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

还是月洞门外。

有一捧炉火在石桌边熊熊的烧。

上好的西湖龙井,冒着氤氲的水气。

师傅在与父亲对弈。

青衫隔白袍,偶尔投子点杀在纵横十九道上,发出短促鸣佩的音韵。冬日的暖阳照在他们年轻专注的面庞上,平添一层柔和的晕光。

时光安静的像一卷画。

我在父亲的腿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师傅抬起头来。细瘦的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看我的眼神温和随意,又有那么一丝惯常的戏谑。

“别在这呆着。”

他摇头轻笑。

身后父亲便戳上我的额头,在发顶胡乱揉了一回,放低腿让人落到地上。“去,你自己的事,都做完了不成?”

穿过月洞门。

母亲倚在廊柱下,看着嬷嬷翻晒父亲的书卷。

那些墨青的颜色和陈腐味道中,她那么娇小清柔的摸样,一身翠绿的儒裙,两颊浅浅的嫣红,好似一株弱柳扶风。

她向我招招手,我便跑过去。

揉得糟乱的头发,得了母亲重新的整理。她从袖里掏出一方带着熏香的巾帕,细细擦干额角淌下的汗渍。又拉正了我的衣衿,顺好歪翘的衣角。

这些温柔的抚慰后,一阵清凉的风来,翻起地上许多摊开的书页,她的目光随之回到父亲散落的典藏上。

推转了我的身子,“自去玩吧。”

天上飘起漫天的雪花。

门还是那扇月洞门。门后的景致,却换了别样。

一身漆黑的女侠进院,边走边卸下披风,发中根根银丝染了山中的霜雪,在肩头亮如梨花。她身上有股血腥的味道,踏雪悄无声息。近前时,却手指竖在嘴上低嘘,“不该问的别问……”

院中屋内有隐隐人声。

她矮身凑在窗纸洞外探看。

范师傅和赵七叔,坐在一处商谈。正不知说到什么好事,范师傅抚须畅笑,脸上透出微微的红光。

女侠痴楞片刻,忽的大手横来,蒙上我的眼睛,“不该看的别看!”

里面的谈话却已结束。两人推门出来,乍见远归人,都是惊喜莫名,问候洪亮。凌云仙子一一应了,笑如铃响,面若桃花。

赵七叔走前,不忘从兜里摸出几颗枣塞在我手中。

方要进门,半扇木门“啪”的挡在面前——那一双母大虫的虎目从剩下的半扇中恶狠狠瞪过来,“不该在的,还不快走?”

雪停了。

春雨霏霏,淡烟疏柳。

月洞门外看那人,娇娇俏俏的容颜,抚着一把琵琶低歌。

不知她唱的什么,只觉说不出的哀伤。

曲有终。

“您来错了地方。”

绛唇启合,蕴了一弯极淡的笑意。眉眼勾着,一只染了蔻丹的手指抬起,纤纤向着我的身后。

回头,黑洞洞。

明明是一片虚无。

再转头,院中独坐弹唱的女子已经不见。雨中湿润的风里只剩一抹弦音的余韵,和一句低微的叹息,“听。”

殷然。

模糊中。

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

“不许……”

“你答应过……”

幼时听过这样的传说。说是过了鬼门关后,到达冥府前,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名为黄泉之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魂魄已灭,化为鬼。成了鬼,却也有寿尽和横死之分。于是在前行的路上,一步不能停留。

无论听到了什么声响,或是感到了什么动静……

只管往前。

因为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其实有无数的鬼魂绕在你的身边。他们是阳寿未尽的孤魂野鬼,丢失了到冥府的方向,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徘徊。而一旦停步,他们就会牢牢附在你的身上,纠缠万世,使你跟着迷茫,跟着混沌,泯灭最后一丝神智,再找不回接引的道途。

我心有戚戚。

黑暗无尽的甬道,惟有艰难的蹒跚行进。磕磕绊绊中,跌倒又爬起,只觉脚底冰冷的湿意,像是一条汩汩的地泉,指引着隐约的方向。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一早驻足。

我似乎走出很远,又似乎一直原地踏步。

好想停下来歇一歇,或者干脆,再沿着来时的足迹,回到已然记不清的出处。

可是每逢扶墙暂停时,又有个声音在心底时刻恐惧的呼唤,“莫停留!莫回头!”

