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草芒

荆棘草芒

阳光在钓桥上拉出一道长长摇动的影子。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热门的书为大家呈现,敬请持续关注,

高大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温热的鼻息喷在脸颊,惹起颈间一片细小的疙瘩。马上人披挂的金甲随之一阵撞击的轻响,带着表面凝聚了晨间湿冷的露珠,露出铁一般寒凉的光。

“王爷,别来无恙。”

金盔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褪去了平日里飞扬的豪爽,显出一种突兀的陌生。等了一刻,始终没有应答。

他身后训练有素的青麟卫,无言驱策着马匹,迈着频率一致的碎步,合拢围成一个圆圈。

默然看了一会,我在圈中拱手。

“王爷要等的人,两日前已经离开。”看着对方脸色一瞬凝重,我欠了欠身,“在下观之将士劳顿,不如早作休整。”

马上将军摒住了呼吸,眼中带上几分戾气,出口的语气却依旧波澜不惊。“苏大人特意折回,给小王捎来这个讯息?”

我缓缓扬起嘴角。

定襄王朝东一眺,帽檐慢慢沉下,又在马上一个拱手,泰然道,“那么,容小王先行谢过。”

不信?

只可惜锋芒毕现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犹疑。想来自诩一介忠仆家臣的,岂会在主子还未安全的时刻,只身返回京城,先给敌人一个交代。

……当然,这话只能骗骗定襄王罢了。到了景元觉面前,只怕立即就要拆穿。只不过这一回一去的时间,已经足够闻哥远行。

“除外还有一事,在下十分好奇。”

我靠近他的座驾,环手仰头,压低自己的声音到只有两人可听到的高度,“王爷可否告知……哪里漏了破绽?”

定襄王浓眉深锁,俯视的眼睛,深黯不见底色。

顿了有盏茶的功夫,他探手顺过马的鬃毛,“那天茶楼唱曲的父女,是北邑冬河镇上,一条叫桐树里老街的街坊。”

……啊。

所谓的苏鹊,毕竟虚有其名。能杜撰细致的身世和籍贯,能收买记册的里长和管库的书记,却怎么能真的生活过,认识冬河桐树里的街坊。

“去岁冬狩,苏大人恰巧和小王分在一个营中。众人里大人拔皮解畜、堆薪起火、煮汤造饭,无不是干练利落,浑不似那些埋头书案不识生计艰辛的文弱士子,曾使小王心生疑惑。”

定襄王在马上压抑的叹了口气,移开目光,向身边人做了一个牵马的手势,又再度转回来,“当时小王并无意深究,但是后来……知晓了皇上的心意。算起来,苏大人毕竟是廉王府上引荐出身的人才,使小王不得不出此下策,派人查了你的底细。”

我忍不住微笑。

原来在那么早以前,就露出了马脚。

流刑和劳役的队伍里,一向用那种效仿军营的庖厨制式,使老人和妇孺起炊造饭,干得久了,难免熟中生巧。

定襄王景元胜身为帝王心腹,执掌六千青麟,自然粗中有细。小觑他的能耐,失了应有的防卫,是不可原谅的疏忽。

我翻身骑上牵来的马。

围拢的青麟卫像初时那样无声散开,排成两行队列,将我夹在其中。阴暗的瓮城徐徐移居到身后,尚未醒来的京城沿着寂静的平安大街,延伸展现在眼前。

真好啊……

与普济寺塔顶夜晚看来的雍容压抑和阑珊倦怠不同,东方的晨光下,她是这样生机勃勃,充满着日复一日的希望。

巨大齐整的砖石不断滑过脚下,渐渐深入京中腹地。我问身边的定襄王,“皇宫,还是大理寺?”

