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渡船过江需要一夜。
一整夜,军营无眠。
孟华仲命人把霍遇压上来,叫卿卿去认。
卿卿看得发怵——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以折磨人为乐的晋王吗?怎么轮到他被人折磨成这样了,她有点儿想笑,也有点儿愁。
他披头散发,俊朗的五官被血迹模糊成一片,一个士兵恶意地踢了踢他的右手,他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痛呼。
卿卿问孟华仲:“这是怎么了?”
“右手被章将军废了。”
原来当夜霍遇在妓馆埋伏等待章绘,章绘掀开被子,没见着女人妩媚的凤眼,反倒对上这样一双似笑非笑的鹰眼。
章绘是南朝第一武将,力大无比,霍遇拼了全力,又动了暗器,终将他致死。
可章绘死前,死死扣住他的右手。
霍遇若要用刀割章绘喉咙,自己必先被他折断手腕。
卿卿脑海里,是那双指使箭矢穿透她身体的手。
原来真的有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霍遇缓缓睁开眼,脸上还一派自得。卿卿诧异,他是真不知道什么叫疼吗?
“本王当是哪位贵客,原来是本王的卿卿。”
看来他不止不知道什么叫疼,更不知道什么叫廉耻。
孟华仲从身旁侍卫手上夺来剑,挑起霍遇后背的一块破布,他手腕拧转,剑影似花,划开霍遇的衣服。
他后背,是一片黑色图纹,远看似一对鹰翅。
卿卿以往不曾觉得那图纹有何特殊,可在他的背上,却有了生机,展开翅膀耀武扬威,一如他本人的狂妄、嚣张。
“卿卿可见过这图?”
卿卿想不出孟华仲会做出什么来,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只要她现在轻轻一推,他就身在地狱了。
可很快又是二哥的声音——“我的卿卿不能做杀人的刀。”
那时他叫奈奈一针一针扎在她的脖子上,又何曾顾念她在地狱边缘了?
“我见过的。”她笃定道,“我父亲的书房,是在父亲书房见的。”
霍遇发出一声冷笑,他跪卧在地,呈狼顾之相,眼神带着阴狠笑意,望向卿卿。
乌兰江到北邙山的千里路程,那似北邙山轮廓般清晰的的恨,和那如乌兰江畔抓摸不透、若有似无的爱意,都模糊了。
孟华仲听得卿卿这话,大喜道:“看来就是这张图!难怪我们派去的人遍寻不到,原来是被这竖子藏到了自己身上!”他声带振奋,“来人!剥皮准备!”
卿卿不想见这残忍一幕,回过头躲避,孟华仲对她道:“这场面太残忍,堂妹请先避过。”
两个士兵领她出去,她每一步都在逃离这个地方。
她问自己,所谓仇恨有抽筋剥皮之深,便真要把他剥了皮吗?
她的本意,也不必非得如此啊。
哈尔日和郝军医都曾请求于她,他们二人都曾救她性命,若她有负所托,与霍遇孟束之流又有何区别?
她悔了,转身跑回行刑的帐子,却已经晚了,在半途中,只听一声凄厉喊叫。
那是只有霍遇的囚室里才会发出的悲鸣。
他方才对她那狼顾一笑,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孟华仲对一旁动手的士兵道:“去请军医替他清理伤口。”
他毕竟只要霍遇受尽折磨,还不敢要他的命。
他是邺人皇帝最骄傲的子嗣,留着还有大用呢。
霍遇被按在地上强行上药,他冷声而笑,“孟华仲,日你老子的,等你落爷手上,叫你尝尝爷的尿是什么滋味儿。”
孟华仲自幼接受孔孟之道的熏陶,即便领兵,他手下军纪严正,一个脏字都容不得。他敬霍遇是邺人的王爷,好歹是个当世留名的人物,留他条命,怎料他竟说出这种话?
孟华仲气得连喘大气,对着霍遇,一句“有辱斯文”都骂不出来。
“来人!给我封了他的嘴!”
永安府中。
蒙面将军出征誓师大典上,帝亲赐其玺绶,命其以王师之名南下,以定山河。
蒙面将军亲笔写下《讨孟子靳文》,召孟束罪行于天下,斥其私立军队、假传其兄长阵亡消息令瑞安孟氏一族上下百口自尽家中,是为不臣不弟,携令祁太子遗孤远中原,自立门户,是为不忠不义。
孟束被他一纸文书陷于众矢之的。
皇帝亲自将玺绶赐交蒙面将军手上,以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问道:“若由君亲伐孟束,昔日恩怨可否有解?”
蒙面将军紧握玺绶那只如玉的手可不像能握刀剑的,那太像一双才子的手,他应纵情笔墨、青史留名。
“臣为邺臣,与陛下、大邺,并无恩怨。”
他熟悉将军佩剑的重量,也熟悉马鞍的坚硬,熟悉兵器碰撞的声音,熟悉流出胸膛的鲜血味道。
太熟悉了,以至于面具下的脸庞划过一滴泪水。可惜没人看得见,可惜这泪水,很快无痕。
这蒙面将军像是从天而降,给了为僵持不下的南疆战事忧虑的永安府百姓一剂强心剂。他们没见过面具背后的那张脸,可相信他身上的大将军的气韵。
百姓自发十里长街送将军、出城门。
突然人群里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沉毅大哥——”
他回首,见一个白衣公子驾马赶来,气喘吁吁。
“孟大哥,这是我姐姐给你求来的平安符,你一定要得胜归来!”