我已经到了极限。

来路和前途,都已不愿再想。

昏昏沉沉挨在冰冷的石壁上,耳边嗡嗡高鸣。大概那所谓的孤魂野鬼已经团团扑将上来,将我拉作本该的一员……

忽有火光一闪。

眼睛受激,前方一瞬映出的甬道霎时化作了无数的重影交叠在脑中……茫茫中,向着翻转朝上的地面掉下去。

“阿弥陀佛!”

手臂被牢牢的捞住。有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在耳边,“……苏居士!”

火光重又亮起。

我花了许久的工夫,才适应了这份光亮。这人是熟悉的慈眉善目,白须白眉,一只手持着火折,关切的望着我。

再见便是隔世,我心有不忍。

“大师……你……圆……”

禅师似乎楞了一瞬。

再接着,他长须微动,好像露出一点笑容。

“阿弥陀佛,老僧痴寿,未得涅槃。居士服了足足一贴‘三魂散’,兼之内腑伤势未愈,方才长睡七日,善哉,善哉。”

……

这是我呆楞经久。

了茫禅师又和蔼道,“此处甚是阴凉。居士初醒,大病气虚,还是随老衲回去歇息罢。”

直到他担了我的手臂,架我往回行走,依旧未曾回过神来。

只觉如同梦游一般。

火折光弱,抬头却可见岩石森然,钟乳嶙峋。所走的甬道时宽时窄,右侧壁上却隔几步就挖凿出一个巴掌大的凹槽,一股油脂的味道,微入鼻端。

到了一个岔口,了茫禅师将火折靠近油槽。

明亮的火光沿墙由近而远,燃成一条蜿蜒的曲线,豁然回环,照亮眼前——

巨大一座洞室,长宽二十余丈,拱顶高逾三丈。显然人工开凿。

四周皆是壁画。有绵延疆域,有四季山水;有千骑驰骋,有百乘并驾;有礼宾仪仗,有出猎巡守;有百官飨宴,有鼓乐齐鸣;龙凤、花鸟、祥云、飞天之类,更无以数计。

独独一张白玉大床,摆在正中。

床上枕褥稍乱。

“……这……是……”

半晌,才幽幽找回自己的声音。

显然前不久不知怎么走出去的地方。惶然间,看向了茫禅师,禅师吹熄手中火折,依言颔首,“此乃陛下地陵。”

我坐在石床上,溟茫无言。

据说,死去的人心里一片空明,能在瞬间领悟一切,诠释生前所有的迷惘。我未曾死去,所以,也不能脱去迷惘。

了茫禅师说,居此已有七日。

地下七日,地上已人非。

苏鹊白与熙之流,再不复当世。明王衣冠,千里镜湖起迁。长夜庄人鸟兽散,减罪流放南疆。礼部尚书周子贺自省期免,与惠恬公主婚事从简,特赐婚后官复原职。乐卿张之庭当朝请辞,奉旨采风,行游列国。

而今上,兵符合一,身固大宝。从今往后,凡号令一出,三军尽在执掌,普天王土,莫不仰止。

我静静听着。

那像是另一个尘世的动静。

了茫禅师说完,搭上我的左腕探脉,眉头略松,口中笑言,“初见时,老衲谓居士‘灵动多变,定静纯如’。今番再论,乃是‘赤子之心,人海沉浮’矣。”

他从随身的食盒中端出温热药汁,递到口边。

等了一刻,向上轻抬,直至与唇相抵,方对无动于衷的病人恳切言道,“居士投身应劫,善莫大焉。然既已得生,不必求死……居士的性命自己虽不看重,却为许多人所牵挂。”

饮毕。

禅师动手收了。对坐须臾,神情自如。不一时,自笑而追忆起旁事,“记得陛下诞时,老衲受先帝邀,观彼子灵台聪慧,生数日能开眼视人,其目敏而通透,不喜不悲,具大慧根之象。以为若假以时日,炼其心智,必能洞察世事,大彻睿觉——故为其名曰‘觉’。”

