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灼然

琢玉成华 昭然灼然 历史军事 大众 网

额间一星半点的痛。

其中血与火的热烈,雪与林的苍凉,都如一阵烟云,随风淡漠远去。

到了最后,连深处紫藤漫天的沉醉与报春遍地的烂漫,都化作星屑和尘埃,渺然再无踪影……

我吐出一口长气。

听在耳里,却是一句微弱的呻吟。

红袍黑皂帽的人掀开我的眼睑,见到指下悠悠凝神转向他的眸子,匆忙收回手。他在床边跪下,金针插入皮卷,皮卷纳入药匣,倒退出去。

视线尚且模糊,也可看出此屋熟悉。身下软榻,身上丝被,清淡名贵的熏香充斥满室,惟其中一缕若隐若现的药味,破坏了室内的庄雅。

重华东阁。

又回此间。竟又能回到此间。

医官出去时,阖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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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中一片寂静中,有人缓步至床边,手执一本卷扎,向下静静看我。

俊朗的面孔英逸依旧,眉目间,却沧桑几许。

许久,他移开眼光,徐徐展开手中那旧色的卷宗,望定了其内的某一页,哑声念起。“白氏与熙,落玉太公主并江陵庆德侯白燕鸿独子。美姿容,善言论。从容弘雅,丰神冶逸,博综艺术,幼有贤名。曾师从同文罗放,三岁能诗,五岁成赋,年七,骈与贡生同读,上下惊奇。十岁上,家祸累及,流。北邑莽苍山林场役一年,坠冰河,夭。”

……

少有人,能活着听到自己的传罢。

景元觉面色不好,眼窝下一圈浓重的墨色,下颌上隐约成片的胡荏,都使得他的脸色更青。

但这些,都比不上眼中的晦蒙。

见我钻研望他,景元觉避开目光。合起卷宗,撩起下摆坐在榻边,唇边脉脉勾起一丝笑意。“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多久以来,见惯了此人把真正的情绪掩藏。不过,却未在对我言笑的时候,如此不含温度。

“‘我自灼然不佩玉’,‘净静婷亭尚皎光’”,景元觉念了如此两句,自怀中掏出了那块静默经年的圆玉,向下摊开在我的眼前。又伸手到我枕边,摸出枕下那把木制骨扇,展开满幅荷叶,一派翠色寂寞无边。“灼然自‘白’, “光”而“熙”之,何其昭昭,何其昭昭——”

他叙说后察的怨怒。

那也不只是怨,亦可以算作恨了。

轮到我惨然发笑。

扶着榻沿半坐起来,力道一大,胸腹巨震的痛楚。

“你说得不错。‘苏’,死而更生也。‘鹊’,昔日之鸟也,不敢承燕鸿鸿鹄之志,苟无忘先人之名。”

……真有人胆大如斯,布谜昭然若揭。

饶是今帝如此睿慧,似也被这句话击溃。他一瞬暗下了目光,笑意尽失,不觉攥紧手中圆玉,指端森森发白。

半晌过后,方才发问。

“……是二哥所取?”

那一对凤目墨中透黛,隐隐震颤,叫我也笑不下去。

当年闻哥曾说,白与熙,好名字,与人光明,与己光明,可叹不可再用。便予你取叫苏鹊……苏,为姑苏;鹊,为喜,为兴,又通“熙”,取其兴盛和悦之意也……

那其中一层更表显更直白的意思,当年他按下不表,而我岁月渐长,终是自己读懂了出来。

这一问,我默然颔首。

景元觉面色一凛,肃然起身,几步走到桌案,竟是背过身去站定,再不回转。

窗外天光透进,隐约是午时过后的光景。

屋内安静的诡异。

时光何其珍贵,我有心说话。一出口却是咳嗽,绵绵密密,没有尽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缓过一口气来,听见景元觉冷冷道,“……如此为他,竟也无以例外么?”

