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四俊

江左四俊

四条巷。别忘记了收藏本小说章节,

巷里只陈大人一家官员府邸,因而小六赶车进了四条巷,陈府门房立刻就跑进去通报,等我下车站稳脚跟,陈大人清瘦矍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我拜了两拜,起身道:“陈大人,苏鹊冒昧,前来拜访了。”

陈荀风退了朝服,穿一件青淀貔貅暗纹的褂子,可能是匆忙出来,连外袍都没披。再看我,整个一个被拾翠裹的粽子。

“苏大人,请。”

陈大人没有说客套话,淡淡一笑,长臂伸展,将我迎进府内。

陈荀风领我在他府上转了一圈,因为我拜帖中写的是对陈大人的妙笔丹青仰慕已久,希望能到他府上一观,最后他引我进了后园。

陈荀风走到小径尽头的末端,站在一片湘妃竹中,将那隐藏在竹林后几不可见的“洗墨斋”指给我看。

“小小陋室,让苏大人见笑了。”

“晚生仰慕已久,陈大人切莫过谦。”我拱手道。

他淡淡笑着点头。

聊了许久,凡是听到这种场面话,他都只是一笑带过,即不推辞,也不回敬,这种态度虽说没有错,但却实在不像个为官十数年的大人。

不如说更像个纯粹的文人。

而且非要形容的话,给人的感觉……

我看了一眼那遍布后院密密丛丛的湘妃竹,不由释然。

年轻时,他应该是属于极清秀的那一类人,现在的眉眼间虽然带上了岁月洗涤后的沧桑,鬓角也染上了点点斑白,却丝毫不损其温文尔雅的气度,反而更有点苍郁幽古,深远沉静的味道。

谦谦君子,行止如竹。

陈荀风已然打开画室的门,站在外面,请我先进。

传说这个独立在后园一角的画室是他最看重之地,从不轻易带人参观。甚至当年先帝特地来陈府寻画时,陈荀风都不曾开启,最终令先帝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传为一则很是有名的逸趣。

我不知究竟是何德何能,能有兴得他亲领观瞻,一睹“洗墨斋”的奥妙,哪里还敢再托大半分。于是站在陈荀风后面再度拱手:“苏鹊不情之请,能有今日之荣幸,已成人生一大愿矣。”

言罢,伸手,仍请他先进。

陈荀风又是淡然一笑,先跨步进了内。

传说中的画室,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东侧一张案几,西侧一墙书柜,正中一道四屏屏风,上画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

仔细看了,我不由轻轻“咦”了一声,这般柔中透刚,是传世极少的前朝德阳王洛常的手笔。

此画难求,收在这里,倒也相得益彰。

陈荀风等我看完了那扇屏风,到西侧格柜前,指着放在最右边的一栏上垒起的一沓卷轴说道:“此为老夫二十岁前十年练笔。”

我点点头,那一阁放了约有二十幅画作,看材料裱画的样子,多不是很精致。陈荀风丹青之名,成于二十岁上。

他又指着中间那一栏:“此乃二十岁上,三十五岁下。”

他二十二岁取三甲,因为不善逢迎,仕途数年不顺,从五品下的太史令一当就是多年,每日闲来作画,倒也产生了大量传世佳作。而据传禄和九年,先帝到当时的尚书省左丞周肃夫家游玩,恰巧看见他家里一幅陈荀风的山水画,龙颜大悦,从此被闲置三年的陈荀风就青云直上,三十岁任职鸿胪寺卿直到如今。

“陈大人壮年时的画作,果然已流遍天下。”我看着那一旁空间明显大的多,却只剩下寥寥数个卷轴的格柜,说出我所知道的事实。

陈荀风轻轻一笑:“年轻气盛,正是不知收敛之时。”

“噢,陈大人三十五岁上韬光养晦之作,看来尽在此间了。”我指着最左边空间虽小,却堆满了卷轴的一格问他。

近年来陈荀风的画作甚少流出,市面上甚至流传一句话,“千金难寻陈洗墨”,原以为他可能已有封笔之意,今日看来,他只是不愿再让画面流出而已。

陈荀风负手而立,点头默认。

“只是苏鹊不知,”我疑惑的问,“这格子已经放满,陈大人怎么不移到中间那大些的地方去,难道真执著于先后顺序吗?”