禅师含笑望我一眼,起身再开食盒。砂锅内,米粥黏稠飘香。捧了碗,置了匙,他徐徐又道,“多年观之,陛下为人,大事果决,小事不羁。惟包容隐忍,处便有度,非常人能及也。居士随身日久,必以为然。”

半日陪坐,再无多话。

告辞前禅师起身收拾食盒,留有末句数言相赠。

“为人之美德,一则擅于宽恕,二则懂得珍惜。如此方能放得下,拿得起。老衲以为,感情亦如是。居士和陛下之间,居士拥有前者,陛下拥有后者。两人要在一起,陛下缺的正是前者,居士缺的正是后者……”

“老衲相信终有一天,居士和陛下能够放下,能够拿起。”

地下不见天日,亦难知时光流逝。

等到能下地自如行走,就送餐的次数算来,大概也有月半。

离开墓室沿着当初醒来时误闯的甬路出入漫步,如今也如同每日饭后的消遣一般,多了例行的意味。

这是规模庞大的帝陵。

覃朝的每一代皇帝,都在年轻时就开始秘密兴建他们身后居住的坟茔,逐年修葺,不断扩张,到了死时,往往已掏空整座山头。

相比之下,此处年头尚少,还算不得宏伟。只不过,不知晓选址时有了什么遗漏,动工时又出了什么样的岔子,竟挖通了一座相邻的溶洞。

因此地宫的占地,兀然扩大了数倍。

这间天然隐藏的地府,往往别有洞天,使我每日更多出几分探索的热衷,便于打发无尽的时间。

除却常来治病烹药的了茫禅师,还有位熟人李瞬,是我日间探幽的向导。

从首次见面起,这位木讷板实的将领就常常带来各种不同的惊奇,在我古潭死水般的心境中,荡出一点点微妙的涟漪。

第一日洞中相见,他脸上闪过各种情绪,拱手先行解释,“大人入狱时情况不善,家师的三魂散虽然药性温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面制造假死,一面固本培元。当时情形,实不得已而为之,谁也不知大人能否安度。而卑将得到的命令是,接到大人后,直接送入地陵棺椁之间。”

“这里自动工起,从未向工匠之外的人打开。如今大人苏醒,自是天降福泽,从此长命百岁。若是当初大人有了什么万一……那么墓室的大门,也会从此半闭。”

这位忠诚的将领,还逐一带我参观神秘的洞穴。

他介绍说,陛下登基后,亲手建起过一支直属的暗卫。这支暗卫,是大人上元游河上岸初见时牵马等候的乌衣,是追寻大人足迹直至函谷山涧的兵卒,也是不久前八月八日,在赵宅对面几座墙头上伏击大人的元凶。

他说有幸首度以这支暗卫首领的身份,坦诚与大人相见。

这里是陛下地宫。

这里也是千影卫的基地。

同他一样的、所有为陛下尽忠的千影卫,死后都能够得到在此陪葬的殊荣。

说完这些,李瞬拔下墙上的火把,站在甬道中抱拳,问我,“大人,可有意随末将入内一观?”

溶洞蜿蜒,上下多层,曲折复杂,如若巨大迷宫。

有青年在内训练,有伤员在内休养。有伙夫杂工在里搭锅劳作,有能人异士在里钻研试验。

洞中藏兵,不下百人。

机关器具,尤难以数论。

我还在一间洞内,看到白银百箱。

银锭之下,皆有铸印,载年载月,为官银无疑。其数量之多,使人既作其他联想,也是举证维艰。

我记起李仲恭至死都没有承认的粮饷一案。

我想起,当初在广平相遇的时候,广平郡王的府邸里,客座上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

他协同户部吏部两名臣子,微服出巡,冒着游手好闲的骂名,据说是亲去北邑,调查北方神威军缺饷之事。

后来卢度查毕,回京呈报御史台,六十万两纹银依旧无踪。案中渎职人员,将近两百余众。此事降下罪来,打击周肃夫党派甚重。更以顾、郭、苏三人入仕为首,改写了朝中势力的版图。

