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会奇客

“那个女人,竟真的敢说出这种话。”宁昭望着手头上的密报,不觉大笑。

殿宇深处的人静静伺伏,谁也没有动弹,宁昭的笑声虽肆意纵兴,眼眸中的清冷冰霜,却让人找不到一丝笑意。

“这个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威胁圣上,不如属下去……”

“她不算大胆,她的确有资格威胁联,何况,这也不是威胁。”宁昭淡淡道:“这只是一种表态、一种忠告、一种说明。庆国人不会干涉秦国的政略,但她也同样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她心上人的仇家。”

宁昭慢慢地冷下眼神:“你们不得有任何妄动,再强大的国家与庆国为敌,都是得不偿失,自讨苦吃。”

暗中的人低低应诺。

“不过……”宁昭复又微笑起来:“她给宋远书的那顿揍实在是大快人心。那个楚国使臣,大过嚣张,朕也极之讨厌他,却又不能把他怎么样。也只有她这种庆国人,才会完全不顾任何后果,做出朕这堂堂秦王也不能做的事,倒真是为朕出了口恶气。而且,宋远书闯出这番祸来,想必鹰飞对楚国、对萧逸的印象都极之恶劣,朕倒不必大担心庆楚之间有过于亲密的关系。”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但万一他们利用萧性德……”

“宋远书根本不了解萧若对萧性德有什么样的感情,才会想出这种主意。”宁昭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更何况,萧性德根本就是个女子,便是楚国想施美男计,也做不到。他日鹰飞若知萧性德的女儿身,愤怒起来,焉知不会祸及楚国。”

“皇上圣明。”

适时的奉承,对于下属来说是必须掌握的技巧,再英明的帝王,也不会对说好话的人,有大大反感的。

宁昭面带微笑,迅速地翻看完一堆密报,舒展身体,慢慢往后一靠,淡淡问:“皇祖母那边情形如何了?”

“大皇大后的医案,陛下一向亲自御览,实在只是感染风寒,并无大碍,陛下也不必大过挂心。”

宁昭摇摇头,也不说什么,只静了一会儿,才又轻轻问:“安乐那边呢?”

“公主依旧如常,不出宫一步,不与人来往。宫中各处忙于筹备大婚,她却不言不笑,但也不闹不争,似乎并无明确反对之意。”

宁昭轻轻叹息一声,复又问:“纳兰玉……”语气一顿:“和纳兰明如何?”

“纳兰公子身子渐渐有了好转,只是仍极虚弱,至今连病床也没下过一步。纳兰相爷近日忙于大婚之事,就算有二心,也没有时间行动。”

宁昭点点头,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他闭上眼,伸手抚着额头:“那,姓卫的呢?”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一会才道:“近日此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就算是他的手下,也完全跟不上他的行踪,除了余伯平之外,无人能知道他的详细动静。”

“就算是余伯平,只怕也未必真清楚。”宁昭睁开眼,淡淡说一声,眼神穿过飘摇的烛光,向前方黑暗处望去。

卫孤辰,联真的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你究竟在做什么?

“拜见卫公子。”黑暗中行礼的男子温文尔雅,一派从容。

卫孤辰冷眼望去,语意森冷:“你就是萧逸派在秦国的暗线首领?”

男子微微一笑:“正是。”

卫孤辰眼神愈发冰冷:“你们的皇帝被人捉来这么久,不见你们有什么动静,倒是三天两头,跑来拜访我这个曾刺杀你们摄政王的仇人来得勤,你们的本事,就只有如此吗?

男子淡淡笑道:“摄政王明见万里,早知秦王必以吾主而诱出所有楚人在秦国的暗桩,已下严令,关于陛下之事,我等一概不闻不问,不得插手,便是天塌下来,摄政王亦另有安排,用不着我们介入。至于我等有没有本事……”

他微笑从容,眼神却忽然冷锐如刀:“公子以为,我们多日来一再请求拜见公子,却又确保不让任何秦王设在公子身边的暗桩察觉丝毫动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公子以为,我们在公子那么多下属中,选中余先生做传讯之人,确定他绝对不会背叛公子,并确保不再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一场会面,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黑暗中,他的容颜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精芒四射,摄人心魂:“卫公子虽曾刺杀摄政王,但国家之间,本无永远的敌人或朋友,有的不过是利益,若非如今我们与公子的利益相同,公子又岂会允诺相见。”

卫孤辰冷漠地摇头:“我和你们,从来不曾有过相同的利益,我也并不想有,我见你们,只不过,是想要做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

男子微笑:“我等一片诚心,正是为求与公子合作……”

“我不需要,也不打算同你们合作,你们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卫孤辰在座中徐徐立起,凛烈的冰霜,悄悄在夜最深的时候,染尽锋寒:“我要的,只是一桩,你情我愿,互不拖欠的交易。”

男子终于露出一丝不解的表情,复又从容如旧,微笑如仪:“如此,在下敬听公子吩咐悄悄地在黑暗中守候了很久,余伯平才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一个男子徐步而出。

