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二

静水深流[二]

也许是惊吓过度,也许是受了寒。希望大家能理解我们的辛勤劳动,谢谢那天晚上回来之后,我便得了贪图外出的好处,不幸重新倒回床上,发了整整三日的热。

期间噩梦连连,不分昼夜,恁的幸苦。中间即使退了烧醒来,梦魇也仿佛一直追逐,迷迷糊糊,看人都是晃动的重影,听话都像飘过的风声,连来把脉问诊的太医,也当作了不怀好意的坏人,用力不留情面的推开——害人家反应不及,跌伤了年迈老脆的尾骨。

这些都是事后刘玉告诉我的。

他是特地来宣诏的。

有圣上口谕一则。内容如下:

病人不知自重,故严旨以约束。解令颁布之前,该人禁止会客,禁止出院。禁止饮酒废食,禁止过点误药。禁止探问外事,禁止过问内廷。禁止……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之和那天类似的一切行为,都严禁再犯,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听着不免想象对方一本正经说这道长谕时,那肚子烧着怒火不发作的样子,冲着刘大总管幸灾乐祸仰起的宫帽尖儿,吐了吐舌头。

事有不巧,活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既然短期内出不了这僻静的小院,多余的事也眼不见为净,谁上谁下,谁死谁生,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不如乘着春光日好摊平四肢,索性打开呈一个“大”字躺倒,养些丰腴肥美。

这一养,就是十天半月。

即使最挑剔的人,也不能说对这样顶尖的生活挑的出刺来。毕竟每日御厨佳肴、无数鲜果嫩蔬都供进了五脏庙,宫苑传世典籍、御藏珍画孤品都搬来了十丈屋,拇指粗的老参炖了当萝卜吃,雪貂皮的毛裘铺了当毯子睡……

人哪经这般圈养。这才几日的功夫,本就不见骨的脸颊日渐圆润,比之山上遭难之前更加白里透红。伤患本就好了泰半,现下更是除了一只手还吊在胸前晃,要跑能跑,要跳能跳,就差变出个猢狲,上树耍着玩了。

就还是有些闷。

其实也不是全无来客。

据某个有心人的报告,好些晚上,在处理完所有事情,准备回寝殿就寝前,那个人会在宫里四处转转。

也许是临睡前的一种习惯,有益健康,促进睡眠。

他转悠的路径通常随心所至,没有什么特定。有时是花园,有时是湖岸。有时就在寝宫的外檐,绕一小圈。最近也会走着走着,弯到偏僻的某一处边角小院,在外面,站上一会儿。

……大概是觉得这处的空气,比其他的地方,来的清新些。

起初随驾的宫人会问,要不要进去坐坐,他总是摇头。

慢慢宫人不再问。随后他们发现,他喜欢来时,那院里仍然亮着灯,可若是来的时辰太晚而那里还亮着灯,虽然不说,却会隐隐生起气来。

于是宫人的代表就来到了院里。

“大人,小人说这些并没旁的什么意思。只是要没什么事,”说话时那对小眼睛会心虚的瞟瞟左边,再瞟瞟右边,让我觉得坐在面前的,更像一只巨大的仓鼠,“……您早点睡不好么?”

“白日睡得多,晚上容易失眠。”

“那么,您白日少睡几个时辰……”

“我白日没事做,不睡觉又干什么?”

“哎呀,大人,这里面哪个不是白日没什么……”

“刘玉!”

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你觉着我到底是皇上的客人,还是什么!”

“大人,像小人这般愚笨的,很多事哪会知道来着。”他的小眼睛依旧直视侧方,声音倒是坦荡,“只不过一条——皇上心里当您是什么,刘玉就敬您是什么。”

……

我又颓然坐倒。

好吧。我明白了。

这里面,又还有谁不明白的?

明明已经明白到连他身边的太监,也都明白的地步了。

我失魂落魄的抬手,捂住眼。

曾经想过的……

如果回头重来,那天还会不会踏进广平郡王府的门、会不会避开那双深藏不露的眼、会不会隔日再在那个时辰通过城门。

答案是不会。因为我很笃定,当什么都未曾发生之前,就不该结识于他。本来这样的两个人就该天各一方,一生从无交集,相安无事,直至终老。

就算不巧结识,也该止于擦肩而过,之后回归本位,一如既往的生活。

这样才是圆满的结局。

他的未来,是好是坏,便不会有我施加的影响。我的旧痛,是忘是抛,也不会被人再重新揭起。

可是老天并不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他只手翻覆,把两个有千不该、万不该见面理由的人,推进了一个舞台。他在上面看着,等一场好戏,瞧两个人浑浑噩噩,先后失了自我而不自觉。

唉。

如果让刘玉知道,当墙外那人伫立时,屋内的这个是为了这些有的没的而迷茫困惑、内心纠葛以致夜不成寐,又会说些什么呢?