谁能料想。

原来竟是场惠及自家暗卫、惹起他人风波的监守自盗。

……

人生在世,经历几番生生死死,我已经稍许学会,再不轻易为什么而动容。

因此咽下了彼时的恍惚,就如同咽下早先泛起的惆怅。

随后许多天过去。反而失了最初探索的兴趣,整日待在庄严静谧的墓室中。睡了醒,醒了吃,吃了睡,如此往复。

像是个真正的鬼魅。

三餐之外,了茫禅师来访的频次渐少,他的外家徒弟李瞬和千影卫,没有传令不会越过漫长的甬道。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黑暗中沉思,亦或是,望着黑暗,什么都没有去想。

竟然也安然度日。

又一回在枕榻上睁眼,昏沉依旧,气氛却有略微的不同。

未曾点火,墓室浸在浓墨的深处,暗无一丝亮光。却并不妨碍近来益发敏感的五官,分辨出多出的呼吸,和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我知道他就在床边。背对着,默坐了很久。

这已经过了多少天……

曾以为这一刻,会被迸发的情感击垮,会为复生的重逢泪下。然而却是,直直盯着那片也许根本无人的黑暗,动不了一根手指,发不出一个音节。

心中一刹那间好像经历了厚重窒息的大起大落,又好似冰雪融化奔流入海,回看来路,无喜无悲。

时光并不曾凝结,依旧一分一分漏过。

也许这是自己又一场梦境。

这些日子,常使我分不清梦与真实。

冥冥中,感觉坐着的人起了身,原地站着。

也许什么也不是。

又觉得他,已经迈步向甬道走去。

这一刻,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像是解去不能动的封印,一步跨下床,两步赤足踩在地上,三步上前,拽住了拂面的一片衣角!

再然后,扑住了宽阔的背。

身后猛然的冲力使他向前踉跄了两步,大抵是胸膛抵在了墙上,突兀停住。却也来不及呼痛,挣扎着要转过身来。

然而在那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于自己的意志,动手压制了他的四肢。

大概是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他太过惊诧,一时之间——竟然被我牢牢的占据了先机。

张口狠命咬上去,嘴里立刻充斥了透过衣服的咸涩味道,他肩头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叫。

我不松口,变本加厉的捶打那根静无声息的木头,一下下,打在坚硬的肩胛骨上,手抽痛了,又很快麻木。换成腰背,肩膀,手臂——哪里都是该死的硬肉!

谁稀罕什么流年逝去,唯留白莲?谁稀罕什么生不能同寝,死亦要同穴?谁稀罕?谁稀罕!谁稀罕!

疾风骤雨的擂打因为力竭而停止前,他就像个有温度的死人,向前贴在墙上,既不去反抗,也不去阻止。

然而当我累了,头抵在咬破了衣服的肩头上,试图平息胸脯的剧烈起伏时,他突然扭转身子——还在错愕间,丝毫不逊于我方才力道的掌掴已经落在臀上腿上,手起手落,“啪”、“啪”不绝于耳!

这声音在别无他人的墓室里听来异常刺耳,使我在怒气爆发前不得不先转换位置挨上墙壁,阻断他的动作。

失了地利,他索性放弃报复。反而一手箍在我腰上,一手捏上我脸颊,指上用的力道,几乎扯裂我的唇角。

我张口咬他不慎滑过的拇指,咬住指腹一层皮肉,叼着再不松口。他落在我腰上的手一紧一松,衣料划破的声音陡然响起,股下一凉,竟是飕然到底了!

便越发凶狠,两手扒起对方的衣襟来,不顾那些金饰玉佩之类乓乓砸落地上,着手触到一片火热的肌肤,伸进去便拧!

