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12节 望山书屋
三百年前的三河寨,不过一个宽宽的平坝,旁依龙河,顺着官道,十数户商家铺户,散在官道两边。
官道一头连着成都府,一头通向大山深处的拉萨,商旅繁华,历经三百余年,小寨子便发展成了大县城。
如今的官道,早被裹在了城中。整个县城街道,便以官道为轴,向两边扩展。
空中俯瞰,主城区颇像“非”字型布局。横贯整个县城的中心街道,也就是原来的官道,是中街。向两边衍分出多条街道,依了朝向或方位,分别名之东南西北街。四条大街又再衍分出更多的小街小巷,为别于正街,通通名其为巷,东一巷东二巷东三巷,凡此类推。
三河三雄,于家和王家在中街,蒋家则在东街。
大家知道的,三河蒋家自来便是设塾开馆,收徒授课。所开私塾,名曰:望山书屋。
于舵爷的独孙孙,于小红,乳名而已,当不得正经。周岁那年,依了于氏字辈,取了大名:于信达。
六岁那年,于信达这娃娃,便被送入了蒋家望山书院。
出得于宅正门,顺着中街,东行五六十步,左拐便是东一巷,再直行约二三百步,一道四五十米长的灰砖围墙,中开双扇黑漆排门,门悬两块黑漆牌匾:一曰“进士第”,一曰“望山书屋”。
排门而入,一个大合院,当中横着六米长的照壁。绕壁而进,是宽宽的廊檐,三级青石台阶穿廊而下,便是敞敞亮亮的外院,满铺了青石板。
这庭院,正是蒋家宅子的中心。正前方是两层全木架构的小楼,此乃蒋家藏书楼,楼前悬着一块黑漆金字的巨匾:万山书阁。
庭院左边,一道深深的回廊,直通里屋。其内是蒋家起居之所,非是外人能随便出入的。
庭院右边,便是蒋家所开塾馆,一字排开三间屋子:望山书屋。
其实,蒋宅还有个后园,被万山书阁遮蔽了,藏在后面。
蒋氏历代,都有两大爱好,一是藏书,二是莳弄花草。这后园,便置着假山,种着许多的花花草草。
现在的蒋氏家主,蒋云鹏,字高飞,自号无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儿,博学而开明,待人极是随和。这蒋云鹏蒋蒋先生,人品自是没得说的,极受绅商士民的敬重,尽皆尊呼“蒋万山”,其名其字其号,反倒少有人记得。
吴名说书,已然讲过,这望山书屋的授课,是不重科举的。蒙童识字,仍是通行的启蒙教材,《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到得经文典史,蒋先生便弃了四书五经的流行课本,自由发挥起来。教材呢,诗歌辞赋不用说,诸子百家是重点,唐宋八家更要学。这搞法,自然是不宜于科举的。
大家知道,现在的娃娃入学,都是按了年龄,分班授课。其实,这分班开课,是废了科举之后,才从西方引进的。
咱中国的搞法,自孔圣开始,便是一对一的授课。没法呀。先生只一人,学生呢,却是差别多多。既有五六岁的小蒙童,也有五六十岁的老童生,有的尚且不识一字,有的呢,却已是熟读经史。
于信达这小子,在蒋先生学生中,年纪最小,却又最是聪慧。
首先,识字教学,《三字经》。好多娃娃搞了半年,也认不完全,于信达这娃娃,呵呵,两个月,能读能写,倒背如流。《百家姓》呢,别的娃娃用时三月,他呢,呵呵,十天。
入塾第四年,学到《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别的娃娃,还在摇头晃脑地读呀读呀,甚至还有个别的,卡在生字上,认不得,急得要哭。于信达这娃,竟窜到先生面前:“先生,验收,背书。”
蒋先生抬头盯了:“背书?这么快?”
于信达:“嗨,背书么,容易得很。”
蒋先生现了疑惑的神色:“容易得很?你这娃娃,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
于信达公鸡般地昂着头,满脸的不屑:“嗨,小菜一碟。全诗便只三节,只变换了个别词儿,意思上么,又是节节相承,自然就容易记诵了噻。”
蒋先生:“节节相承?你娃娃且说来听听,怎样个相承?”