其实老天充其量,只是拨乱了一根弦。倒是人自己一点点的泼出去,覆水难收。

“好了……你给我回去!”

我只能有气无力的吼他。

刘玉诺了一应,不卑不亢的挽了手,起来,躬身鞠了一拜。“小人回去就是,随身带来的果脯,还望大人捡些食用。”

我瞧了眼桌上他带来的果脯。

小号的竹篮里,铺着一层金纸,上面颗颗饱满的果实,透着蜜渍后杏黄的光泽,看起来就生津诱人。

桃干、李脯。

唉……

我承认这种表现是很丢脸。

可是在随后到访的客人把手伸向那篮果脯的时候,仍极其后悔没有事先把它收起来,差点忍不住冲着客人喊停。

好在风尘仆仆的外派大臣,心系社稷民生的大事,对这种甜到腻人的私房小食,并不特别加以青睐。

“听说不久前又有复发,宫外多少人惦记着苏大人的伤势,如今见你气色尚好,郭某也就放心了。”

我笑着打了个哈哈。不动声色的把两人之间茶几上的果篮,往后拉了拉。

郭大人昨日回京,今日朝上述职之后就来探我,竟破天荒的也得了允许。细细想了,倒也不觉奇怪。一来,是为了一同入仕的袍泽友情,二来么,也是告诉天下,一个是皇帝外头的股肱,一个,是皇帝身边的智囊罢了。

“哪里,我看郭大人洛水回来,又黑又瘦,才是为千万苍生受了大累……”

郭怡淡笑捧起茶托,不置可否,生受了这一句恭维。

我便觉得胸口有点堵。

他的泰然归来就是无言的胜利。即使还没有到昭之天下的时候,但洛南府以罢官辞参劾他的数十名州县,无论是在谁的授意下行动,用了如何堂皇的理由,也恐是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本来没想到事情会结束的这么快。那一个“上不解民情”的大帽子,就是多年生就的枝蔓,忽然露出强韧难拽的本性,要割伤赶山人的手,让来者知难而返。

“郭大人在最前面的地方,是树威开路的斧。”

可是若然真有决心,像燃着的火把、烧焚一切,准备充分,像锋利的斧头、披荆斩棘,森森山林不过枯木干草尔,催拉枯朽,顷刻之间。

只是坐在温暖的屋里,窝在松软的毛裘之上,让我说起这番真心称颂的话,也如同闲人轻浮的臆断。“只是委屈你,沾了不少的血腥罢……”

郭怡放下茶盅,说话前却仍是先笑。

冷冽的,沉稳的笑。

他看起来果是老练多了。

“谢苏大人关心。其实郭怡出京之前,得陛下赐了一句话。”

哦……

我还以为,会有一个老套的锦囊装的妙计抛出来。却原来,景元觉比我想的更不避讳。

郭怡把装果脯的竹篮向后推了推,指尖沾了点杯盖里的茶,在茶几露出的空当里,一笔一划的写起来。

方完成了那幅神正形端的隶书,他伸掌一抹,桌上一片模糊过后,便只剩湿漉漉的黯淡水渍。“自古成大事者,非厉不立。不过陛下之高,却不在杀伐决断、一味毫不留情——而在于,一面诛杀那些极端反抗的,一面争取那些摇摆耿直的……”

双管齐下。

“若是那些喊着‘上不解民情’的民众,到头来发现他们的疾苦,只是被贪腐的官府利用一场,更有数个所谓为他们陈情的州郡县衙,竟从家中被搜出百箱珠宝、仓中被拉出万担粟米来……”

栽赃陷害。

“民心质朴,眼见为实。饿殍遍地的地方,是会站在双手忙着给他们分发粮食、药品的钦差大臣那边,还是站在空口说服他们是上头不重视灾情、只顾着惩办他们父母官的乡职那边呢?”