这场扭打渐渐变得全无章法。

我甚至还靠墙站着,喘气的功夫,他就托起了一条腿斜架在肩上,不顾死活要挤将进来。

独立的一条腿死命的踹他,蹬他,他只是不管不顾,往里硬来。

理所当然半途卡在入口,两个人都拼了命的喘息。我先缓过来一口气,咬上他的颈侧,尽是汗津津的咸味,其下血管一跳一跳搏动。

……结果一刻失神,为这人如此鲜活的脉动。此刻方才由衷觉得,都还在,都还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

即使有些事死时不用面对,活了就不得不面对。

岂料他得了这一点间隙,两手摁在腰上钳住便直入,那种撕裂钻心的痛袭来,眼前金星直冒,松了口,连喊也喊不出!

被这种刀尖上的锐痛激得打颤,又因为金鸡独立的姿势而抽搐,抽搐里他连那条腿也揽上胯骨,吸口气就开始冲撞!

悬在半空唯有拼命抱牢他,我掐他的手臂和胸脯,就像掐在坚硬的岩石上,撕扯他的头发,就像拉拽住刚直的铜丝。

上刑一般,一轮一轮。

他流下的汗滚落在我手臂上,湿漉漉沿着手肘往下滴,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动的狠了,像野兽一样停不下来。身体一时紧绷,一时歪倒,擦在壁上把背后磨破了皮,也顾不上。神智像拉了根丝,时粗时细的,在这一刻涣散远去,下一刻,又被接续不断的痛绷回来。

背后墓室冰冷的石壁咯着,身前滚烫的胸膛压着,随着他的力道上下,往复。黑暗里这种刺激的强烈,超越了所有感官的总和。

我再受不住,扭动着要脱身,指甲抠进他背上的皮肉。指端很快便觉得湿润,可惜他沉浸在唯一的动作里,根本无暇旁顾!

唇早被我咬破,连团混进嘴中的不知是他还是我的发丝,都被我咬断。觉得就像再要死去前的生的纪念一般,每次都用尽全力,保持那种不快不慢最让人战栗的频率,深得几欲干呕。

什么也喊不出来……

几次三番,从墙上滚到了地上,又从地上翻到床上。

墓室里分不出夜晚与白天,却一直亲身在地狱和碧落中颠沛。

不知过去多久。

从疯狂中消停下来,我好像在昏聩中哼了一声。

眼睛尚未睁开,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后本有只手在腰线上一寸寸抚过,停了。心一惊,难得清醒了几分。

便明了时下的境况,是一同翻倒在床上贴身侧躺,景元觉在背后伸手揽着。许是我呼吸的深浅变了让他知觉,便拉着我的左手,拖去他的身上。

他挑了几个地方,让我触摸。蒙了一层汗的肌肤上,好些坑洼不平,显是咬或抓破了皮,已经结起痂。

转了一圈,缩回手,我没有道歉的打算。

如果可能,倒希望那些伤口结痂后能留下疤痕,成为他不会消失的印记。

他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这么都无言的躺着,几乎过去一个时辰,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朦胧中,景元觉开口,“……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我一时没有接口。

隔了一会,他自顾自说下去。“再一起吧。”

墓室里安安静静的。

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

这一点低沉暗哑的声音,就好像投进水面的异物。

我翻过身,伸手摸他。

他的嘴唇有点干裂,那些裂皮之下,却依旧柔软。

我把食指按在上面。

……这个骗子。

贪心不足,食言而肥。

再醒来的时候,景元觉已经不在。

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静悄悄,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

就像一场真实的梦境。然而就如潇潇细雨里的柳烟微特意中断了琵琶曲,她指给我听,我听得确凿。

起来擦洗,换了衣服。沿着甬道往外走,连接溶洞处值夜的一名卫士,靠着一张木桌,打着瞌睡。

了茫禅师的调理很有效。

身体大好,四肢康健,连带着曾经丹田里可怜的一点积淀,都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花了月余,算了解了洞中的通路。

那山涧瀑布后的出口,日夜卫士把守,不是能行的进出。恢复了大约三成的轻功,只足够我选择一处打通的天井,攀着垂下的绳索,慢慢爬将上去。

出口在一块岩石下,周边都是树木,极为隐蔽。

空气里有种雨后的清新。

抬头见天,差不多正是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泛起一层薄薄的鱼鳞状青色云层。转过一个山间转角,眼前林木有些稀疏,往南直走,眼看就是离山的道路。