他却似乎对这情理之中的问题感到错愕,低头沉吟半晌后,忽然勒住马僵,“陛下心思深沉,复杂难测,可谓千回百转。可到了感情这回事上,越是这样的性子,越是一腔纯粹,执著难以扭转……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只希望从今往后,你和‘长夜庄’再无瓜葛。”

定襄王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缓缓越过他的我。

“不然,本王一定亲手杀了你。”

我微张了口,一句询问方向的话,却引来如此严重的胁迫。僵直的扭过头,待到两匹马再度并行的时候,已经过了平安大街和朱雀大道的接口。

“谢谢。”

定襄王双目直视前方,大道尽头,是宫阙隐隐的轮廓。“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了,还是铸成大错。”

他说得如此爽快直白,使我也不禁正色起来,“真有那么一天我背叛了皇上,请你一定不要手软。”

正好经过横跨燕川的木桥,顺手把怀中多着的东西往河里一抛,短暂的弧线划过,水面上泛起了一个泡,很快消散不见。

“你扔了什么!”

定襄王当即翻身下马,站在桥上咆哮。

我摊开两手,对眨眼间聚拢上来,按着剑柄蓄势待发的青麟卫们示意自己的清白,“没什么。既然陛下重臣如王爷,都愿意放过苏鹊,苏鹊当然要抓住时机及时消灭过往的证据了。”

定襄王如同看骗子一样看着我。

我哈哈大笑,“王爷,我知道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但宽宏如你,一定不忍心眼见我被凌迟的。”

“苏、大、人,最好不要再有擅自的举动!”

他恶狠狠的警告完毕,警惕的瞪着我上马。

一直到下桥我才悠悠笑完。前方三里处正对着禁城宏大庄重的宫门,却是一身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在马上躬身相拜,对屈尊护送一路的定襄王诚心诚意拱手,“皇上身边有王爷,再好不过。”

接引一路向里,越过重重宫门。

皇宫比平日多了些静默而面生的岗哨,守在各处紧要的关节。他们玄色无光的甲胄下紧贴着墨衣,极为隐蔽的融入檐下的阴影,掩盖去一身的血腥。

难忘那个杀戮的夜晚,墙头上巷道里的伏击。

“有劳王爷。”

中郎将站在福兮门下,依旧是举止有礼。“苏大人,请往这边。”

我沉默的跟着他。

红墙,藤蔓,拱门。

回廊,亭阁,池榭。

我已经忘了第一次经过这里时的心情,是惊讶、彷徨、疑虑、不安,还是,隐含着一丝期待?

那天晚上宫灯橘色的柔光摇曳着照亮了整座水岸和回廊,虚幻而又迤逦。当日的时光,拒绝身在其中的人,遥想不远的如今。

“重华殿到了,大人。”

中郎将站在高高的梯级下,伸手欲来相搀。

我谢绝他的好意,撩起破烂泥泞如缕的衣摆,露出一双布满尘土的鞋履,一级级步上正中铺垂的红毯。

大殿正门洞开。

从晨光照耀的地方跨进阴暗的殿堂,使人眼前一阵昏黑。待到凝目时,当中耀眼的蟠龙金椅上,一身晨起的红袍罩黑褂的人,缓缓起身。

中间隔着条宽阔的金丝万寿绒毯,绣着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图案。他的脚步就踩在其中一条升腾的蛟龙身上,压着地毯柔韧细密的绒毛,一点点,落入垂眸之下的余光——优雅,从容,悄无声息。

半丈的距离。

一炷香的停顿。

期间朝阳的光辉射进寂静的殿堂,在腥红的绒毯上描摹出一个斜长的竖影,无穷缓慢的,向正中描龙画凤的一对金靴挨去。

“已经安全无虞了么……”

这把声音轻柔,温和,带着那么一种事实尽控的随意和闲适,像是有意陪同来访的客人,聊起一个无伤大雅的话题,“朕的,二哥?”

