人团聚。
卿卿很想买下灯,她摸一摸腰间,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了荷包。
她面露难色,明明想说的是自己没有钱,张口时又变成了:“我没有家。”
无家无国,无父母兄弟。
此时,一只不染尘埃的手从老妪手里接过灯笼,“阿婆的灯笼我都买了。”
他的声如其人般清朗,声线干净,却又带着男子天生的浑厚有力。
老妪感激不尽,隔日上街做买卖,才知道昨夜买下她所有花灯,为她孙子筹够治病钱的是薛家的薛大善人。
“现在我有许多灯笼,小姐喜欢哪一只?”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谁,她不说,他也不说。
卿卿见他一副读书人做派,却坐着轮椅却端着挂灯笼的架子,模样滑稽,破涕为笑,从中选了方才老妪要卖给自己的那只最朴素的灯笼。
白色灯罩木手柄,一只平平无奇的灯笼在他手上,也能多出许多故事来。
卿卿接过灯笼,“你要带着这些灯笼走么?”
“府里缺灯笼。”
他一个眼色,立马有人过来帮他处理掉这些灯笼。
卿卿走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走到河边:“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坐轮椅么?”
“做瘸子省事,遇到不想做的事就以瘸腿为借口。”
“你如今做了大富商,还有那么多烦心事?”
“那你呢?又为何一个人跑到河边来?”
她停在一处热闹的地方,身后人声鼎沸,身前是寂寂淇水,对比鲜明,亦如她和呼延徹之间的那条界限。
“你说说,我若再有点骨气,是不是最好跳进这水里面淹死?”
听到她这样说,薛时安倏地站起来,与卿卿面对面,“为何要寻死?”
“放心,我约莫是没胆子寻死的。以前在霍遇那里没有寻死过,以后更不会。”
薛时安站向一旁,双手高高举起轮椅,再将那轮椅砸近淇水。
轮椅被扔进水里的声音沉钝,水花溅了二人一身,波澜久久难平。
“小姐回来了,这轮椅已无用。小姐往后只管如自己所愿地活着。”
她看向薛时安,眼含悲悯,“你不必待我这么好的……得知了百子县的事,我才知道自己被保护得那么好……同样生于乱世,谁又能更好过一些,时安,你走到今日,也是不易吧。”
“能有今日,不过借孟家东风。今日薛家一切,都当属小姐。”
“别,我可不会管账,算盘都不会使。”
她无奈地一挑秀眉,蹲下身,用手舀一捧河水,冰凉的河水很快从指间流走,她又站起来,薛时安就在她一拳远的地方。
她记得那时他不会太高,怎么现在就比她高出了一个头?
“时安,你如今长得又高又好,我放心了。”
乌云百般不愿和卿卿分开,卿卿劝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只要没有战争,他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
薛时安的人马送他们出洛阳城门,本意送他们出关,被呼延徹拒绝。
卿卿与乌云道别了整整一个早上,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完,呼延徹催促时,乌云问,“你真的不要和我叔父说两句么?”
“乌云,照顾好你的叔父,别总是为他惹麻烦。”
“你心里有我叔父,为何不亲自对他说保重?”
卿卿笑道,“只是怕他多看我一眼,我就会跟他走了。”
“乌云!”
呼延徹折回,用鞭子抽乌云的马屁股,乌云马儿受惊,被迫离去。
她在城门站了良久,远去之人早就不见踪迹。
薛府的家丁走过来,说道:“姑娘,快正午了,先生在等你用膳呢。”
她上了马车,马车穿过洛川市巷,来到薛府。
薛府无愧为洛川第一府宅,虽不奢华,但不失威严气派,处处透露儒人匠心,高雅别致。
今日午膳菜肴全是瑞安特色,菜色与她以前家中家常三餐无异,她迟迟不动筷子,薛时安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她碗里,“一个时辰前刚从淇水打捞的鱼。”
她吃完鱼肉,他又夹了一块豆腐给她:“是请如今瑞安城最好的打卤师父卤的豆腐,味道如何?”
非他夹到他碗里,卿卿从不主动夹菜。
见他自己一粒米未动,卿卿夹了块排骨给他。
“小时候我挑食,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母亲为此说了我许多回,后来她说不动了,换煊姐儿又说。”
“我还记得,那时小姐不爱吃的都会留给我。”
“现如今是我借居你的府邸,我早不是什么小姐,再也不会夹我不爱吃的菜肴给你,这是我最爱的排骨。”
薛时安欲言又止,他夹起排骨,细细咀嚼,只盼能一辈子记住这滋味。
“往后若只你我二人用餐,不必这么奢华的。许多人吃不到饭,我哪有脸吃的这么好?”
薛时安看出来了,她说的许多人,就包括曾经的她自己。
战俘营的情况他了解,粮饷层层克扣下去,落到战俘营时已所剩无几,战俘人多,分那所剩无几的粮食,结果便是每个人都吃不饱。
“都听你的。”
“那你以后也别叫我小姐了,就像以前我们私下里那样。”
薛时安点头,“都应你的……小九儿。”
卿卿这才低头浅笑,她笑起来时双颊鼓起,还有孩童时候的模样在。
她重新拿起筷子,却只夹起一粒米,喊到嘴里,恨不得等那一粒米自己化开才肯咽下。
“时安,原来我们瑞安城的米,真的比别处的好吃。”
“如今瑞安城被霍遇所占,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去。不过你放心,他也不会逍遥太久,小九儿,我很快就能替你报仇。”
卿卿脸上笑意消失,她放下碗筷,“报什么仇?那是我与他的恩怨,你牵扯进去做什么?他是皇子,你再富庶,拿什么与他斗?”