我知道他所说为何,宫中医官来去,定然早有禀报。事实纵有偏畸,一时却又不好为闻哥辩驳。

“你本郁结于胸,昨夜一时激愤,引致提前毒发。”景元觉负着一双手,定定望着对面窗下,声音寒凛如若萧风,“若非当时元胜多留个心眼,行后派人沿河打捞三里,那瓶药丸……丢了也就丢了。”

我不由苦笑。

那一瓶多出来的解药今日留我不差,可叹他日郭怡、武国威之流,也可得生了。

天意如此,夫复如何?

此刻他不回头,正好有些难开口的话,可以讲个清楚。

“陛下……你可知明王于我,意味着什么?”

景元觉将手撑在桌案上,不曾转身。

“因为这一个人,替我收藏了我的过去,替我承担了我的责任,他使我成为苏鹊,而不是白与熙。”

我咳了两声,叹了一口气。

“十岁坠冰河,有幸不曾夭折。家仆携逃下林场,却几至绝境,就在彼时,遇到了明王。”

景元觉微微偏过头去。

如若可能,他定是不想听。可惜,我却再无机会可讲。

“……大病哑口,他日夜逗我说话;思亲难眠,他以亲弟待之;学问未成,他着手下倾心传教。”

我将身上丝被撩开,衣裳尚且完整,便挪动一双脚,放在踏板鞋履上,“年岁尚幼,他说稚童莫言复仇。待到年岁初长,他说我虽然长大,但因为有他在,该我恨的人,该我杀的人,不过顺手一击,我都不用多管。再到一十五岁,他说重整旗鼓,我不必跟,狠心无情将我赶出山庄,放逐到广平那座小城。”

我依着床柱站起来。

顿了一顿,才又缓缓开口。

“因为世上有了明王景元闻,世上不再需要有背负满门血仇的白与熙。”

“因此,才有了苏鹊。”

“才有了和陛下相遇的公子白莲。”

景元觉转过身来。

一对墨色的眸深沉难辨,一双修长的手依稀颤抖。

……

很幸运,这人是我世上唯一的兄长。

很不幸,这人同样也是你的嫡亲二哥。

我们都同样明了。

“明王是我的善良。”使我不曾偏激,不曾憎恨,更不曾如太后一样、陷入反复无底的疯狂。我伸出手,捂在心上,对沉默无言的景元觉诚恳道,“我欠他一条命。”

苏鹊其人,也就一条命,一颗心而已。

别的东西再想给,也给不了。

景元觉盯着我,眼中熊熊似能喷出火来,胸脯不停剧烈起伏,像是蕴藏了一头野兽的力量。

待到他冷静下来,就能够明白我所说的,句句都是实言。

“明王当初就死在镜湖,才是最好的归宿。”

对他,对你。

皆然如是。

“……昨夜陈荀风连夜求见,说了庆德侯旧事。”

景元觉忽然启口言他,眼中一瞬仿似闪过无数情绪,却停在了一片灰茫,话也直接奔向结论。“周家亏欠你。”

我愕然,又释然。

对他默默摇头。

如果说,有人要为这数十年来一环套一环直至无解的凶境付出代价……那么人选现成不二。

我惜命亦然。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凭我一己之力,管不了那么许多——只是就在眼前休戚相关的人,焉能放着不管。

这些话不需出口,相信你必能了然。

“陛下,陛下——”

此时门外有人急唤,景元觉如若未闻。

门敲不开,一会儿门外有人声,某个不怕天子一怒的公公压低着一把尖细的嗓音道,“陛下,不好了,吴大人也昏倒了……”

我莫名看向景元觉,景元觉避开了眼光。

心里忽然浮起巨大的不安,一下一下的击打着我的心房。

迈步往窗边去,景元觉堵在我的身前。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惶急来,使我的预感更加坐实。

一个侧身推开他,两步到窗前往下一看,真怔在当地。

密密麻麻的人群跪在重华殿外的广场上,像是一团黑压压的墨点。骄阳当空,秋风萧瑟,看样子,那些人也不知已跪了多久……一个个衣皱帽落,发丝凌乱,跪姿东歪西倾,行列曲斜不齐,所谓疲态尽出,亦不如是。

我怔了又怔。

心中恍然敞亮起来。

嘴里便忍不住,噗的笑出声。

“呵,呵呵……”

越想,越是觉得好笑,于是笑声一直长扬——最后竟停不下来,恁咳嗽和笑声混在一起,簌簌瑟瑟,叫人心惊。

景元觉手覆到我的背上,无言替我顺气。

其实此刻,更该担忧的人是他才对。

……朝人以死谏君,君王避而不见。甚而,还陪同那位传说中的奸佞,亲密站在一处——究竟成何体统?