我抬起眸,便看进一双喜怒不辨的眼。

略有些深黯的凹陷,却仍旧炯炯睿矍,凝然寒肃。对上了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眯,凤目上挑,收起丝缕外露的锋芒——又变得探不见底起来。

我敛了形容,不合礼数的欠了欠身道,“天下事皆在陛下掌中……洞察明了,收放碾捏,全凭圣断。”

何必,再多此一问。

对方幽幽然笑起,菱唇俊美的嘴角,牵成一条上勾诱人的线。

浑身一个突兀的激灵。

迫人的静谧,再度笼罩住这座空旷的殿阁,一股无形的威压却无端的散发开来——佛印盖顶般,镇住形同蝼蚁的一切鬼魅。

景元觉的笑容未变,负手在身后,缓缓迈开步子,在柔软的地毯上,踱了一个整圈。末了,停在我的右肩。

令人战栗的温度忽然覆将上来。

他把我的手举到我的胸前,掰开拳心一根根紧攥的指头,严丝合缝的□来,直至环环相嵌——泛着青白的指甲和其下饱满红润的指腹,便一同暴露在视线避之不及的地方。

景元觉的呼吸就吐在耳侧,温暖而又平缓。他的目光却越过我的脸颊,聚在纠缠不清的十指之上,“那么,苏卿回来……是为了掌中物,还是伸掌的人?”

久久没有回答。

两股目光,胶着在一处相连的指间。

景元觉的手指慢慢弯曲,向下成爪,扣住我的手背。他抓得太紧,紧到指甲变了白色,渐渐让我的手僵硬、感觉不出一丝血脉的流动……然而即便这样,分毫后撤的意图,都会即刻间遭到更大的钳制。

直到我忍不住哼了一声,背后的人轻轻一声叹息,放松了一点力度,却把自己下颌的重量,压在我的肩上。

“你的沉默,有时也很残忍。”

他如是喟然。

血液回流的畅快,让我没有接口。

不过……

可不是么。

只可惜真相这种东西,有时候,更加残忍。我侧了头,垂下眸子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陛下?”

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手上的压力却再没稍减。

“长夜庄……知晓了有好些年。”景元觉语调平直的说,只手捋起早晨河水匆匆淬湿的发,一绺一绺,尝试着把它们梳通。

“藏头露尾,不露真容,没什么大的行动,朝中有远比他们更紧要的眼中钉,于是,一直放任自流。”

我点了点头。

“不知道他们领袖真实的身份。以为只是勾结朝臣的江湖帮派。在这次以前,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朕。”

他的指尖滑到因为脏污打结的地方顿住,有一种撕扯的痛。

“说起来,真是命悬一线……”

我顺着他的动作,皱眉偏头。

景元觉换了一条途径,终于把发结扒通,吁了一口气。“你呢……当初相遇的时候,还以为是故意隐瞒出身的高人,查也未曾细查。”

听到此处,回想起来京路上几次不深不浅的试探。彼时他冒充廉王四子,我装作乡野隐士。两个人虚伪一路,假成一双——

不由得笑起来,“是么?”

他恶意的扯了扯我的头发,好似惩罚我的失笑。

“你同元胜聊过了。任用之后,他派人实地查访过,地籍造册上确有苏鹊其人,也就罢了。那家伙,既没有将他的怀疑忠诚的告诉朕,朕自己隐约的疑惑,也没有主动去求证过。”

其实纵有蹊跷,他大概也并不会十分在意罢。

真正强大的人,不拘枝末小节。

“谁没有一两件想要隐瞒的事。”景元觉垂下本来捋发的手,环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推着我的右手,轻轻扣在我的胸上。

这种类似拥抱的姿势,带给人仿佛感动的触动。“若然不是天意,也许终朕一生,都不会深究。”

……

柔软的温暖分开缭乱的发丝,落花般,悄悄印在后颈上。

周身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一刹间就那么茫然无措的立着,胸膛起伏而不能自己。末了,只在右手上使了力,熨帖他掌心的热度。

“我信。”