今夜月沉星黯,那人在暗淡星光中,抬眸一笑,对余伯平道:“余先生,你们的主人,也许不是一个最了不起的主君,却一定是最好的主君。”

余伯平听得一愣:“阁下是指……”

那人却只微笑着拱了拱手,再不多言,就此踏月步霜而去。一袭黑衣,转眼融入黑暗中余伯平站在原处,凝望那人身影遥遥消失,只觉那临别一笑,竟似有无限深意在,不知为什么,心中倏然一凉,转身想往房内走去,却在转眸间,已见那黯淡星月下,也同样黯沉无光的一袭雪衣,已在身旁。

他微微一惊,以卫孤辰的武功,自是可以随时来到任何人身边而让人无法察觉,但是,为什么,这次离得这么近,竟丝毫感觉不到他身上那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剑气与寒意呢!

他轻声唤:“主上。”

卫孤辰只是静默着立在月下,也不知是在看星看月,看那远去的人,还是看遥遥不可测的未来。

不再有逼人的傲气与冷意,不再孤高不可攀,只是,宝剑若失了寒锋,那还是宝剑吗?

余伯平强忍住心头莫名的悸动,低声道:“主上,萧逸此人,有惊世之才、莫测之能,若真能得他们相助,我们多年的心愿,或有可成之日。”

“萧逸是喜欢行善积德,助人为乐的人吗?”卫孤辰语气平淡,既无激愤,亦无孤傲:“宁昭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萧逸却视我们的国土为鲜肉美餐。虽然我是雁人,宁昭是秦人,但这片土地,仍然是我们的国家。”

余伯平怔了一怔:“那当初,主上和萧远订下协定?”

“萧远不是萧逸,他若掌权,借楚国之力攻秦,我们有足够的机会乘乱而起,他也绝无力攻下秦国,但是,萧逸……这个人太强了,强大到让我不敢冒险。”卫孤辰轻轻道:“余叔叔,是我愚蠢吗?纵然与宁昭有着血海深仇,我却还想要守护这个国家,不再遭受外敌伤害。”

余伯平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主上,你的胸襟已不是我所能揣度的了,所以,我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主上为什么还要会见他。”

卫孤辰轻轻道:“我不同他合作,但是,倒不妨做个交易。”

余伯平强抑住莫名惊悸起来的心绪:“什么交易?”

“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卫孤辰的声音极轻极淡,在暗夜中悄然散去。

余伯平却只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忽然间,竟带出如许笑意,灿然地亮了起来。

那样温暖的笑容,已经多年不曾于那一剑在手,就肃杀满身的男子身上出现,那样过于灿烂的光芒,让人联想起两头燃烧的蜡烛,纵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却也注定在转瞬之后,燃尽了生命、身体,与灵魂。

他闭了闭眼,勉强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轻轻道:“少主,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一起,同生共死,这么多年了,有的人依然坚持,有的人执愿不改,也有的人变了、悔了、远了、散了。主上,今日的我,也未必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我,所以,无论你想什么、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但是,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凝望他,眼中是深刻的感情,这是他所效忠的主人,这是他舍弃一切所守护的希望,这是他愿意用生命、用灵魂,用他所拥有的一切一切,来交换他一点快乐、一丝笑颜的孩子,这是……他看护长大的孩子,是那个软弱时,被他抱在怀中,一声声喊着,不要哭的孩子。

这一刻,他于他,仅仅,只是……他不能说出,却最最宠惜的孩子。

“我只求你,不要瞒我。”余伯平声音充满苦涩:“即使我们根本没有力量可以真的帮助你,反而成为你的掣肘,但是,求你,不要瞒我。”

卫孤辰微笑,他的笑容在这黯淡的星空下,如此温和,温和得简直已经不像卫孤辰了:“余叔叔,你多虑了,这么多年来,有什么事,我瞒过你。就连今日的密会,我瞒尽所有人,不也独独不瞒你吗?”

他淡淡说完,淡淡转眸,看那无尽暗夜,无限天地。他不瞒他,因为会见那个人,是为了救他所想保护的人;他会瞒他,因为,他下一个想要会见的人,是为了去杀他必须除掉的人。

纳兰明很忙,一国宰相,协理阴阳,文政、河务、兵事、钱粮、刑名……哪里事繁任巨,哪里他就得一力照料,政民、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不能有半点差错,兼且近日秦楚两国要举行大婚仪式,历史上从不曾有过,一国君王在另一个国家迎娶此国公主的事,无前例可循,迎娶大典必须要隆重盛大,不可失了秦楚二国的体面,事先毫无准备,婚期逼在眼前,仓促之间,整个秦国朝廷,上上下下,忙得天昏地暗,晕头转向做为秦王的宁昭,只负责做决定,至于如何运作、各处细节怎样处理,他一概扔给纳兰明,令他以宰相之尊会同礼部、户部共商。

宁昭倒是清闲自在了,可怜纳兰明,一方面要处理满朝事务,一方面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赶办出足够轰动天下的倾国婚礼,忙得是人仰马翻,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宁昭一方面忌他之能,限他之权,一方面,偏又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重要的活非常放心地全砸到他身上。

