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扬风魅影(补全) (2) 唯美纯爱

“只剩下您和陛下需要商榷的细节了,”普塞洛斯主教点了点头,他的脸依然严峻,表情如磐石般永恒不变,“请在露西亚节前将土地的契约交给我。”

他是如此绝对的平静,根本看不出是否真的关心他所到手的东西。康拉德想起了自己在君士坦丁堡亲眼目睹的那次布道。因为受到宫廷权贵的排斥,普塞洛斯只能够在远离大教堂的提奥多西广场草草搭起他的神坛,然而人们还是蜂拥而至。他叱责世人的奢侈放浪,于是听众们就浑身发抖,泣不成声,纷纷拿出纸牌、骰子、珠宝饰物,疯狂地焚烧。广场上燃起一堆堆熊熊火焰,炽热的空气扭曲蒸腾,几乎蔓延成一场灾难。普塞洛斯立在被自己鼓动起来的狂热的激情中心,却显得木然而无动于衷。那时他因为苦修而形容枯槁,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大而深刻,深深地吸引着康拉德。

如果眼睛是灵魂的窗口,那么在那双眼睛里居住的一定是一个躁动不安的灵魂。从上帝的话中,他得到了智慧和力量,但显然没有得到平和。

“请允许我至少送您到教堂外吧。”康拉德微笑着打开门,他与他并肩同行,谨慎地放慢脚步,使普塞洛斯不至于落在自己后面。

“国王采用这么宽容的政策,是因为他希望能更多地吸引贸易。在这一点上您有我无法企望的优势。我从心底不愿意与您或者陛下发生任何争执。然而冲突不可避免,所以我建议我们应该定期会晤,免得因为缺乏了解而增加无谓的矛盾。”

普塞洛斯主教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甚至连看也都没康拉德一眼。

“我不是您的敌人,教皇和牧首间的确有无法达成的共识,但从没有成为敌人过。”他们来到走廊的尽头。黄昏气温骤降,从沼泽上吹来的寒风在石头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康拉德挽起老主教的手臂,一直扶着他走完这段台阶。“必然有共存的方式,也许我们能够发现它。没有必要让阿维尼翁的惨剧重现。”

他们在教堂的小圆广场上驻足,普塞洛斯依然一言不发。太阳已经落了,金色和紫色的晚霞在树林后面隐隐闪烁。年轻的鹳鸟一只接一只地掠过教堂雉堞上的巢,侯鸟的南迁迫在眉睫,同时也意味着清凉而平静的初秋即将结束。老主教仰望着它们被云彩照亮的翅膀,仿佛深深地着了迷。康拉德在一旁等待,既不催促,也没有离开。

“我们曾经见过面……”普塞洛斯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

“是的,君士坦丁堡。那一年我应邀去聆听您的布道。”

“不,更早。在蒙塞居尔,我是丹多洛侯爵的忏悔神父。”

康拉德愣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您给我留下的印象简直难以磨灭。那时我们几乎要撤离了,但是您指出了那条路,有谁能想到呢?当您带领我们到达山顶时,我真的感受到,是上帝对您说了话才令我们绝处逢生。”

“您过奖了,”康拉德终于答道,“除了用卑微的力量为上帝的荣耀所而做的努力之外,我一无所成。”

“同时我也见识了您对待异端的方式。我想这么多年的游历后您的确变得更精于事故,但是您相信教皇就是真理,并且相信为此所做的一切就是正义,这一点,我看不出有什么改变。”普塞洛斯抬起手,召来的他的马车。他恭谨而冷淡地欠身,很明确地拒绝了康拉德试图搀扶他登上车阶的意愿。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他抬起了微微低垂的眼帘,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漠然,而眼睛却闪闪发亮。

“您很幸运,能够所向披靡。但是幸运像风一样,是在不停变幻着的。”他说,“而现在,是东风盛行的季节。”

飞翔的侯鸟已经融入黄昏的天空,消逝得无影无踪。康拉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遥望黄色的桦树林和阔叶林,他能看见近处的树木在萧萧地落着叶子。在他的身边,教堂的亚麻田里一片淡蓝色的梗茎在秋日中闪着光,墓地里的野玫瑰结出了鲜红的蔷薇子,所有的花都染上了更深的色彩,却芬芳不再。

教堂的石板甬道上一阵非常拖沓的脚步由远而近,康拉德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情顿时松弛下来。他侧过身,就看见埃克将一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榛子递到他的鼻子下面。他拣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那鲜嫩的果仁。

“伦瑟尔在哪儿?”他突然问。

埃克窃笑着,冲着亚麻田嚷嚷:“伦瑟尔神父,您做这些农民的活儿不觉得羞愧吗?”