“刘玉,把他带过来。”

景元觉淡淡的吩咐。

门口的人应了声,退出去。再到两个人的脚步响起来,其中一个在门口停步,一个一直不停,直到进入大殿。

进来的人撩起衣摆,双手伏地,垂首跪在我的面前。

当然,使他行如此大礼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那位站在我的身后,维持着相拥姿态未变的帝王。

我漠然看着地上此人。

青衫标识了他的身份,羽冠衬托着他的风骨。重华寝殿高贵如斯,若非亲信和倚重,纵使裂土之王分疆之吏,也不得其门而入。

一介布衣寒士,终至登堂入室。

“抬起头来。”

景元觉的声音越过我,命令着来人,“好好看着朕。”

来人的眼睛在抬起的一瞬间睁大,黑沉的眸子定格在仰视的角度,颤动不休。开启了一半的口梗在那里,只随着呼吸,上下开阖。

这种君臣暧昧相拥的画面……

即使最镇定的人,也难免裂出一丝惊讶。

景元觉松开了环扣腰身的左手,却不罢休一般,轻轻托起我的下颌,迫使我慢慢偏了头,对上他的侧脸。

那投来的目光专注而用心,看来就好像水一般温柔。然而实际上……这么近的距离太过分明,不带有一丝的温度。

他终于瞥了开去,对着下方。

“你知道你指认的这个人,朕同他的关系吗……”

他问得几乎漫不经心,好比茶余饭后的闲聊。甚至左手还托着我的下颌,食指轻轻上挑,像是对待一件心爱的珍宝。

“你知道,你今天在这里的每一句证词,无论是真还是假,都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臣为陛下尽忠,无愧天地,虽死不畏。”

难为此人,惊骇之后速速镇定下来,竟能一如当初理直气壮策论天下大势,仍旧挺直了他的腰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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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觉垂眼看着他,浮出一捋浅笑。他放开托颌的左手,却仍然扣着我的右手,并肩站到我的右侧。

地上人平视着前方。

“千金之躯,不坐危堂,何况陛下枕席之侧?苏鹊此人者,明王义弟,长夜庄位次行二,狯猾倾险,设谋权变,更兼以色惑君,万万不可轻留!”

我不禁失笑。

此乃诤诤血谏,是为罕见。

瞅一眼景元觉,他亦听到最后一句,将唇边一捋原本似有若无的浅笑,盎然扩大了几分。

再低下头来,忠和奸的分别,油然而生。有些事,自见到这位大人的那一刹起就明了开来,明了到此刻我都懒得再问。

可惜答案必然曝露。

“当初在廉王家里招募人才,”景元觉不动声色的在我身边评说,“二哥要是知道朕自己挑拣了你,怕是也不必再费尽心机塞进一个他……以致最后为了一颗棋卒,弄得大事皆休。”

等他悠悠说完。

我蹲下身子,与那人堪堪对视,“失敬,不知庄内行几,郭大人?”

郭怡的目光不避不让,梗脖昂首道,“蜀中无名寒衣,入京蒙混庶几。本来不在庄中,明王以利相诱,细作棋卒之辈,何来所谓行数?”

刚要发难,侍郎大人好似洞察了我的心思,冷然一道寒光射来,接续道,“——郭怡心中,唯陛下一代明君,行事不拘一格,眼光深远独到,才是我大覃功业未来之幸,是百姓社稷千秋之福,是臣郭怡衷心所认之主!”

呵,好!

怒极反乐,若不是景元觉还牵着我的手,我就要为他击掌赞赏了!

就剩下一个问题。

我拘起剩余的笑意,轻声的问他,“七月初八那天晚上,你也在那里吗?”