“小九儿莫气,有许多事未必得自己亲自出手,此次他与赵珺结梁,此为契机。”
卿卿叹气道,“你若为我好,就不要再提那个人的名字。我们以后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不好么?”
七年过去,哪有一成不变的人?薛时安暗想,还是自己太过愚笨,只顾着自己去想象这些年她的模样,而真正的她,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他想象中的她很好,可她真正的样子更好。
府里突然多了一人,但薛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任何吃惊或乱了手脚的样子。薛时安命管家于柯为卿卿介绍府里状况,从护院到账房都一一告知。
“这是先生为小姐备的院子,先生说小姐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所以就让女婢们在隔壁院子,与小姐院子仅一墙之隔,小姐有事再吩咐她们,无事的话她们绝不会打扰小姐。这是小姐的屋子。”
薛时安给她准备的房子一如薛府的布局般别致,一桌一椅,香炉纱幔,细节处可见心思,“这屋子是临时备的么?”
“自奴才第一次进府,小姐的院子和女婢都是备好的,先生说,小姐随时都会回来,有备无患。”
“你来这里多久了?”
“奴才十四岁进府,刚满三年。”
于柯年纪轻轻但深得薛时安信任,卿卿也见这少年持重聪慧,隔壁女婢又敬他又怕他,也放下了警惕。
“时……你们先生呢?他住哪里?”卿卿张口就是他的名字,叫久了就改不过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小姐沿着竹廊西行,便是先生的院子。”
竹廊是一片由竹子围城的走廊,也是府上的避暑胜地。
于柯介绍的也差不多了,临走前他一掌拍着自己脑袋,“瞧我这脑子,忘了跟姑娘说,过些天天气头热,每天早晨会有人来送消暑的冰,冰会放在每个院子的地窖里面,姑娘需要,自己去取便是。”
府里许多规矩都是按照以前孟家的来的,卿卿几乎不需要多花时间去熟悉。
“先生每逢二、三、五的日子都要去锦绣阁授课,奴才也会去听,先生其余时间会在府上,时常有客来访,北园的清风斋是先生宴客的地方,小姐现在要去看看么?”
“不必了,我有些乏了。”
“奴才已命厨房去做了些解馋的点心,稍后会有人送到小姐屋里来。”
卿卿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床顶的雕花,半晌也没看出究竟是什么图形。她翻来覆去,轻轻叹息一声。
这是她的屋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的屋子了。
日头快落下的时候,薛时安从锦绣阁里回来,一回来便问她可否还习惯、是否休息好了、饿不饿、备给她的衣服合身么?
卿卿笑道,“我得回答哪一个?”
“今日有两个学生为一片经文发生争执,回来的有些晚。先用膳,还是先去祠堂给老爷夫人上香?”
“先去见我爹娘吧……”
薛时安叫来丫鬟,为卿卿梳妆。
因为去见爹娘,她特意挑了明亮的颜色,又叫丫鬟冬青给她梳了一个髻,这才肯出门。
她习惯了北邙山的模样,这身大家闺秀的装扮已经不再适合她。
薛时安眼里露出欣慰,“还是穿红色好看。”
卿卿走下台阶,嗔他一眼:“我穿什么不好看了?爹娘喜欢红色,要让他们看看我过得很好。”
卿卿本想高高兴兴的去见爹娘,但到了祠堂门前,看见那密密麻麻又排列整齐的上百个灵位,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偌大的孟府,变成了祠堂里的一个个牌位?
卿卿忽然转身捉住薛时安双臂,急切问道:“佟伯呢?他被太子带走,你可有他的消息?”
“你放心,佟伯和小少爷都过得很好。佟伯被封为太子太傅,又在我大哥的邀请下做太学司业。小少爷是当今的皇帝唯一亲自带在身边的孙子,礼乐骑射都有人来教。”
“当今朝廷……对孟家是个什么态度?”
“皇帝追封老爷为长安大司马,命人修缮孟家祖墓,并下令为孟家三十七将造像,立于瑞安城内。”
“皇帝怎会这么好心?”
“一部分应是做给后世看的……但我以为,更多是英雄惜英雄。”
不论呼延徹还是薛时安,对当今的皇帝都是评论甚高,那么当初霍遇威胁她要将他父亲尸身挫骨扬灰,不过是吓唬她。
她松了口气,“时安,伯父呢?我想去看看他。”
“伯父在城南给自己置了套宅子养老,你要想见他,我叫人提前通报,明天带你去。”
“谢谢时安。”
“你我之间,不必道谢字。”
他是想如小时候那样拍拍卿卿的脑袋顶,但已不是昔日儿童,男女有别,他只是她家仆,无权与她亲昵。手掌停在离她头顶还有一掌宽的地方,卿卿见状,自己蹦起来,脑袋碰到他的手掌,得意一笑,“我是不是长得比你想象中的高?”
他淡淡一笑,“是,还比我想象中长得好看,照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你会长成一个大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