伦瑟尔的脑袋在波动的蓝光间冒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瞪着埃克,转眼间便把康拉德也包括进他仇视和憎恶的范围。

“你们什么也不做怎么不觉得羞愧?”他朝他们走过来,嘴里絮絮叨叨,用康拉德无法听清却能辨出意味的词汇咒骂着。“快说吧,今天晚上要降霜,如果没把这些沤软的亚麻都收完,我整个九月就白忙了。”他向上望了一眼,突然换了种语气:“今年收成不错。”

栽在广场上的接骨木生长得枝叶繁茂,向四周铺展开,就罩在他们头上。一串串沉沉的黑果实几乎擦着他们的肩膀。康拉德摸索着在台阶上枝叶的阴影里坐下来,屈起腿双手抱住膝盖。

他还没有从那场折磨中完全恢复,现在他不需要再费力地保持充满自信和力量的语调,他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

“我需要你们帮我准备主教会议的名单,所有应出席的主教和修道院长,他们的名字、家族,以及财产。我们必须在秋会节之前把大主教令发给他们。”

“你要怎么跟他们说?尤其是乌尔沃萨修道院长,他的大部分领地都在莫勒,别忘了他有权直接向罗马大主教团提出控告。况且在你来之前他本是大主教的最可能人选。”埃克提醒他,口气很不乐观,“他们会像土狼一样扑向你,你有准备吗?”

康拉德闭起眼睛,重重揉着太阳穴。“普塞洛斯主教,”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埃克和伦瑟尔不得不弯下腰才能听清,“已经代表约翰皇帝正式向国王提出婚姻要求了,皇帝许诺的嫁妆是五年内的贸易自由。”

“国王决定了吗?”

“我不知道。”康拉德朝王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晦暗。“他既没有来教堂参加弥撒,也没有邀请我到王宫里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说话,一时间微寒的秋风中只有康拉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他加冕?”埃克试探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如果他的王位是经由你确立,那么他改宗的时候也就意味放弃这权力,也许这对他有些约束?”

“但他至今没有提出过要求……”

“所以你就坐在这儿自怨自艾吗?”伦瑟尔突然不耐烦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要在主教会议上面临多大的压力,我也知道如果你不能从卡尔·古斯塔夫那里得到什么足够说服他们的话,你就可能被那些主教们撕成碎片。但是现在你没有别的出路,那么就去做吧。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你就该为这个决定负责,别再跟我抱怨了。”

他很快说完这些,康拉德和埃克惊得目瞪口呆,好久没回过神来。

“但是,”埃克讷讷地为康拉德辩解道,“他不是在抱怨,他是想得到你的建议……”

“我没有。”伦瑟尔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话,“你,”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着康拉德的脸,“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想要什么,能够妥协到什么地步,最后的界限又在哪里。你应该清清楚楚地定下你的规则,如果这是场较量,至少别总让对方先发制人。”他直起身体,瞥了一眼埃克,很满意地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惊喜交织的表情。他把披在肩上的外套扔到康拉德的怀里,“你打算一直坐在风里我也懒得理睬,但至少在石头上垫点东西。”

然后,似乎已经对这场谈话厌烦透了,他捋了捋有些凌乱的金红色发丝,头也不回地埋入那堆亚麻的世界中。

埃克站在康拉德的身后,尴尬地保持沉默,脚尖不停地在地面上蹭来蹭去。

“去帮他吧,”康拉德叹了口气,“他掌管着储藏室的钥匙,别惹他生气,否则我们整个冬天连块熏肉也吃不到。”

他望着埃克一蹦一跳地朝伦瑟尔扑去,他们在田地里互相扯着对方的衣袖,透明的梗絮飘荡起来,像活着的蝴蝶的翅膀。

康拉德的双手掩住了脸,他伏下头,顶在自己的膝盖上。回忆如秋风般在他四周萦绕,他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逝去的时光,想到他已经永远地失掉了奥兰多。