郭怡略带疑惑的望我一眼,随即点头。

如此便罢了。

景元觉拽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突然起立头昏眼花,向后退了一步,倒靠在他张臂等待的怀里。

景元觉低头瞥了眼跪在地下的人,目光沉静而又冷漠,似乎此人刚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全然未入他的耳中。他连一只手都懒得抬起,只向门口的方向,稍稍侧头,“滚下去。”

郭怡对这侮辱性的命令毫不动容,他立即双手着地叩了一个头,躬身面对着下令的人,膝行而退出。

我看着他这样一直退到门口,起身跨过门槛,却站在门外忽然拱手,“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主而侍,苏大人执迷不悟,纵使才情盖世,又能行路几何!”

“滚!”

景元觉大吼。门外等候的禁卫立即涌上来,架上这位门下侍郎的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拖将下去。

偌大的寝殿里兀然安静,又剩下我们两人,无言拥在一起。

时间过得既迟缓又迅疾。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不会使人感到沉闷。

我渐渐少了站立的力气,所有的重心,都倚靠在他的怀里。

“苏鹊……你究竟是什么人?”

景元觉在我耳边轻问。

“……你将他们,关在哪里?”

我挨着他的颈侧细语。

半晌。

阳光斜扫殿堂,有些刺目的迷了眼睛。

我叹了口气,“即使我不说,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查到的。”

景元觉的胸膛微微颤动,似乎是发出无声的笑意。他接着俯在我的肩上,几乎是咬着我的耳朵,说,“在刑部大牢。”

未曾想,这般轻易得到了答案。我挣扎着挣脱了他的钳制,他竟然也没有多少用力。

只是追着我的步子,不急不徐的唤,“你要去哪?”“你去哪里,苏鹊?”

跨过高大的门槛,门口杵立的禁卫纷纷对我行使注目礼。然而没有主子的命令,他们手持着兵刃脚下生根,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去我该去的地方。”

秋阳高照的天光,瞬间闪花了我的眼。

铺陈着红毯的石阶,像一条血色的玉带,宏伟倾流直下。我摇摇晃晃走在上面,松软的绒毯,似乎能包裹住自己的脚踝。

身后有一阵混乱的人声。

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惊呼,有什么人在跑动,又有什么人在试图劝阻。

我已经走到这条血路的末尾,脚也不曾停步,头也不曾回过。

直到耳边风声忽疾——

几根发丝飘落下来,徐徐坠在绒毯上。

像是斩断的墨绦,无力的蜷曲在我的脚边。

有股细小的热流,从右脸颊烧灼直下,滴滴溅在地上。

往前两尺,一柄寒光莹莹闪耀的长剑,笔直竖插着,没地寸余。

我呆愣了一瞬……

虚软转身。

正对上高台众人慌乱拦堵处,景元觉猛兽爆发般凶狠的指天怒喝,“再放你走一次,朕有如此阶!”

八月十一、十二、十三,接连留于重华殿。

许是忙于清剿无暇歇息,许是避过内奸而不愿见,反正自那日正殿门前拔了侍卫配剑、惊心动魄的当空一掷后,再没有见到主人的身影。不论如何,我这个郭怡口中的惑君逆臣,在空荡荡一座帝王寝宫里留守,坐镇偏殿东阁。

上下三层,重华高台。入住当日就有满满三箱用件自中书侍郎府迢迢运来,其余吃穿,更一应俱全。

我不愿自比那金屋藏娇的美姬,也不敢再轻易揣度对方的想法。无论从这里哪个角度往阁下看去,都是一重重高大的黑衣禁卫围在周遭,安然静默,明刀真枪。

即便是拘押软禁,名节扫地——

事到如今,能控制的也着实不多。

每日有固定的客人到访。

长夜庄逆反案的主审之一,宗正寺景氏宗族当家、统领廉王府的主事,世子景元凛。

“明王现在何处?”

“入朝至今,何事经手外漏?”

“牵连涉案的官员,可还有什么补充?”