门外又有人叫唤了。

说是唐大人、卢大人也不堪老迈,呜呼栽倒了。

景元觉脸色铁青。

我敛了咳嗽,只余前仰后合的大笑,一手按着他站稳。成为祸害的感觉,原来竟是如此畅意。

“别笑了。”

景元觉兀然寒声道。

我笑到了这个份上,又哪里止得住。“想要我死,何其简单,若是跪求有用的话……呵,呵呵,当年……当年我母亲……岂不是……哈哈哈……”

“别笑了!”

景元觉的吼声没落,外边传报的声音又响起来,像在他颊上生生抽上一个巴掌。

说是胡大人也扑地了。

阁下百人伏跪,阁内我和他两两对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外的公公笃笃不休的敲起雕门急报,“刘将军又晕了……陛下,陛下恕罪……付大人派人来说满朝臣心所向,陛下不可一意孤行,不然他就在弘文殿撞蟠龙柱血溅七步啊——”

呼啦啦的轰然巨响,景元觉一把扫干净了书案。

奏章、批文、草旨和卷宗纷纷扬扬的落下,散了一地。

“滚!那就让他去撞!”

怒极的嘶吼一起,门外立刻噤声,膝行遁远。

别无他人的殿阁,沉重的安静着。对面本来年轻的面孔,霎那间,无尽风霜。

“苏鹊……”

忽然,他先难看的笑起来了。

“白与熙。白与熙……白与熙。白与熙……”

景元觉喃喃的念,目光随着音节一沉一沉,猛然抬起时,又锐不可当,“你的身份、你的感情、你的过去与未来、你对他们……情和义都做到,当真是来去无牵挂,统统有了交代!好啊,好一个交代……这个交代里,你为死去的人讨了暗地的惩罚,让当年伤害你父母的人,永远都活在愧疚和后悔之中。你替没死的人背了天大的黑锅,让他从此往后,可以放下虚名安心自由的死去。你把该死的人算作受骗的盲从,让他们今日不用以身殉节,却未来再也不能替人尽忠——这真是一个太完美的交代,对所有人,对所有事……唯独除了我,除了我。”

“你欠我的……”

他悲哀的看着我。那双四下无人时,总有骄傲和狡黠的凤眼里,此刻透着的却是死水般的沉寂,“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

我说不出来。

对不起。你这样的人,本可以成为一个一生英明盖世的大帝,却因为我的欺瞒,蒙了眼翳。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成为一个雷霆手段的君王,却因为这份并不纯净的感情,犯了大忌。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如果我们不曾相识,也许,你依旧会成为那个你该成为的人主,造福天下的百姓。而我,会逍遥自在,找一个小小的角落,隐姓埋名,安裕一生。

如果我们不曾相识,我就不会揭开过往的埋藏,就不会对不起闻哥和芸娘,也对不起你。而你,也就不会对不起你的向往,对不起你的追随,也对不起深埋地下、却志在万世的安贤候。

可是我们相遇。

我终究是无言以对。

这份压抑难耐的沉默里,还是景元觉先开的口。

“你喜欢上我了,你,爱上我了。”

我怃然抬首看他,他阖上了眼。只那份口气,已是如此的笃定,哪里需要一丝质疑。

“在那么久以后,在那么久以后……你爱上我了。多好,太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已经无法再开口,酸涩就在心里徘徊着上下,随时都可能崩溃,而一张口,就会说出让我后悔的话。