那小小一张纸符躺在手上,轻飘飘的,一起风就要被刮走。
“云深,照顾好你父亲,用功念书,给你谢家添光。”
谢云深拼命点头:“孟大哥,我会的。”
那道小小的符被孟峦紧紧握在手心,他回想起以前每次出门前,母亲会叫卿卿把求来的平安符分发给他们父子。
卿卿调皮地从母亲身上跳下来,将三个护身符发给他们:“爹爹最大爹爹是大符,大哥第二大是小符,二哥最小是小小符。”
他听完作势要打她,可她圆滚滚的身子却蹿得很快,她躲在母亲身后咯咯直笑。
大哥知道他的意图,朝他背上一巴掌,“与小孩子较什么劲?”
卿卿一听,大哭道:“爹爹,大哥说卿卿是小孩子。”
家中无将士,只有父子,出征前夕兄弟二人又挨一顿打,家里仆侍一遍劝父亲下手轻些,一边忍着笑。
孟峦心中道:娘,今后有别人为我求符保平安了。
纸符重量依旧,可是他的父亲、兄长、母亲、家中那些仆侍,都不在了。
不论大仇能否得报,天地间,只剩他和卿卿。
孟华仲军营。
卿卿点燃烛火,坐在窗前望着月亮。
瑞安城外的月亮和瑞安城内的月亮是一样的。
小时候她想要做月宫仙子,去找二哥,二哥说她太胖了飞到半空会掉下来,她哭着去给大哥告状,大哥忍着笑将二哥抽了一顿,过了几天她心情好了,又去问时安怎么才能飞到月宫上。
时安没有二哥说得那么直白,只是说仙子都是体态轻盈的。
那时谁能想到现在的她瘦到快被风吹倒的地步?
今夜星辰灿烂,万里无云,看来明天也不会是个阴雨天。
若非阴雨天,孟华仲必得明天乘船渡江。
今夜里明明是霍遇遭罪,可她刚才看见是孟华仲一脸铁青的回屋。
果真霍遇那张嘴天下无敌呐。
夜入三更,她辗转不能眠,想起佟伯曾教她吹奏一曲思乡曲,借来军中短笛吹奏。
这是每个祁人都会心碎的曲子。
游子离家今生尚有归期,可是国破山河碎,谁能归故国?就算是魂魄,也没法随故国去了。
忽而屋外躁动,一声“救火”,士兵齐齐出动。
粮仓着火乃是天大之事,护不住粮草和护不住命根无异,火势升高,全员扑火。
卿卿扔掉笛子,趁守卫全都去扑火时潜入关押霍遇的营帐附近,仍有两个士兵守在那里,她留在原地想了想,将头发衣衫弄乱,小跑上前,“二位大哥,方才我闻到一股糊味,不知何事发生。出来寻人,怎么只剩二位了?”
其中一人将粮库失火一事告诉她。
她扶着心口道:“可真是祸事从天而降!还请二位大哥严加看守,霍遇其人阴险狡诈,我怕是他同伴为救他,声东击西放的火。”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觉得卿卿说得有些理。
卿卿袖中露出匕刃,寒光落在二人眼里。
她道,“我有些话想与竖贼霍遇说,二位大哥可否给个机会?”
他们只当卿卿那匕首是要对准霍遇的,一人道:“九姑娘,少爷有令要保全霍贼性命,您……行事务必小心。”
“放心,我只是去霍遇身上拿回些东西,不会伤他姓名。”
守卫在她眼里看到了阴寒。
女人要恨一个人,手段可以比男人更狠毒。
卿卿点灯进去,微光照亮寒室,只见霍遇背上一面殷红血色,唇色惨白,像个死人一般瘫在地上。
他双手被捆在身后,整个人就像一头将死的黑熊。
卿卿嘴角噙笑,拿出刀刃,贴在他脸上,“晋王殿下怎会有今日?”
他听到卿卿声音,颇为困难地睁眼,深邃的眼是一口深井,诱人坠落。
卿卿蹲下来,端详这张习惯了嚣张轻佻的脸。
原来他的睫毛也是又长又密,一双眼睛眼位下垂,形状却好极了。
原本是一张文殊公子的脸,却又生了高准,叫他看上去永远十分硬气。
他的眉眼,他的薄唇,其实都是那么脆弱。
“卿卿,爷还要带你回去呢……你总不能去江那头,那不就……离家更远了吗?”
“你怎敢开口提我的家?”
刀背陷进他的脸上的皮肤里,留下痕迹。
他身体艰难扭动,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他的动作令他脸上的皮肤向着刀背陷得更深,卿卿稍向后闪躲,不知他要做什么。
若是以往,他一定已经觉察到她闪躲的动作了,还要嘲笑一番他的怯懦。
可在这时,他察觉不到,他没了引以为傲的洞察力,说话都费劲。
卿卿瞪大眼,看他如死鱼翻腾,双腿痉挛,最后,十分痛苦地跪在了她面前。
“卿卿,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杀人,不该□□你,不该骗你利用你……你救我……救救我!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带我离开!卿卿……卿卿……”
肺部的伤让他很难吐出其它字眼,他的双膝也无法支撑他长久地跪着,他趴伏在地,只能叫着她的名字。
卿卿,卿卿。
他似乎曾说过,卿卿的名字,都是此般缠绵。
而他最狼狈的样子,都叫她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