……

他每每一日三问。

回答他的都是沉默。

说起来,此君与我也只是泛泛,兼之性格严谨,做派老成,并不是可与交心之流。而且,即便他屏退众人,合闭门扉,作出一副想要深入交谈的样子,也不会多出一星半点儿不该漏出的话。

因此我困顿榻上,精神萎靡。双眼直直望着东阁雕梁画栋的屋顶,像往常一样,候着世子的耐心一点点耗去。

然而他今天的耐心特别旺盛。

世子说,苏大人当日为使明王遁迹,不惜自投罗网扰乱追查。只可惜区区四十里铺,离京还是太近。明王身上带伤,远路难行,定还不曾出关,也不知晓追踪的兵马,还能不能及时赶上。

世子端肃坐在榻旁圆凳上,撩了撩手里的茶盖。

他说武国威的兵马业已收编,即是明王这一回能够侥幸突破重围,卧薪尝胆再一个八年,也是孤掌难鸣。

我转目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盯着头顶的悬梁。

世子不以为忤。

他说明王仁德,可是如今覃国强邻环伺,霸业待铸,需要的却不是他那样的君王。愚憨如舍弟者,尚且知晓择主追随,满目清明而内心豁亮者如苏大人,去岁府中论天下之慧音犹在耳畔,当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他说六月之初,诸事千头万绪,郭怡冒然投诚。陛下动心忍性,抽丝剥茧,谋定而后发,方有前日一击之功。如此能耐,放眼当今天下,又几人能与比肩。

我阖上眼睑,细想近月之事。

郭怡售卖身家时,正是周肃夫薨卒消息甫定、闻哥蓄势待发的好时机。彼时景元觉再不来府。直到六月的第二个旬休,亲上周府提亲,回程有了定襄王瑶光楼下唱曲父女那一码的戏。

那日晚上酒醉的朦胧里,有人趁夜来到,却不曾点灯,坐在对首,也不发一词。甚至,他看着我伸手掀被,看着我向他迈步,看着我头重脚轻栽倒床下……

一定是在心内翻江倒海罢。

我以为自己酒醉糊涂,原来却记得这样清楚。

……

景元凛多在观察我的神色,到此时我想了个囫囵明白,又开了口。

他说,陛下万事英明果决,唯独在苏大人一事,处处留情,铤而走险,多为我等置喙。

是了,终于到了世子殿下真正想说的话。

世子说,为人臣子,元凛望大人一腔才学能为陛下所用;如若不能,则不如早日去除,以免教作软肋,徒生无穷后患。

我霍然睁眼瞧他,景元凛却是一派面目平静。他并未看我,只将手中托的茶杯原样放回茶几上,掸掸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尔后他站起了身。又道,然,为人兄长甚或友人,元凛却望苏大人能安然渡过此劫,免叫陛下难过。

廉王世子说完这些,旋即告辞。

今日终于肯说到这个份上,大概是景元觉的先前授意,大概也是,大势已趋,说什么再不要紧。

我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不一时又有客到。

衣物摩挲声静止在榻前,眼睛撑开一条缝来瞧。

这回却是叫我惊讶了。

惊讶过后,渐渐平静下来。坐起身上上下下望了一圈,来人轮廓依旧,只是眉目突兀,郁气凝结,更比日前显得沧桑。

“……你也是来当说客的吗。”

他静静看我。

罗汉眉拧成了一条线,褐眸在杏眼中来回震颤。鼻头微微煽动,嘴唇抿得发白,犹带一行齿痕。

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深刻的情绪。明明四天前东市牌坊下才见时,还不是这般模样。

“朝中流传你在设伏讨逆时受了伤。”乐卿大人淡淡开了口,“被贼人掳去两日,自己逃了回来。”

二层阁楼没有旁人,侍卫都在楼下安静守候。我听了这话,还是无声笑起来,“你说呢?”