这段日子下来,纳兰明每天连两个时辰都睡不足,累得双眼通红,眼圈发黑,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有金光四射。

宁昭在金殿上,倒是常无限关怀地慰问一番他的辛苦,可是慰问归慰问,差事照样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纳兰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眼花,总觉得,自家皇上的眼睛里,充满了得意而歹毒的笑意。每当这时候,纳兰明就非常之怀疑,英明的圣上,用来对付他的方法,是否就是存心要把他累死,然后,为他抹几滴眼泪,写一块鞠躬尽瘁的牌匾,给后世留下一个名君贤臣的美谈,从此拔掉眼中钉、肉中刺,可以睡上安稳觉了。

他现在每日上完朝,气也不喘一口地入阁办事,等他指示的官员已经排起长龙,亏得他手挥目送,批示公文,发出指示,迅如疾风,却也经常忙得整整几个时辰,水也喝不得一口,唇干舌燥之后,还要应付那帮为了大婚而紧赶着哭穷叫苦的官员。便是一日三餐也常常就是几块糕饼,就着热水送进肚子,充分省出时间来办理公务。忙的时候,根本别指望回府,直接派人传话说,相爷宿阁。

只不过,这个所谓的宿,也就是一整夜,在烛前端坐,皱着眉听人诉苦,冷着脸斤人办事不力,温着声音劝大家尽力,咬着牙,忍着头疼,把一堆又一堆的麻烦事,给处理下来。

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极短的时间内仓促筹备一场必须惊天动地、盛况空前的婚事,真当他是神仙了。

他已经贵为宰相,升无可升,办得好,那是他应该的,办不好的,秦楚二国都没有面子,从上头的两位皇帝,到下头一堆累个半死的官员,怪的也只能是他一个。每念及此,纳兰明就忍不住暗中磨牙,没准皇上还真盼着他出点差错,丢个大脸,不好意思之下引咎辞职,也就轻轻松松,婚宴释重权了。

这天还算不是大忙,至少到了深夜,他还能坐着轿子回家,虽然随行的心腹下人,人人怀里抱了一堆等着他连夜处理的公文,虽然这个晚上,能留给他睡眠的时间,也绝对谈不上富裕。

纳兰明在自己府中,一向是在内书房处理公务的,身为宰相,身边任何一份文件,都极有可能关系国家机密大事。纳兰明治府素严,所有下人都知道进退,一见相爷逸往内书房而去,即刻纷纷退走,就连负责搬动公文的心腹下人,也是放下公文,磨好浓浓的墨,奉上香茗之后,就恭敬退走。

当相爷处理公务时,除非他亲自呼唤,否则任何下人擅入内院,不问情由,一概处死,这是相府的铁律。这是相府的铁律。

待所有闲人尽去后,纳兰明轻轻搓了搓在料峭春寒中有些冰冷的双手,‘量漫坐到案前,就待垂首处理那似乎永远也理不完的琐务。

而那带着夜最深、霜最浓时所有寒意的声音,就在这措不及防时,倏然响起:“你还真打算为你的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纳兰明脸色大变,猛然抬头:“你怎么进来的?”

卫孤辰的如雪白衣,在灯光下,泛起一种妖异的黄,门窗皆未开,连风都不曾有一丝偷入房间,可是他的人,却偏偏是这般全无征兆的出现,仿佛他不是血肉之躯,倒似一缕青烟、一池弱水,天地间,无人无物无处,可以将他拒于门外。

“这世间,还没有我想进而进不了的地方。”

烛光的阴影在他眉间跳跃,傲岸亦凄清。

纳兰明倏然站起:“你不是我的客人。”

卫孤辰听而不闻,只淡淡道:“你可以放心,虽然宁昭确实在你府中伏了耳目,也在我那边埋了内奸,但只要我自己不愿意,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握我的行踪,更不可能有人能在暗中窥视而不被我发现。”

纳兰明冷笑道:“有没有人发现都不重要,我没有兴趣和你这乱臣贼子谈话。”

“乱臣贼子?”卫孤辰的眼眸在烛光中倏然收缩,然后清冷冷地一笑:“罢了,我是不是乱臣贼子,咱们且不商讨,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兴趣和什么人谈话?和你的主子,你的皇帝?和那个口口声声倚重你,却又视你为附骨之蛆的人?和那个称你的独生爱子为好友,却又毫不犹豫对他下毒的人?和那个近日动作连连,连续调数名将领入京,却又把你的几名门生明升暗降,送上高而无用的位子供起来,然后从他近年在各地培养的新官员中调人补缺的秦王陛下?”

他眼中的讥诮之意无比浓厚:“纳兰相爷,你以为,你的风光日子还能有多久?”

纳兰明脸色渐渐阴沉,却又一语不发。

整个书房,忽然空寂阴冷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的哗剥声,不断单调地响起。

纳兰明慢慢低头,看着小小的烛花,在他眼前亮起一个眩目的光晕,然后迅即黯淡,心间忽的一阵悲凉,然后,极慢极慢地问:“你来,是为了什么?”

卫孤辰背负双手,悠然道:“我来,救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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