你并不知道这一切,可是我知道,并且纵容它的滋生。

看着它由小变大,从一棵幼苗,变成参天的大树。

明明知道,那下面是不足以支撑它的土壤。

他抿了唇,极其用力的,以致再张开时,都变作了雪白。

“你爱上我了。可是你又不能原谅。即使我们中间没有二哥的存在,你的父母之死,依然是曲折与我相关。你不能原谅我,更不能原谅爱上我的自己,你总不能放开,所以,所以……你只是,要一个结果。”

我袖里捏成拳的手剧烈的抖起来。

这个人。

这个,我怨的人,我爱的人,他真的比谁,都了解我。

只是当一切都不会有转缳的余地之后,如此的洞察,即使有着稍微偏颇的责难,又岂非一种大恸。

是的,我要一个结果。

活着,会给在乎的人带来痛苦,死了,可以让事情在这里结束。时光流逝,岁月悠长,它们会缓慢而坚持的冲淡着在今日看来似乎不可磨灭的一切,于是等到很多年以后,史书千秋,只会书下一笔明王消溺,成帝建业,没有人……没人会再记得长夜山庄,记得江左四俊,记得落玉太长公主,记得兰妃周后,记得白氏与熙。

很多人,会从这件事的落幕里获得安宁。

我也期望能够因此,获得安宁。

然而那却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我早就该明白了……却平白无故,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

景元觉突然认真望我,仿佛已经从暴风中恢复了平静,只是一字一句,仿佛在征询着我的赞同。

何必要求我的赞同。

我永远也无法回答他。今时我已经足够明白,恐怕就是到了黄泉之下,也无法获得安宁。因为负了的,还也还不够。

可惜如果时光能够重来一次……如果时光,能够重来百次,千次,万次,我依然难以保证,会不会重蹈今天的结局。

这种惧怕突然笼罩,像山峰压顶一样沉重,使我急切的、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

景元觉没有推却,可是也没有回握。

他的手指很凉,比我还凉。

他的眼光有一刻的停顿,才缓缓向下,落到我们手心相连的地方。

外头又有蒙恒来报。

说是玲珑郡主在齐国公府哭闹不休,齐小公爷要带兵进宫,被齐太夫人死死拦在家里,就要拦不住了。

原来多少做过一点好事,积过这份善德。

也只听景元觉蹙眉冲着门外怒喝,“找条绳子,把他给朕绑了!”

蒙恒却是未走。

他说陈荀风大人自居隐瞒欺君之罪,跪在外面许久,方才也撑不住倒下。

他说顾文古称出身同门,又为江左吴越士林曾受庆德侯府上恩德,自请连坐。

他说周子贺戴罪入宫,求陛下看在当年周家行事逼迫有过在先,能够网开一面。

……也留下了一点烂摊子,让无辜者操劳。

景元觉抓起案上的镇纸砸在门上,发出劈裂的巨响,“统统不准!滚!”

我哀戚的看着他。

那飞扬又桀骜的凤眼,此时末梢带着怒火燃烧的红丝,杀气四溢的盯着门扉之外,却凌厉而又绝望。

其实岁月悠悠,相识不过一年而已。

不过一年。

“陛下。”

我出口唤他。

……却有太多的无力,悲哀,和倦怠。

景元觉缓缓回过头来。

他看着我的眸子,目光流转,深远异常。

如果此时开口求他,我相信他会罔顾朝人清议,孤立而行一意。这就足够了。对不起……让我自私一回罢。

在景元觉的垂眸中,仍旧抓着他的手,单膝跪在地上,仰望他。说出口的话,已是道不出的冷漠疏离。

“郭怡求名,文古求义。苏鹊斗胆,敢为天下求利。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惟愿您治下,举贤不避南北,安疆不畏四邻,百年海内清平,万载青史留名。”

他的目光,极慢的撇下,对到我的眼中。

“好,好啊,好……”

话脱口,景元觉在笑。牵起的唇角,露出的皓齿,明灿一如初升的日光,晃了眼般耀目。可那眼中,又恍惚透着心底流淌的苦涩,那笑声,仿似回荡着炼狱深处的凄楚。

朝知夕死无惧惶,淡将荆棘踏草芒。

那一时分我没有犹豫和恐惧,以为求仁者得仁,是一种解脱。可是现在这里,却有。胆战心惊的等着每一刻过去,都比上一刻多一分折磨。我几乎就要相信,再在这里多站上哪怕一瞬,就会崩塌,一丝不落的毁灭了。