他的眼睛撇去了一边,“我信你说的话。”

这个说客真不合格。

我下了榻,绕过他站到窗边。东阁筑在重华殿高台之上,依稀可以见得内宫幅员。檐下廊内,禁卫横枪杵立,不少宫人提篮携物,低头匆匆来往其间。却哪里都没有宫殿主人的影子。

身后有脚步跟上来。我回头,用目光阻住了他。

这人莫不是真忘了……我说过将来若有什么万一,请他但求自保,不与苏鹊此人再有牵扯。

“义父很担心你。”张之庭站在离我三步的距离,缓缓垂下眸光,“我求了皇上,他准我来此见你。”

窗外日头偏西了。

“明王谋逆,是灭九族的大祸。”乐卿大人忽的抬起眸子,里面似乎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京中、各地遭供诉的官员已过百人,神威军自武将军起解职调派数十将领,刑部、大理寺每日外出押解的卫士周转困难,每当夜晚,城中连大声哭号的婴孩都罕见……若是作说客可以救你,又有什么不妥。”

他的话让我开衣箱的手顿了一顿。

今日必有大事。

他也罢,景元凛也罢,都不像是来奉劝我的,倒像是来拖延时间。

我解开外褂,除了随手扔在衣架上。将衣箱里翻出来的外衣披在身上,缓缓同张之庭道,“……可惜我并非受其牵连,我是身在其中。”

“小鹊……”

他看着我将皂靴登上,玉带扎起,头发束顶,愣愣说不下去。

“当初,之庭为什么要接受皇上敕封?”

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违背了初衷。

“那时你自函谷回来,受伤在宫中将养,寻常身份难以得见。”乐卿大人终究扭过了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脚面上,“有一日皇上召我,说朝中人心难测,孤身难免寂寥,是否想过留京奉事……”

我不禁晒然。

他就这样收买了你呢。

“若不是你要留下,我何须顶这冠带。”张之庭抬手嘲弄般的叩了叩乐府人的高帽,眸光重新回到我的脸上,看我笑着点了点头,一瞬间又变得热切起来,“小鹊,若要离开,你只需说一声,我……”

哦,收买的还不彻底。

他迅速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块半掌大的牌子,呈给我看。

只见铜牌刻花古朴繁复,中间朱漆凸出“便易”二字,背面一排小字说明:此令即出,便宜通行。

细细看了镌印,认出是先帝的名讳。

想了想,明了大约是上一任皇帝命他先父出使周邻采风时,所予通行的令牌。

忍了笑按回张之庭手心里。

楼下还不晓得多少耳目呢。

我把他发凉的手指扣上铜牌,指腹摩挲了一下差距的温度,带着盈盈的笑意,轻声问,“何时提审逆党?”

连这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可见那个时间也远不到哪去。他一刹怔愣,仿佛当真受到了蛊惑,口中呐呐道,“今晚大殿……”

果然。

含笑偏头,余光正瞥见阁楼窗下,施施然由远而近的一列宫娥。

“我不走。”

白莲挂在腰下,青鸟置入怀中。要感谢此间慷慨大度的主人,将些些身外之物,一通搬来此处。

转个身。南人宽袖窄腰的礼袍,颀长修身,每有动作,月白的下摆便依稀青云流动——加之一把折扇轻摇,真如玉树临风。

“比起你,当初我为什么要入朝,我也不知道。”我伸手在神情茫然的乐卿大人眼前挥了一下,看见他眸光随之聚拢,眼底渐渐带上一层复杂难辨的颜色,又笑了开来。

“现在想想,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东阁有廊连接重华正殿。走廊尽头,恰好是我能够活动的范围。

不到十丈的距离。起初像是徒步攀爬一条荆棘密布的险峰,越高,越窄。过了中半,又像是行在柔软麦草铺就的田间道上,越前,越宽。

立于彼端时,正好宫娥们进殿。

她们是长泰宫和中宫的女官,每日晚膳前,来此问候帝王一日起居安否。

我肃然听着她们的询问,如往常般毫无异样。这是来自两宫女眷的细致关怀,照拂到皇帝的身体安泰,衣膳用度和寝事妥善。

直到领头的女官,带着三两宫女慢慢向我走来。

镇守走廊的禁卫眼看交叉了长戟。

立于我身后的乐卿大人骇抽一口凉气,不动声色扯拉我的衣袖。我回首望了望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内,换成匆匆一个微笑。