陈荀风摇首,“此处放满,挑出败兴之作烧了,也就有地方空出来了。”

闻言,说不吃惊是假的。

百丈竿头不动人,

虽然得入未为真,

百尺竿头须进步,

十方世界是全身。

作画的人都心疼自己的作品,就跟心疼自己的孩子似的。即使是那些看了就不顺眼觉得是糟粕的陈年旧作,也权当作自己年幼不成器的孩子藏着掖着,真能下得狠心来亲自动手毁去的人,绝没有几个。

因此我是真没想到这么个淡然的人,对自己的心血能做到如此决绝。

“陈大人精益求精,苏鹊佩服。”

我恭敬的长揖到底。

“千金难寻陈洗墨”,原来不只为了那份罕有,更为尊重那份执著。

眼前洗墨斋的主人,却对我发自肺腑的溢美之词并不在意,反而看着我淡淡的微笑,“初见苏大人的作品,曾以为作画之人即使不比老夫年长,至少也与我同辈,后来才知道苏大人是如此的青年才俊。”

登时面如涂丹,扭捏半天,我才说一句:“陈大人过奖。”

当面被前辈高人夸奖,真是羞愧无比。

“后生可畏实乃喜事,”陈荀风温和的说,“苏大人不必过谦。”

我大惭,“苏鹊以为,陈大人泼墨山水之造诣天下已无人能及,晚辈那几张工笔小艺,能入得了陈大人的眼,实在是荣幸。”

陈荀风听我这么说,接口问起:“苏大人为什么独独情衷工笔?”

一时无语,迟疑半晌,我诚恳作答,“工笔画作,多重外形而不强于神韵,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人事物景,总不需要山水写意那般的胸襟……苏鹊自认贪利浅薄,比较适合工笔吧。”

陈荀风一愣,显然没料到得了个这么直白难堪的回答,看了我一会,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指着那一墙的卷轴问我要不要看一看。

正中下怀,我毫不遮掩欣喜之情,“求之不得!”

欣赏画作很花了些时间,每展开一幅,陈荀风一一为我讲解,待到我在惊叹唏嘘中粗略看完了那“二十岁下”一格,不知不觉已近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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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不免愧疚,想起自己和陈大人根本还不相熟,就跑上门来耽误人家了一个下午,实在有些厚颜。

“实在抱歉,晚辈看入了神,一时忘了时间。”我惭愧的说道。

陈荀风并不在意,“今日有些晚了,苏大人用过便饭再回去吧。”

第一次上门就蹭吃蹭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拒绝人家又显得托大,我最后还是皮厚的点点头:“实在是叨扰了。”

言之切切,我却仍然心有不甘,那些陈荀风年轻时的画作也就算了,他藏于自家的那些新作,一来出了此间绝无可能再看到,二来如果真如他所说的有了更好的就烧了较次的,那我可能真是平生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够得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陈荀风见我一步三回头,控制不住的盯着那剩下的两格,微笑。

“苏大人以后如有空闲,再看不迟。”

“这……”

我干笑一声,心里欣喜若狂。

“苏鹊如何敢当?”

“无妨,陈某早与苏大人神交,如今相处,更是投缘。”

“苏鹊受宠若惊,当不得,当不得。”

我一肚暗喜转为脸上明笑,如此高看我,我可就是得了做洗墨斋常客的承诺啊。

既然后会有期,我也就不再惦念,打算跟随陈荀风去饭厅。可就在我们动身出门之时,我不经意的看见屏风后的那面墙上,也有两幅挂画,不由停住了脚步。

剩下两格来不及看了,这两幅既然让我看见了,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我回头巴巴的看陈大人,陈大人无奈做了个请字,随我观瞻。

头一幅是有些年头的景致绘。我这么会说,是因为这幅画落笔细腻,有渲染也有写实,和陈荀风现在轻逸灵动的画风有所不同。画中乃是一叶轻舟泛于烟波浩淼的湖上,隐隐看着远山淡青的轮廓。巴掌大的舟上描绘有清晰的五个人,其中两人坐在乌篷下博弈,两人正立于船头遥指湖景说话,还有一名看衣着是艄公的人,立于船尾撑杆。

这幅画的落款是“禄和二年春游太湖”。

禄和二年,陈荀风不过二十上下,那么这画上的四名年轻人,应该就是……

“江左四俊。”

陈荀风看见我探寻的目光,淡淡回答。

我欣然神往。

江左四俊……

先帝时代的一个传奇。

江南风流,世家才人代出,然二十年前名声最盛者,止此四人。

周肃夫博古通今,罗放游遍四海,白燕鸿锦绣文章,陈荀风书画双绝。

如此已是了不得,若是在这四人的才名之后再依次各加上一句形容,大雅希贤,风流倜傥,玉壶冰心,清远流长……

可以想见将当年的轰动。

——这就是江左四俊。

我仔细看画中那四个人,陈荀风和周肃夫已经见过,依照面貌可以认出陈荀风是那舟头指点之人,周肃夫是那东首博弈之人。剩下两人,一人立于陈荀风身侧,一身白衣随风飞扬,微微颔首,纸扇轻摇,模样身材较他人都年轻些,应该是白燕鸿。另一人坐于周肃夫对首,青衣玄帽,向后倚靠着船厢,一手执白一手持杯,风吹发散,嘴角轻扬,浑身透出一股洒脱不羁的气质,不出意外,便是罗放。

我不禁叹息:“果真是江南好风物,颐养出人才——‘翩翩声名天下赫,楚楚公子四俊才’!”