于信达:“第一节,桃花开了,把美人儿弄回家,作了夫人;第二节么,桃树结子了,美人儿生了娃娃;第三节呢,桃叶很繁茂,是说美人儿生育了一窝窝,家族人丁兴旺。”
蒋先生呵呵大笑:“嗬嗬!你娃娃这一说道,倒也生动形象。第一节桃花像火焰燃烧,第二节桃实长得肥美,第三节桃叶繁茂浓密,都是比兴哩,你娃娃,可理解,这个这个,比兴?”
于信达来了兴趣:“嗨,望文生义噻。比兴比兴,便是又比又兴,便是既打比方,又兴起下文。先生,我理解呀,这比兴手法,应当是既有起兴作用更有比喻之义,譬如,桃花灼灼,喻美人之容;桃实蕡蕡,喻美人生子;桃叶蓁蓁哩,自是喻子女众多了。”
蒋先生捋捋胡须:“嗯,你这小娃娃,倒挺能融会贯通。”
于信达:“先生,学生有个疑问呢?”
蒋先生:“好哇好哇。咱做先生的,最是喜欢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了。”
于信达:“灼灼其华,这‘灼灼’一词儿,在学生想来,先生的理解,‘像火焰燃烧’,似是不妥哟。”
蒋先生瞪了双眼:“嘿,你小子,你这话,还疑问呢。分明是找了我的岔子,让我出丑么?小子,今儿个,你可得跟我个道儿,否则,嘿嘿,嘿嘿……”
于信达却一点儿也不惧,挺了胸脯,负了双手:“桃花粉红粉红的,像极了天边的云霞,怎就像火焰?还燃烧呢?”
蒋先生捋捋胡须,微微点头:“嗯,小子,你这言之,似乎成理哩。那么,当如何理解?”
于信达:“明丽鲜艳、楚楚动人。嗯,便像我萍儿妈妈,眉似柳叶,嘴如樱桃,脸若桃花,那是标准的一个大美人儿。嗯,如果,嗯,萍儿妈妈生就一张大红的关公脸,还火焰般的燃烧起来,嗬嗬,岂不吓死我老爹?”
将先生佝偻了腰,狂笑不已。
正式的课堂讲授,并不多。每日上午第一节,往往是验收前日的课业。你读过《论语》么,开宗明义第一则,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云“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古时授徒,是极重“温故”的。
验收,过关,完毕,便是当天的正课了。先生在上,领读章句,有些词儿句子作些解释,大多是靠学生自读自悟,勿需多讲的。
接下来的环节,塾间可就热闹了,咿哩哇啦,咿哩哇啦,
一片的诵读声。
有些心眼儿活泛的调皮子,一边随了别人的诵读装模作样,眼光儿却瞅在了别处,谓之“望天叫”,嗯,望天叫,至于章句的意思,更不会去想去悟了,满门子的心思早飞去了爪哇国。
更多的学子,还是勤奋的。“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乃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古之圣贤的教导,却是深深地烙在了学子们的心灵之中。
于是,不多时,便有学子端了书,行到先生面前,请教起先生来,字音认不得,句读断不得,意思懂不得,先生自会一一地为之解疑,为之释难。
嗯,这架式,颇有些现代“一对一私教辅导”的味道。
近午时分,学子们一通的忙乱,收拾起来,课本啦,字帖啦,笔砚啦,杂耍书儿也不少,规矩的学生拾掇得齐齐整整的,调皮捣蛋的学生则胡乱地塞在包袱里。
再接着,一通的嚷嚷叫叫,一通的嘈嘈杂杂:
“走啰……”
“回见……”
“二娃子,下午到河边钓虾,去不?”
“好狗不挡路……”
……
不多会儿,塾馆安静下来。
下午是不行课的,由得徒儿们自由。也有个别的学子聚到书院,或帮师娘做些杂务,或偕先生谈论些趣事,也有个别的趁机讨教于先生。
蒋先生不但不生气,反倒格外的开心:有徒如是,夫复何求?
于家小子是不需回家午饭的,因为师娘早早地就备好了吃食。
整一下午,于家小子都躲在里蒋家的藏书楼上,一屋子地乱扔乱翻。
蒋家藏书楼,名曰:万山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