不说再见,因为不会再见。

而那位停步的嬷嬷对着寒光闪亮的兵器面沉如水,昂首挥袖喝斥,“放肆!本内官奉太后口谕,传中书侍郎苏鹊即刻觐见!”

“微臣谨遵懿旨!”

何往何从竹本无心似是而非还如清真宴设鸿门悠悠我心二人海道情二寻常冬狩二良宵玉引莽莽风云所谓机缘且祝东风一谁与丹心人海道情二假成一双李代桃僵慷慨浮生王府夜对名贵公子乱是今朝一螳蝉黄雀二白璧其瑕寻常冬狩二寻常冬狩二人道沧桑十里迎夫忠义难为二蒲柳松柏一景元觉番外一今朝有梦与明年下莽莽风云来日方长人海道情一螳蝉黄雀二白璧其瑕昭然灼然碧海青天名贵公子投石探路去者昨日青云平步乱是今朝二相克相生何故夭夭一蒲柳松柏二人海道情二悠悠我心一内里乾坤平生抱负夜曲三阙景元觉番外纵是眷眷无穷期俯首天阙似是而非风月生歌一乱是今朝一番外南燕飞渡了无痕螳蝉黄雀二北地白莲梦醒时分瑜不佩玉风月生歌一梦醒时分江山依旧冬夜春风静水深流二一线珠联金盅秋月蒲柳松柏一强扭之瓜三分一龙难得糊涂寒露美人何往何从君子已矣人海道情二莽莽风云人道沧桑难得糊涂竹本无心以进为退一石上生花慷慨浮生何故夭夭一一箭双雕一李代桃僵寒露美人福至心灵报应不爽冰释前嫌赤子之心悠悠我心一赠君慧剑福至心灵悠悠我心二景元觉番外一今朝有梦与明年下夜曲三阙乱是今朝一寒露美人静水深流一忠义难为一慷慨浮生
何往何从竹本无心似是而非还如清真宴设鸿门悠悠我心二人海道情二寻常冬狩二良宵玉引莽莽风云所谓机缘且祝东风一谁与丹心人海道情二假成一双李代桃僵慷慨浮生王府夜对名贵公子乱是今朝一螳蝉黄雀二白璧其瑕寻常冬狩二寻常冬狩二人道沧桑十里迎夫忠义难为二蒲柳松柏一景元觉番外一今朝有梦与明年下莽莽风云来日方长人海道情一螳蝉黄雀二白璧其瑕昭然灼然碧海青天名贵公子投石探路去者昨日青云平步乱是今朝二相克相生何故夭夭一蒲柳松柏二人海道情二悠悠我心一内里乾坤平生抱负夜曲三阙景元觉番外纵是眷眷无穷期俯首天阙似是而非风月生歌一乱是今朝一番外南燕飞渡了无痕螳蝉黄雀二北地白莲梦醒时分瑜不佩玉风月生歌一梦醒时分江山依旧冬夜春风静水深流二一线珠联金盅秋月蒲柳松柏一强扭之瓜三分一龙难得糊涂寒露美人何往何从君子已矣人海道情二莽莽风云人道沧桑难得糊涂竹本无心以进为退一石上生花慷慨浮生何故夭夭一一箭双雕一李代桃僵寒露美人福至心灵报应不爽冰释前嫌赤子之心悠悠我心一赠君慧剑福至心灵悠悠我心二景元觉番外一今朝有梦与明年下夜曲三阙乱是今朝一寒露美人静水深流一忠义难为一慷慨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