奈斯侯爵夫人在打磨得像金属一样光洁闪亮的柏木大门前驻足片刻,她审视着自己的形象,目光既挑剔又严苛。月牙白的束腰小袄是为了今天的场合特意赶制的,她用一条镶着蓝宝石的华贵腰带来强调引以为傲的柔美的腰肢。蓝紫的丝缎外袍上别着的鼓形胸针是拜占庭新近送上的礼品,金线缠绕的细致花纹中含着那颗绿宝石,和她的双眼一样的色泽。她整理了一下垂在脖颈旁的发带,将淡蜜色的浓发披洒到两肩上,终于满意地笑了。

大厅里火光通明,如同白昼,上好的松油灯取代了会发出辛辣刺鼻的烟雾的鱼油灯和鲸油灯。崭新的亚麻桌布上,摆满了蒜香牛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熏干鱼,干酪和酸奶随手可得。贵族们身披毛皮斗篷和丝缎上衣,贵妇人的精致的首饰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他们手里捧着镶有银边的牛角杯,美酒发出诱人的光泽。

侯爵夫人在这片雍容华贵的嘈杂中轻轻走过光洁的地板,有几位故友发现了她,笑着握住她的手求她再次青睐,她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他们。今晚她精心打扮并不是为了展现给他们的。她在人群中搜寻着,很快就发现了一袭蓝色长袍的卡尔·古斯塔夫。她还没有完全走到他身边,他就转过脸来注视着她。

“觉得如何?”侯爵夫人展开身形,在古斯塔夫面前悠然转了个圈,“称您的心吗?”

古斯塔夫大笑着拉起她的手,轻轻握着,放在唇上一吻。“完美,”他叹息道,“我的可人儿,放您离开真是一桩罪过啊!”

他们手挽着手走到舞池中心,男女贵族们立刻向后退去,凡是国王舞步所至,人们便停下深深地弯腰行礼。

侯爵夫人的视线从这些必恭必敬的臣子身上滑过,眉眼间兴趣盎然:“那位得到您格外重视的家伙究竟是谁呢?”

“杜克伯爵,刚从法隆来。”

“他是代表巴基塔伯爵的吗?他们决定向您屈服了?”

古斯塔夫微微颌首,唇上浮起一丝笑意:“他还带来了一副象牙画像。——您知道巴基塔伯爵的独女有着和您一样颜色的头发吗?”

侯爵夫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恭喜您,陛下!被两个女人争夺的感觉如何?”

“没有您加入其中,一切都索然无味。”

这番恭维引得奈斯夫人郎郎地笑起来,她的纤手在古斯塔夫的脸上轻拍了一下。她知道在场的所有女人都会因这个亲昵的动作嫉妒得发狂,而男人们则会对她趋之若骛。“您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她认真地问,语气中不再有丝毫调情的味道,“您需要多少时间?”

“他将在乌普萨兰待十天,我什么也不要他说,只要他相信我告诉他的每个字。”古斯塔夫的舞步慢了下来,他们交换了一次位置之后,他就完全停住了。“他正朝我们瞧呢。记住,夫人,他可是法隆金矿的主人,据说富可敌国。”

侯爵夫人随国王转过目光,不动声色地望着杜克伯爵趋前向他们行礼。

“您对伯爵的提议有决定了吗?”伯爵一起身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多么越礼的表现,侯爵夫人在心里想,他甚至连“陛下”都没有用到。她瞧了瞧古斯塔夫,国王淡淡地笑着,眼里闪动着意味深长的光。

“至少需要与我的枢密大臣商量商量吧,更何况我还没机会见到乌普萨兰大主教呢。”

他从眼角里瞥见有谁正在他附近溜达,他的视线一转,那是吉恩,他朝古斯塔夫使了个眼色,有些心神不宁。

“佛莱娅,”古斯塔夫扶着侯爵夫人的腰,浅笑着对杜克点点头,“请为我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尽心些,要知道他日后可能成为我的证婚人啊。”

伯爵的脸上一下子亮了起来,国王的许诺字字入耳,更何况他眼里还瞧见了侯爵夫人俏丽的笑颜。她优雅地向杜克伯爵伸出手去,看着他,眼波流动,盛满了惊讶和钦佩。“上帝啊,”她展开雷丝小扇轻巧地扇着,淡淡的芬芳不知不觉地朝他的脸上流去,“您可是从北方来见国王的第一位绅士呢,难道您真的不怕他吗?”