景元觉终于张口。

“我,给你一个结果。”

一根手指,接一根手指,缓缓的,却是毅然决然的,他松开了纠缠的手。

指掌成空,冷风拂过,一下便是凉凉的虚无。

心脏的某块地方,不再完整了。

……

重华殿东阁门户洞开。

日头仍悬,却不知为何天边飘下几缕雨丝,打湿了斗拱重檐。

我忽然想起,今日好近中秋了。

去年此时间……池碧映明月,杯举论莲灵。

不知他有否记起。

罢了。

昨日一梦而已。

出门前,刘玉呈来外袍,拉正衣角,寄上玉带。嘲讽的是,明白一个万死罪臣,偏要身着月白如练,由金柄拂尘上下轻扫,好似涤尽里外尘埃。

门槛外,蒙恒中郎将一身青甲叩地,行了一礼,双手来押。他托着我的臂膀道一声得罪,却用了一股巧劲,实在相扶。

下玉阶,阶下黑压压本来形容不整的臣工,俱为之精神大振,昂扬抬起头来,一路以注目大礼行之。

有人盛赞吾皇,有人唾骂奸佞,有人感怀怜悯,有人漠然相送。

无论如何,秋雨寒凉,月圆人圆,难不成还要在此跪到佳节。

……

离宫路漫,慢不过恩怨经年。

这一趟行程里,我没有回首,也没有偏侧,更不曾低头。

虽然我这样的不肖子孙,大概已算毁尽了太宗皇帝和父亲母亲高贵的里子,总还有一两分高雅的面子,要留。

……况且比起方才的决绝和痛彻,此时这些台面上的是非功过算不上云淡风轻,却也当真可抛在脑后,任人评说了。

直走到福兮门外,扶墙歇了半晌,难为中郎将弃扶而用扛,一路穿行,到了早该到的所在。

我抬头仰望那处肃杀的白底黑字,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一路往下,仿佛有曲曲折折数不尽的台阶与回廊,一直深入地底深处。磨砺粗糙的砖石在脚下时高时低,污垢和泥渍伴同着弥漫空中的湿腐,随着阵阵森寒的回旋风,从墙壁的缝隙里、沉重的铁门里、甬道的弯折里掀起,扑面,发出渗人的呜咽。到了后来,即使壁上火把通明的光,也无法照进笼罩眼前的黑暗。而这一片死沉的寂静中,又突然的爆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嚎,间或镣铐钉铛作响的拖曳声,好像唤醒了阴暗中沉睡的冤魂和厉鬼,而闻者将不再复还。

典狱官率了四名狱卒,恭候在一间小室之外。因为是中郎将大人亲自押送的犯人,搜身也免去,镣铐也简了,收监即罢。

偏进去前,犯人拉住蒙恒,向他提了一个非分之请。蒙大人踌躇很久,终向典狱要求。典狱得了命令,却是掌狱不到三年,再派人去旧库查翻案档,回还时已过了半个时辰。

便换到另一间。

此里火烛未明,一室深黑,仅高处半臂颈大的窗,转折透进地面上一点散光。墙壁湿腻而凹凸,霉烂之息浓重,角落一卷草席半潮半破,站在室中脚下不时沿墙簌簌,几只食腐硕鼠溜过。

典狱官请示是否换回原处。

我席地而坐,只顾摸着那墙,一语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听中郎将开口,谢绝了他的好意。

