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回到茫禅师的小院,大师正烹了新茶,满院清香。

闻见了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就让人觉得刚刚的阴霾一扫而空。

景元觉进了院子就吸吸鼻子,两步奔过去。“大师有这么好的香片,也不早些拿出来。”

我不耐自己又要单脚跳来跳去,于是使了轻功,斜斜飞身到廊下的蒙恒旁,一脚着地,歪扭两下,站定。

了茫禅师用粗陶茶碗沏了茶,和景元觉两个对饮。

我和蒙恒站在廊下看。

瞥蒙恒,他门神般立在檐下,一脸淡定。不愧是俗家弟子,修养好。

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很没有待客之道。

听山寺风声,看金桂落地,那两人说着话,优雅的喝完一轮,又烹一轮。

然后了茫禅师拿出棋盘来。

我终于无奈。

知道我的人以为我不喜弈棋,其实我更不喜欢看人弈棋。看人弈棋,若是看的人没用心看,就是站得无聊,要是看的人看得投入,就得忍受心急如焚时却得闭口不言的痛苦,自找罪受。

趁着他们心无旁壑对弈正欢,我跟蒙恒小声嘀咕了句去一边坐坐,一个人溜到禅院前门口,拍拍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了茫禅师的禅院位势高,可以俯视宝刹庄严,夕阳西下,下首大雄宝殿重檐高宇,几大香坛前,袅袅檀烟。

护国寺是一座清修佛寺,平时除重大佛日外,并不对普通民众开放。此时非佛日,既无香客来上香,寺内僧众又大概晚课未毕,寺中无人走动,十分清静,只有附近别院的钟声偶尔响起,在山间悠远回荡。

如此平和的景象,好像时间都停住不走。

……

“时迫,待天下兴,上君集权。先忌臣权,胁之,迫之,催逼减之,行六令得大势在握,一人一呼,四海遵从。彼,无为至为,从循周道,如将不尽,与古维新……”

语出罗放《大行策?序篇》。

第一次见到罗放的时候,他刚云游四海回来,身上还带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记得他人又高又瘦,一袭青衣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走起路来两袖带风,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但只要一说话,就是爽朗的笑,目光炯炯,声似洪钟,谈到高兴处,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再无神仙的错觉。

不过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他认真听人说话时,遇问题凝神细思时,都如入禅般坐定。

此时好抱,他身上还有股药香隐隐传来,颇为安神。

于是……我就很不给面子的,大刺刺的蜷在他怀里睡着了,口水哗哗的,流了他满满一胸襟。

等在自己画的地图上醒来,找了旁边干爽的地方正蹭脸,我就看见风流人物放大的俊容在眼前扭曲,大眼瞪小眼,然后风流人物眼角抽搐着说,小子,你……狠。

临走时他指着我跟我爹说,这小子,给我玩几天。

爹爹看着他湿漉漉的胸襟一脸得色,捡到大便宜般笑着颔首,连说好好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讨厌与人身体接触,还有洁癖。

可惜为时已晚,三岁的我,很不幸的,自己把自己卖入师门。

最后一次见到罗放的时候,他已病入膏肓。

医者不自医,像他这种出身医药世家的,毕竟早就知道自己将会如何,门照出,友照结,酒诗歌赋,雪月风花,反而比所有人都从容。后来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别人去看他,他还一向谈吐自若,只是非要垫高了枕头,说可以仰头,看见窗外天空。

那个时候同文书院规模已经很大,他却建了就撒手,早已有几年不管事。

不仅如此,还泼冷水给他的学生,说树大招风,不如趁早散去。

写了可以扬名天下的《大行策》也不拿出来,交给学生前,要他们指天发誓,十年不献。

这样还不放心,总跟我念叨那东西要惹祸,以后就别说是他弟子了,以免被他祸害。

我不相信天下有所谓神人,不过我相信有人能料事如神。

我还相信有人潇洒一世,胜过别人十世迷茫。

虽然这人一身怪癖,固执任性。

当时我很没形象的抱着他大哭,说先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啊啊啊,眼泪共鼻涕飚飞,再次洋洋撒了他一胸襟,这回,他一脚把我踹开。

说你他妈的臭小子,还敢给我来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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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八岁的我,就这样,被踢出师门。

……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江南书香,已如隔世。

伸手摸摸脸,果然干燥无水。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黄口稚儿,到底长大成人。

“苏鹊!”

闻声唰的跳起,景元觉和了茫禅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正用疑惑的眼光看我。

“——你在想什么,为何面壁长思?”

景元觉面色不善,端详着我。

暗叫一声糟糕,吸一口气,赶忙定下心神。

“呃……”

面壁长思。

灵光闪过,再吸一口气,我转头指着眼前那堵寺墙说,“此墙大好,大好。”

然后就笑眯眯的盯着墙看。

仿佛看着看着那堵破墙就能开出花来。

“好什么?”

