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越死越多,病死的,饿死的,还有上吊死的。余惠兰也染上了瘟疫。贵生心急如焚,急得团团转。翠翠提醒他说:
“快去纸坊店找找白医生吧,他是老医生,兴许有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程贵生,骑了匹瘦马赶过去,爬在白文正的柜台前,哭道:
“白先生,救救我娘吧,我娘染上病了,白先生,贵生求您了。”
白文正看到程贵生,忽然生出一肚子气,冷冷地说:“程贵生,你不要求我,这次瘟疫我没有办法。”
其实白文正并没说假话,他虽说救人无数,但面对这次瘟疫大流行,也是束手无策。来求他的人不少,门槛都踏破了,他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包些清热解毒的药给他们。但他知道,这没有用,同时告诉他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皆是定数,他只能尽力而为而已。
贵生看白文正说话冷淡,知道是生他的气。如今白玉兰已经出嫁,贵生纵有千般不是,也无法挽回了,作为长辈说几句狠话并不为过,他作为晚辈,听几句也无伤大雅。
贵生说:“白先生,不是晚辈不守约定,我爹爹已经为我订下了婚约,我并不知道,所以才……”
白文正看贵生局促不安,也不想过多指责,反正玉兰已经出嫁,再埋怨也没有用。于是换了口气,说:
“我女儿是真心喜欢你,她长得不丑,完全配得上你,如果你们成亲,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你们无缘,我也没有办法,如今我那女儿已远嫁她人,哎。”说着不禁黯然伤神起来。
贵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默默地站着。白文正慢慢包了些清热解毒的药递给他,说:“拿回去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家里有绿豆的话,给她熬点绿豆水喝,兴许有用。别的,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包这些药了。”
贵生接过药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回家的路上,在一片光秃秃的土地边上的一个小河沟里,他突然看到一小片黄黄绿绿的东西。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小片绿豆,已被压得枝桠断裂,七零八落。但尖尖的枝头还绿绿的,其它的地方都是干黄的叶子。贵生知道家里早已没有了绿豆,心想,没有绿豆,如果撸些绿豆叶兴许也有用。这蚂蚱把什么庄稼都吃了,唯独不吃这绿豆,是不是绿豆是蚂蚱的天敌呢。他撸了一把叶子,又拽了一把瘪豆荚带回去,把豆荚和豆叶放在水里煮了煮,端了一碗汤水给余惠兰喝。余惠兰喝了白文正的药,又喝了几次绿豆叶水,竟然比柳兴旺多熬了十多天,精神也越来越好。贵生高兴起来,每天都去撸绿豆叶。又十几天过去了,余惠兰竟然熬了过去,慢慢好了。这一下,村里人纷纷都去拽绿豆叶绿豆荚,绿豆叶绿豆荚成了救命叶。柳翠翠十分后悔当初就没有为父亲拽些绿豆叶熬水喝。
大人熬不过去死了,儿童也难幸免,绿豆叶没那么多,救不了很多人的命,很多人依然在恐慌和无奈中死去。人们开始逃离家乡,到外地去讨活命。一个个家庭挑着担,推着车,小孩子坐在罗筐里,坐在独轮车上。当爹的挑着担、推着车,当娘的挎着包袱,或拉一根绳子在前头。走着走着,挑担的、推车的腿一软倒在地上,留下一家老小,无依无靠。只好就地挖个坑,把人埋了。余下的有能力继续推车的,继续逃荒,没能力的就把儿子卖了,把女儿送人。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斗高粱米就把人领走,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外加两枚大洋就成了人家的新娘。有更急的,夹两个馍馍就把人领走了。个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死人遍地都是,一片片纸火,一阵阵哭声。有的小孩哭着哭着爬在爹娘身上,哀哀死去,无人知晓。一只只野狼野狗吃得红眼绿眉,肥头大耳。人们逃,没命地逃,尽管哀鸿遍野,也挡不住人们逃亡的脚步。
程家庄也疯了。人们没命地逃离家乡,向西,向西,向没水的地方,向没灾的地方,向一切能去的地方,寻找生路。余下的老弱病残,不愿拖累家人,只得待在家里等死。姜月霞抱着柳士毅,天天来程家和余惠兰相对而坐,两个失去家人的女人都尝遍了生活的艰辛,不免相对而泣。幸而两家都曾经殷实,也还拿得出几枚大洋,有时也能高价买回几斤粮食,但大洋毕竟不能当饭吃,在巨大的天灾面前,几枚大洋显得太微不足道,渺小得不值一提。
村里人空了,比日本鬼子进村时还空,家家封门闭户,村村不闻鸡鸣,有的村子只剩三两个老人。有的村子万人空巷,逃得一个不剩。野狗野狼野狐狸走村串户,如入无人之境。人们饿疯了、急疯了,有的人已失常,吃人现象时有发生。
贵生也急了。家里已没有了可变卖的财产,幸好他还藏有一把手枪和几十枚子弹,他就带枪到外面去,打死一只野狗回来充饥。小秋红也饿得面黄肌瘦,两只大眼凹陷下去,俊俏的小脸没了光彩,已经十多岁的小姑娘只剩一副长长的骨头架子。余惠兰和姜月霞经过商量,把贵生和翠翠叫到跟前,说:
“孩子,眼下村里人都跑光了,咱也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呀,我们两个都老了,不能再出去,我们家里都还有这么多的地,虽然眼下不打粮食,但也不能丢下不管呀,你们两个年轻就快逃出去吧,现在瘟疫还没有过去,万一传染上后悔都来不及,你们就快逃吧。”
贵生不愿意,说:“娘,我们怎么能走呢,我们一走你您二老怎么生活下去,不行,我得守在您身边,就是死咱也得死在一块呀!”
余惠兰坚决地说:“不行,现在瘟疫这么厉害,留在家里只有等死,你们刚成亲,还没有孩子,我们程家还没有后代,你怎么能呆在家里等死呢,赶快走,逃得远远的,到没有黄水的地方,到没有瘟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将来为我们程家生个儿子,也好传个香火,这可是你爹和你丈人的意思呀。”
姜月霞也连连点头:“孩子,不要说了,你们快走吧,家里有我们,不会有事,你妹妹和你弟弟年龄小,吃不了多少东西,我们能够照顾好,你们就放心去吧。”
无论怎么说两位老人都不同意他们再留在家里,留在家里再怎么能干,也变不出来粮食来,他们走后,两位老人会合起来,互相掺扶着度过难关。
贵生无奈,只得收拾几件衣服,一床被褥和翠翠一起离开家,踏上了西去逃荒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