暗中时光难数,冷暖亮透交替,大致昼夜可辨。

中秋过了。十六过了。十七过了。

白日黑夜里,都说不出的好睡,仿佛到了寻觅的归所抑或兜转的终点,将多年缭绕心头心的事儿一朝卸去,只剩满胸满肺的舒坦。

醒着时,看看天光。

闲着时,将墙壁一寸寸摸透。

指甲不久磨碎,露出指尖隐约的白骨,留下时断时续暗红的痕迹,一点点,丈量描摹过的区域。

可惜的是,父亲终是没有透过它与我说话。

八年过去,当年他那一头撞去后,大概已经获得了永恒的宁静,或是干脆忘却前尘、投胎在哪个好人家了罢。

如此,也好。

本以为一辈子都该没有机会亲至的祭奠,却不想,这小小的一间居所,能够收留白氏两代的魂魄。

也有人来看望。

只是他们远远站在铁栏外,被狱卒尽职的隔离着,而我则整日里恍惚,并不曾好生待客。

直到某日有人隔栏吹箫。

熟悉的曲调,幽咽的吹奏,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听得久了,只觉得一时方寸天地也辽阔,蔽目黑暗也明亮。头顶一捧天光洒在地上,好是古潭碧波。身下的草席,像是河岸的青草地,眼前的铁栅,似也换做了青林蓬丛。

恻恻久之,依依不绝。

一曲终,来客往栏内伸出手来,铁栅杵立,够不到盘腿中坐的我。

我垂了眼帘,静待他离去。

等了许久,仍旧无果。便侧头,低声道了一句,“临歧到了终须散……清风转眼送云烟。”

再不言语。

八月十八夜。

圣旨到。

典狱官开了铁栅门,定襄王金甲佩刀,顾文古刑监青袍,又有大理寺通判,御史台御史中丞,侍御史,太医正亲至。

一时火把交映,照亮敝败陋室。

总管刘玉立在正中,展开一卷黄帛,正容亲宣,“苏鹊者,先落玉太长公主子,本名白与熙。建通元年,受连落玉太长公主并驸马累珲王、淙王乱,流于莽苍山,一年脱逸。”

“其人清狂偏疏,结忿为怨,耽追往恶。自建通二年起,掩其行藏,秘图不轨,竟寻一肖似傀儡,举明王阴旗,以鸠聚党朋,欲与父母复仇。”

“北邑藏身多年,用委奸佞,贪冒明王义弟之名,笼络其故旧,偷天换日,数行不轨。至暄仁三年,乃化名苏鹊潜入廉王府荐任,授其翰林学士,伴走御前。年内谨兢庸碌,其言也甘,其行也贼,以为潜谋。”

“……暄仁四年,乃敢策周府行刺,几至凶害,帝有察,事败,弃贼寇而身逃。连三日,难避通查,又还于京畿。”

“御审众犯于殿上,诬称先帝遗诏存宫,为其利官职之便早布之事,以鼓动朝纲。幸众臣辩明,奸细不逞,逼自泄身世,宿怨蓬发。其诟坏身故亲王英名,戕贼御上,欺死蔑生,凶恶兹甚,有比狂疾,不尽绝之,后悔无及。”

念完,大理寺通判下问可有冤异。

“并无异议。”

我覆手于膝上正坐。

刘玉听完此言,收了黄帛道,“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合审无异议,此判即日起行,发宗正寺监刑。”

有小公公呈一漆盘。

刘玉又道,“奉太后懿旨,念白氏故人宗族尽毁,特赐白绫三尺。”

待要伸手,又是一漆盘奉上。定襄王插言道,“罪臣出于太长落玉公主,廉王府监理宗正寺宗亲事,请匕首一柄,以全四肢。”

忽想起几日前,定襄王在并骑重入京中时威胁的话。说是从今往后,和长夜庄再有瓜葛,必亲手杀之。

王爷言必信,行必果矣。

方才伸手,将触到匕柄,御史中丞咳了一声,中断正色道,“另有一诏,陛下今日广表于天下,亦应使罪人闻之。”

等侍御史奉出告文,御史中丞接过,在牢中朗声诵读。

“景应天命,皇帝诏曰:朕之皇兄元闻,容止端雅,好善载彰,宽宥恭孝。先太子薨,先帝数与群臣称述,有托付社稷,继承宗庙之意。”

“先帝山陵崩猝,珲、淙二王篡逆,宫闱不正,兄提兵千里勤王,助朕以弱冠龄平乱事,匡覃室,功甚莫巨之。朕封明王,本当使兄永享显祚,克成厥终,如何不禄,英年早昬。朕每思之,夜不成寐,追悼痛彻,怆然攸伤。如使其在,兄弟合心,尽力于国,祖业大成矣!”