只恨我晚生了二十年,不在那条扁舟之上。

如今周肃夫和陈荀风都年过不惑,仍是人中龙凤,风姿过人,再看画上那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四人,当年初初名动天下,将是何等的精彩!

“翩翩声名天下赫,楚楚公子四俊才……”

重复一遍这两句二十年前广为流传的诗句,陈荀风看着画,默然不语。

“……陈大人是不是忆起了过往?”

我看他神色,轻声问道。

陈荀风似未听到般,仍旧盯着画。

我随他目光看去,画上那船首那一袭绿衣指点江山的青年,英姿勃发,眉宇间淡淡勾勒着少年人刚刚蜕变成年时的几分青涩,几分对将来的向往,和几分昂然自信。

再看看眼前人,清俊不减当年的脸上,眼角已爬上细细密密的皱纹,一双眼睛仍旧清澈,却带了岁月累下的积淀和荣枯历后的沧桑。

不由黯然。

二十年……

弹指一挥间。

一人殿试头名却依靠妹妹成了当今权臣,一人浪子行游却创办了毁誉参半的同文书院,一人代不为官却尚了公主成了驸马庆德侯,一人寄情丹青却因此青云直上历经宦海沉浮……

可那画中的青年才俊,永远都是二十岁的得意才子,不知此后的造化弄人。

人世,无常。

我在沉思,身后忽然传来陈荀风失笑的声音。

转身,看他对着自己的画作摇头不已,竟吟出一首诗来。“看画不觉时日慢,对镜才知岁月短,老来方忆少年时,少年不再白发染……”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过那些故事的人以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传奇,经历那些故事的人,怕只当那是……

太过无奈的过往吧。

陈荀风吟毕,苍然一笑,人对着画,眼光却悠远不知所在何处。“罗放操劳过度,英年早逝,燕鸿牵连淙王,罪获谋逆——江左四俊,如今也只剩周肃夫与我这一双老头了。”

“陈大人……”

二十年的风雨,不是我这个小辈可以议论的,我讷讷出口,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看见他微笑中的苍凉,心中只觉抽痛。

“陈大人可别说笑话,您明明满头的青丝,丰神如玉,要不是眼底积淀的睿智,看起来最多也不过三十出头,哪里说得上一个老字?”

我笑道。说周肃夫是老头无妨,但说陈荀风,哪怕是他自己,我也不敢苟同。

陈荀风被我强词夺理,愣了片刻,最后还是笑了笑。

“还是要看见苏大人这样的少年人,才觉得跟着年轻了。”

当下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伤感之事。我转而去看另一幅画。

另一幅画是一幅长卷。上有百丈飞瀑凌空而下,气势汹涌锐不可挡,然而一汪深潭嵌在瀑底,将溅起丈余的水花牢牢包住,万马奔腾,霎时转入无声静谧之中。

视野开阔,布局大气,留白得当,最难得的是此画能由动入静,意蕴绵长。

我立时佩服无比,心中不住地叫好。

刚要开口夸赞,眼角撇到了画底一角。深潭边有古松,古松下有巨石,巨石上有一张七弦琴,只有婴儿小指大小。

看见那张琴,再看那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我疑窦顿生,陈荀风当世名家,断无胡乱作画的道理,可这画不合道理啊,有谁会在声响如此巨大之处弹琴?而弹琴之人,又去了何处?

“这……”

我疑惑的看向陈荀风,陈荀风看见我刚刚目光所指,抿起了嘴唇,略微颤抖。

这恐怕也不是一个太好的故事。

我识趣的不再询问,甚至也有点后悔起刚才对前一幅画的刨根问底。将画作置于屏风后面,虽然不能说是有意遮掩,但也是主人不想时时面对吧。

看来不便再在此处纠缠了。

“陈大人,苏鹊倒是有些腹饥了,天冷,这就跟陈大人讨两杯暖酒喝喝。”我拱手笑道。

陈荀风目光从惆怅变回温和,顿了一会,看着我说道:“听闻苏大人这阵子身子不大好,酒就算了,老夫洗手作了鱼汤。”

我呆了一呆,陈荀风就算再随和,毕竟也是当朝三品寺卿,竟然让人家亲自下厨了?

“这叫苏鹊如何当得!”

陈荀风只目光柔和的轻轻摇头,示意我不必在意。

后来,我果然在寺卿大人家喝到了寺卿大人亲手做的鱼头汤。地道的南方做法,上好的新鲜黑鱼头,加了芦笋干,枸杞,红枣,青葱,熬了两个时辰已经炖得酥软,上桌散上一层黑胡椒,添上几根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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