她很自然地挽起伯爵的手,与他一起离开了人群。他们靠在壁炉边僻静的角落里私语。她善解人意地倾听,适时发问,片刻间便完全迷住了他。

古斯塔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向来避免高估她,然而她似乎总能令他吃惊,究竟她的极限在哪儿呢?他突然想到,从他们相识至今,她精挑细选地邀请男人们做她的入幕之宾,但他却始终得不到这样的荣幸。他从没有问过她个中缘由,她也从没有说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维持着长久而稳定的关系。

吉恩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他靠近他的耳畔快速地低语,他们简单谈了几句,古斯塔夫脸上的笑容渐渐冻结。

王宫左侧的大楼梯通往国王的会客室,建在与所有一楼敞开的大门背道而驰的方向,无论何时,辉煌的灯火都照不到这儿。卡尔·古斯塔夫沿着经过数个世纪践踏而磨损得凹凸不平的石头台阶向上爬,他想到有多少神秘的谋杀发生在这光芒背后的阴暗处,而他居然还冒险独自走动。

许多蜡烛的红晕从会客室半掩的门里流泻出来,古斯塔夫离那越暖洋洋的角落越近,脸上迟疑的表情也越浓,但他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他进了房间。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记忆,许久以前的一副画面,整个房间被夕阳染上了金黄的色泽,那个年轻人就躺在柔柔的光线中,很顺服、很随意,暴露在空气中的胸膛平静地起伏着,而他一度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古斯塔夫关上门,绕过躺椅走到桌边,他很熟练地用手指捻熄了几根蜡烛。周围暗淡了。天花板高高地隐没在黑暗里,暖暖的烛光只垂在他的周围。他拿起了桌面上的一叠文件,刚翻动了一页,纸张的声音就惊醒了沉睡中的圣像。

“晚上好,大主教。”古斯塔夫说,“您的教堂被那些愤怒的修道院长们烧了吗?你已经到了沦落街头的地步了?”

“我很抱歉打扰您,”康拉德缓慢地坐直,古斯塔夫的头发反射着烛光,照进他的眼底,他的眼睛像承受不住这光芒一样不停地眨起来。“但您一直都没有答复我的信件,而我每次来王宫的时候,您要么去打猎,要么就到郊外的城堡巡游。”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不过还靠着椅背,声音低沉。“我想,过了今天,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和您详谈。”

“事实上今晚也没有。”古斯塔夫拿起最后那根蜡烛,拉开了门,“还有更重要的客人在等我呢,我派卫队送您回去。以后没得到我的允许请别随便闯进来。”

“陛下。”康拉德清清楚楚地说道,他朝古斯塔夫走过去,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胳膊。“我下个月有主教会议,我在瑞典的第一次主教会议。主教陨命还未满周年,而我既无力为他复仇,反而还要将教会的土地出卖给凶手。”他把掌心贴古斯塔夫的胸膛上,他几乎是在拥着他,用力地压住他,不让他离开。“我用我的身体买时间,但我实在需要比时间更多的。难道我没有尽力取悦您吗?难道您不是说过在那些男孩里最中意我吗?还是说您已经厌恶了我,要把我抛弃掉呢?”

那双闪动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样,被他苍白的皮肤衬托得越发幽黑。古斯塔夫发现他再也没有恢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玫瑰色的光彩,他在持续衰弱下去,身心都不堪重负。

“只要您抽空明天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去看看我想让您看的东西。真的不会更多了,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紧紧地环绕着古斯塔夫,弄得他举着蜡烛的手都倾斜了,滚烫的烛油滴落在康拉德的手背上,他抽痛着,松开胳膊。

古斯塔夫一声不响地走到长廊里,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等着康拉德。但康拉德没有动,于是他回过头来看着他。

“我今晚确实非常忙,”他说道,朝康拉德张开手臂,稳定、放松的姿势,几乎带着坦诚的味道,“来吧,我带您去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