过了那处林间的豁口时,不知到底是不舍还是怀念,回头望了一眼那待了好些天的地方。

葱郁的树杪掩映着,毫不显眼的一座山包。其间的翠色,因为天光偏折的关系,显得深黯,像墨一样浓沉。

下面是下陷的山谷,缭绕着山间散不去的雾气。对面不远,山崖一处突出,拱起在深密的谷原林上。和着背后青苍雄伟的大山,就像是一处向前展翅冲刺的苍鹰,而那一出凸起,就是昂扬的鹰头。

终于知道这是哪里了。

景元觉的地宫,自然是建在王陵所在的千佛山。千影卫的大本营,自然是在护国寺了茫禅师的后院,在暄兆三君子的坟茔下。

……

我转头下山。

提气走了一小会,腿有些发软,找了个山路转弯的豁口,就地慢慢坐倒。

衣角上撕下块布条,把多少天披散的发扎起来。歇了稍刻,胸口一股血气沸腾,喘了几口气终是逼出一口淤血,污脏了袍子的前襟。

正好是朝阳初升的时候。

伸手抹了抹嘴角,呆坐着,目光顺着曙光的方向望向远处……

千佛山西面,是京城。

从朱雀门延伸直到奉天门的朱雀大道,方砖铺地,一平如砥。道路两旁植满柳树,几乎可以想见,不久后那浮动的枝叶在晨风中摇曳生姿的样子。而横断朱雀大道,穿城而过的古老燕川,正从这里奔流开去,浸润苍茫大地,汇入滔滔东海。

一直看,一直看。

看到眼睛发疼。

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腿却颤抖无力。

颓然跌坐,挥手掩面。

掩不去的,是一腔震痛肺腑的心思。

我好像……

把太多的恨和爱都留在了这座城里。

以至于当我离开的时候,能带走的,已经不是全部的自己。

胸腔里面空荡荡的,山风一吹,便觉得散去最后一点热气,只留下彻骨的寒冷。本没有热度的脸颊失了知觉,只有指后的一双眼,针刺般疼痛,挡也挡不住。

我知道。

京城中,有最整齐集中的一块金碧辉煌。

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层叠不穷,在淡薄的曦光中闪映出淡淡的光明,金色的琉璃瓦、成排的斗拱、还有那些描绘着龙凤彩画,繁复图案的巨大柱子,全都雄浑壮丽,华美非常。

曾几何时,有人在奉天门楼上把酒豪言,寄梦他朝。彼时时光静好,有一壶难得的绝酿,穿透划过的韶华,仿佛还飘着隽永的香气。

在回过神以前,已把头深埋在双手中,垂下抵在膝盖上,这么跪坐着,压住涌上喉头的哽咽。直至热流渗过了指间,滴滴答答落在湿润的土地,融入不久前落下的寒雨水洼,不见踪影。

谁能够知晓……

要舍弃全心爱着的人,是一种怎样的痛。

站起来,摇晃着往山下走。

阳光太过刺眼,也不能够回头。地陵里出来的人,白日里行走,总能被轻轻易易的钩回去。

泪水涌出多少,就擦去多少。

总有个尽头。

恍惚里,幼时坐在河岸,常听河中船伶咏唱的一个祝酒调浮上心头。一步深一步浅,穿行树枝间,手按着节拍拍打自己的腿,唏嘘笑出声来。

再抹去一把泪,迈开步子,跟着心里那久远的调子悠悠吟起,“……此去山高远,此去水长迢。此去无信久,此去隔经年……余发家国愿,殿前陈君言。余又私心愿,愿今同君说……一愿世清平,二愿人康宁,三愿岁长久,三愿岁长久……三愿岁长久……”

前方隐约已见山麓。

而那最末一句,再是念不出来。

— 完 —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请让先挂两天【已完结】,享受一下这种感觉= =。各种吐槽请来……下一回是张之庭剧情番外,然后是景元觉剧情番外。

注: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唐白居易《赠梦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唐冯延巳《长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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