“今又秋节,备思胞兄。忧其衣冠,八载漂泊。当遣使迎丧,迁葬于祖陵,追赠皇太子位及谥曰侑仁太子,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魂而有灵,兹尊宠荣。”

……其文漫漫,其言切切。

如得所表,夫复何求?

匕首生寒,触指冰凉,我只指尖碰了刹那,又有一托盘替了它的位置。

刘玉跪在地上,揭开蒙布,只余一尊玉杯青白,孤孤剩在漆盘中。刘玉捧着盘,声音微有颤抖,“陛下亲赐,鸠酒一杯。”

三个漆盘齐齐陈在面前。

陋室里外站满了人,兀的狭隘起来。

顾文古似有话要说,无奈却慢了一步。我将玉杯入手,杯中流转碧色琼浆,芬芳之息,郁然满室。

愿得千秋醉,点滴心中留。

但饮返元露,今夕再重头。

苏鹊小命一条,便不劳太后王爷文古兄费心了。

一饮而尽,余味甘醇沁香。

方忆起此酒有名,名曰叹流年。

此刻念来才觉,竟从未懂得此酒好处。

……

刘玉手托空置漆盘。

我将玉杯放回,再看杯底,却有些不同。青白见底处,隐约有个甲盖大的雕琢物,囫囵是个形状。

再细看,千瓣成莲华,浆垂便朝露。

若是不饮到最后,决不会发现。

我缩手握捏着,看得几是痴迷。胸中一时却有说不出的苦楚和甘甜混在一起,像是千百倍汹涌而至的情绪,激荡着我的呼吸。

罢了。

便罢了。

腹内发冷,心头却热。

细数这一遭,到了尽头,算不得亏。

该享的福享了,该吃的苦吃了。

该出的气,出了,该还的恩,还了。

该爱,不该爱的人……都爱过了。

渐渐冷寒彻骨,从难以忍受,到麻痹无感。剧烈的呼吸,不知道何时,也悄然停止。好似只有一颗心脏还活着,越发空洞的跳动,怦,怦,怦……像是用尽力气,发出世间仅有的声音。

再数了,又数了,此去往前,奈何桥上,爹、娘,罗师傅,芸师父……都在等着,哪有什么不好。

眼前暗下来,我想动动手,抓牢那个玉杯。

仿佛是最后的纪念。

手却不怎么知觉了。

心中一沉,不免叹息。

……

终究。

过往多少,皆一笑……

只负君恩,付往生。

佳人无双投石探路报应不爽且祝东风一落子不悔景元觉番外纵是眷眷无穷期蒲柳松柏二静水深流一青云平步他山之石一不翔则已乱是今朝一君子已矣福至心灵赤子之心假成一双寻常冬狩二假成一双似是而非乱是今朝二春信有期二蒲柳松柏二景元觉番外纵是眷眷无穷期风月生歌二冬夜春风冬夜春风江山依旧去者昨日春信有期二冬夜春风投石探路知音难寻何往何从风月生歌一知音难寻王府夜对内里乾坤石上生花乱是今朝一俯首天阙水亭话醉一箭双雕二冰释前嫌宴设鸿门一箭双雕二长夜未央来日方长仲春初桃一咫尺天涯白璧其瑕所谓机缘竞染风流一线生机昔不可追以进为退二他山之石一三分一龙良宵玉引赠君慧剑景元觉番外纵是眷眷无穷期风月生歌二人生如梦无悔执途灯会迷局英明主君莽莽风云李代桃僵瑜不佩玉乱是今朝二螳蝉黄雀一宴设鸿门人道沧桑相克相生权宜之计一十里迎夫缘是缘来知音难寻似是而非谁与丹心何故夭夭二人生如梦青云平步平生抱负一线珠联他山之石一还如清真人海道情一风月生歌一长夜未央北地白莲死去活来知音难寻不翔则已张之庭番外清风转眼送云烟蒲柳松柏一死去活来悠悠我心二福至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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