景元觉斜眼看我,莫名其妙。

我对墙点头,露出一种真正欣赏不已的表情。

“前朝好佛,千佛山上百来寺,多黄墙黑瓦庄严肃穆,却不如我朝此一座新建,白壁萧立,大雅脱俗。”

景元觉狐疑的看着我。

我继续道,“看了半天,苏鹊越发觉得这十丈长壁,如白纸一张,平整均匀,质地细密……”

景元觉歪头跟着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

“还道有人在苦思佛法,却原来,是看中这白璧无瑕了。”他转头对了茫禅师道。

不知是否糊弄过去,我讪笑,做搓手垂涎状。

景元觉又问了茫禅师,“大师,此人技痒,不知道护国寺要不要修墙?”

我……你才修墙。

了茫禅师却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释然颔首。

“新修前堂、中堂、藏经阁内墙皆空,大雄宝殿照月壁仍白,想来鄙寺方丈数日前曾提起过,应是正要有所计划。”

不妙……随口敷衍的,竟要被赶鸭子上架。

果然,下一刻了茫禅师慈祥又热切的目光看过来,“苏居士妙笔丹青,愿为鄙寺作壁画,老衲求之不得……”

我看一眼景元觉,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得惭笑着对了茫禅师推辞,“不敢,不敢,平山古刹法相庄严,苏鹊刚才只是出神想象一下,已感莫大冒犯……有画不如无画,佛法自在人心,怎敢因一人拙手诠释,导了众生歧途?”

“不然,不然……”

了茫禅师轻轻摇头,接着捋须,淡淡微笑起来,“苏居士通透之人,岂不闻一念超生,渡人自渡? ”

噎住,好一句佛诘强大。

推不掉了……

看景元觉,他一脸悻然,就差说“朕祝你,得偿所愿”。

再看了茫禅师,殷殷期盼,暖暖目光……

我认栽。

“苏鹊受大师教诲,愿能自觉觉他,自渡渡人 。近日收拾好了必来……来宝刹修墙。”心中是郁闷无比,瞥瞥景元觉,面上还低眉顺目,一脸的感激。

了茫禅师银须飘飘,满目祥和,双手缓缓成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苏居士有大功德……”

接下来,他具体说起护国寺几处壁画所在,方丈的愿景,从七步生莲,菩提坐化,割肉饲鹰,拈花枯荣,到鸠摩罗迦叶母子同修,舍利弗露宿观机说法,我嗯嗯嗯,再嗯嗯嗯,悔到几乎内伤。

景元觉忍俊不禁,逮得了茫禅师一处停歇,指着我问了茫:“大师,此人可妙?”

禅师愣了愣,习惯的捋起须来,末了转头,对景元觉微笑,“灵动多变,定静纯如。甚妙。”

景元觉看看我,对老禅师露出一个狐狸式的奸笑,“不错,不错。”

了茫大师但笑不语。

我彻底傻眼……这两人,一个得道高僧,一个当今天子,不知道就是个猫啊狗的,也不能当着人家面品评的吗?

伤自尊。

于是回城路上,我在马车上,接着生气。

景元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茶喝多了来精神,这会儿,他是一点也不困了,盯着我气鼓鼓的脸看来看去,笑得形象全无。

笑也就笑了,他还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为什么乐。

“苏鹊,你知不知道你气起来的样子,很好玩?”

是啊,想让我与君同乐?

我差点就弑君犯上了。

“啧啧,”他在对面摇头晃脑,“朕怎么感觉,嗯,有杀气?”

我敢说天下装无赖无人出此人之右,不,也许本性如此,不用装。

景元觉笑完了,倚在车壁上,一根手指头指着我:

“嗯,脱掉。”

不就一件衣服么,还那么大……

我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还他。

他挑眉,又放下,一脸悠闲的看着我仅着单衣,在对面抖。

“我衣服……”

我忍不住,指着被他无意中当作垫子的蟒袍,青筋直冒。

“你,”他打断我,“唉,又没逼你脱这个。”

总算把屁股挪开,蟒袍还了我。

看我穿好,他又说:“脚,还不看看怎么样了。”

搞了半天是要看这个……不早说。

我挨一边把鞋袜除了,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当时踢那死马,我有用这么大劲吗?

这般惊艳,活脱脱一个刚包好的青色大肉粽哇。

景元觉在一旁看过来,幸灾乐祸,啧啧称奇,“哎呀,好一只猪蹄。”

不理会他,我小心在那一团青紫上戳戳,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又一只手伸过来戳,结果马车正好一个大巅。

“啊啊啊哟……喂!”

气急败坏的怒瞪景元觉,他缩回手,很是无辜,“朕不是故意的,不过还好,没伤到骨头。”

要是没被你带着爬了这么多山路,现在更好!