收买人心。

“就是开始受到蒙蔽的灾民,做出了民击官府这等不妥之举,但像我等受命于朝廷的治灾官众,自当安抚为上,让灾民自然宣泄情绪,又岂会有什么以暴制暴之行,伤天子仁善,让京师担忧。”

能屈能伸。

“既然大家渐渐都认清了谁是谁非,自然有气不过的,干出一些砸打贪官之事,甚至还有夜盗翻墙入室、杀人泄愤的……这是民众自发行为,虽罔顾王法不为倡导,却可以理解其悲绝之情。我等已将相关官员聚集关押、加以保护,并已就此事拟旨向上奏请,恳请圣上减免对灾民的判罚。”

两面三刀、落井下石!

郭怡似乎说得口渴,捧起茶杯挡住脸,发出“咕噜”、“咕噜”的灌水声。半晌才把茶杯放回桌上,长出了一口气。

“……圣上仁慈,想必不会加以深究。”

白落好人。

……

什么也不想问了。

难怪还要用上月余的功夫,没一天半刻就地解决了去,原来是兼顾的目的太多,花招层出不穷,使一遍也久。

“大概就这些了……”

郭怡悠然结束道。

是,就这些了。

天理世不存,枉然悻万分。我控制不住自己去直直的瞪着他,纵然知道这里面有郭大人轻描淡写过的重重困难,还是声音颤抖,“……苏鹊受教了。”

好一句,“不拘小节”的提点!

直到郭大人走的影都没了,我还在榻上愣神。

太精明了……

精明到,让我心虚。

是知人善用,所以派一个通透的臣子出去应对,是不变万变,所以都一句不拘小节放胆去做。这就是天生的王者。别人算的不过是计,他算的,却是人心。别人布的不过是局,他布的,却是玄机。

若然有一天和这样的人为敌,有几分胜算?

该感到怕的。

可是,听了郭怡那些语带崇敬的话,我除了有些恍惚,竟没有别的厌恶……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酷,把他人生死,都置诸脑后。

只是更想见了。

想见一见他的笑罢了。

想见见那云淡风轻后,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埋藏。许是海一样的深沉,是屡屡望不到底的心惊,一探,就会把人淹没。可是……

还是想见。

水滴从高高的屋檐上落下,滴在青石铺就的外阶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冒起的泡泡,从阶上滑下,滚落在石缝里,渐渐淹没踪影。

下雨了。

夜已渐深。

前面是皇宫内苑鳞次栉比的重檐高瓴,本该辉煌的灯光,因为阴沉水汽的阻隔,成了黑幕中颗颗点缀的星火。

即使水灾泛滥的关节,我也从没像现在这般,讨厌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来。

不会来了。

刘玉的话鬼才会全信。即使那人睡不着习惯散步,神智正常的,也不会选在疲累的大朝后,一个阴霾的雨夜里神游。

已经在洛水的争斗中胜利了,不是么。

更该高枕无忧。

而眼下,若是再不听从小公公的话回去,从门口侍卫大哥愈来愈不善的脸色看来,恐怕是要掳袖子动粗提人了。

唉。寄人篱下,想要任着性子赏点雨,难哪。

“啊——阿嚏!”

“阿嚏、行了,别使劲拉我阿嚏!”

“面巾……啊、啊——”

以进为退一石上生花夜曲三阙乱是今朝一权宜之计一昭然灼然古刹故人石上生花四国之争悠悠我心一去者昨日无悔执途王府夜对风月生歌二一切苦厄平生抱负所谓机缘一箭双雕一权宜之计二竞染风流同室操戈难得糊涂曲道制衡青云平步乱是今朝一水亭话醉假成一双涂山有盗青云平步慷慨浮生缘是缘来煮豆燃萁曲道制衡螳蝉黄雀二何故夭夭二谁与丹心金盅秋月冬夜春风灯会迷局报应不爽人海道情二忠义难为一水亭话醉景元觉番外一今朝有梦与明年上静水深流一悠悠我心一俯首天阙似是而非去者昨日他山之石一还如清真俯首天阙蒲柳松柏一缘是缘来他山之石二三分一龙赠君慧剑咫尺天涯且祝东风一莽莽风云去者昨日冬夜春风悠悠我心二赤子之心三分一龙真作假时一箭双雕二春信有期一佳人无双一线生机昭然灼然真作假时三分一龙涂山有盗子夜奇谈蒲柳松柏二似是而非权宜之计一以进为退二白璧其瑕以进为退一景元觉番外纵是眷眷无穷期竹本无心良宵玉引长夜未央梦醒时分君子已矣真作假时似是而非四国之争十里迎夫缘是缘来赠君慧剑无悔执途碧海青天寻常冬狩二子夜奇谈寻常冬狩二寻常冬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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