景元觉撇撇嘴,装作没看见我的愤怒。他在袖管里掏掏,不久摸出一个白瓷瓶,拔开红顶,一阵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疑惑的看他倾下瓶体,把一些莹绿粘稠的液体倒在手上,然后,手伸过来。

顿时大惊,忙捉住他手,“……不敢。”

景元觉瞥我一眼,摊开双手,那手掌上莹莹绿绿的一团,开始往下缓慢的流淌,流淌……眼看那粘糊糊的液体在手掌边缘爬行,缓缓的,坚定的,垂成一颗墨绿色的水珠,就要拥吻那一片干净洁白的棉垫——我嘴一抽,他适时拢起手掌,故作无奈道:“元觉受佛法点化,日行一善,你配合一下?”

……

结果一个犹豫,冰凉的膏液已经敷上伤处。

“使不得!”再去捉他手,掰都掰不开,我急道,“你,你,放开!”

“啰嗦,”他比我还不耐,“闭嘴别动!”

……

凉滋滋的感觉,把胀痛感舒解不少。

只是上药的人明显没有替别人服务的经验,来回摩挲,手上是不知轻重的笨拙,却又非要仔细的贯彻到每一处,直至把整个手掌的药全抹在脚踝上,脚背上,脚跟上……各处厚薄均匀,不留不落。

“嗯,大师的药,一直想找个机会骗来试试,看来,还不错。”

景元觉品评自己的作品,我整个变成绿色的左脚。

浑身僵硬,心中却是波涛起伏,使劲的翻涌不定。

君纲不在,臣纲不存……要命,要害死人。

他涂完看完,干净的那只手,两根指头把药瓶拈过来,丢给我。

“这个你收好,早晚两次,三日见好。”

接了,僵了半天,还是说了。

“……谢谢。”

“不客气。”

憋闷。

景元觉随手拿了刚才还给他的衣服擦手,然后丢在一边,看着我的光脚问,“冷不冷?”

摇头,很憋闷。

等穿上鞋袜,他看看,又说:“准你三天假,少走动。”

更加憋闷。

他偏着头又想了想,说:“不然五天吧。”

我憋闷到不行。

“皇上,”嘴边的话终于不受控制,冲口而出,“若是要臣办事,吩咐就好。”

景元觉脸上一滞,向后靠坐,久久,没有说话。

方才如鲠在喉,现在如芒在背。

剑眉之下,一双凤目静静看过来,瞳仁中透出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冷洌,冷到连平时哪怕是伪装的温度,仿佛都丧失殆尽。

车内的空气,在那寒光的逼视下,仿佛凝滞一般,不再憋闷,却压抑、危险,如从阳春三月,一脚跨入数九寒冬。

我知道说错了话,僵坐着承受那份压力,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双眼睛就要化成冰刀前,它们又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升温,直到又过了很久之后,恢复了平时喜怒难辨的模样。

“你想得太多了。”

再开口,声音已经不怒不兴。

他淡淡看着我,平静到甚至眼波里没有丝毫的起伏,“苏鹊,朕,还没有到要如此收买人心的地步。”

心漏跳一下,接着跳如擂鼓。

“……抱歉,”我垂下眉眼,不敢看那没有表情的面容,“是臣失言。”

没有回答。

两尺对坐,如隔千里。

……

马车晃晃荡荡,车内两人各怀心思,就这么到了城内,停在我府门口。

蒙恒来掀了帘,我下车,施了礼准备告退,景元觉开口,“千佛山之事,不可说。”

“是。”

“还有。”

然后沉默。

沉默中,一片鹅毛白物,倏然飘过眼前。

仰头,北风不知何时止歇,天上一片片,一片片,静静的飘下胡天胡地,豆瓣大小的朵朵白花。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冬雪。

夕阳早已无影,天色却又尚未黑透,由上至下,在漫天雪花的背后,呈现出一种远山的黛色,显得苍茫,而又无端的静谧。

车厢的阴影深处,看不见车上人的表情。

我候在车下,蒙恒仍旧掀着帘子,等着。

“别再没精神了。”

说完这一句,景元觉挥手,蒙恒放下车帘。

马车辘辘行远。

寒天冻地,一院霜白。

“爷,”拾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更了。”

“没事,明天放假。”

“爷干吗非坐在院子里?”

我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明月当空而挂,朦胧非常。

“赏月呢。”

“爷,”拾翠顿了顿,直到我转头看她,“……今晚月亮出来,不过这一炷香。”

小脸黑黑,眼白闪亮,雪夜里看来,渗人无比。

我张口再闭口,再张口再闭口,最后乖觉的起身。“明白,这就回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一念超生,渡人自渡——你的一个念头就将超度一个生命,救人的时候也是对自己灵魂的洗礼与升华。

自觉觉他,自渡渡人——自觉,方能使人觉;自渡,方能使人渡。然而在使人觉,使人渡的过程中,其实也就是自觉,自渡的过程。

严打中,有些字中用了间隔防止被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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