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犹在,暗换年华

桃林深处,曲道悠长,直通向一座山间幽谷。

山头冷月斜照,山下青松成荫。恰是新雨过后,微风清凉,湿润的泥石间,碧草初生。峭岩上更有一脉净泉冰澈,在月华下漾起银碎水光,环绕起一拢翠竹、两间茅舍――早料到谷中别有天地,却不知是如眼前温润静美的惊人夜色,竟一反先前剑拔弩张的对峙,如瞬间斗转星移,突兀之极。

说是客随主便,商之在入谷之前,还是驻足停了一刻。

裴行在黯冷的山阴间静静回眸:“鲜卑主公面对千军万马尚不知变色,难道在裴某这座山谷前,倒有退缩了?”

商之淡然道:“裴相见笑。便是洪水猛兽、千军万马,其实又怎及裴相千分之一的难测?”话虽如此,黑衣飘行于狭道盛风下,依旧潇洒入谷。

谷中寂静,风声过耳,传来一阵竹叶沙沙声。商之目光流盼,于掩映茅舍前的修竹林间略微停留,见到飘忽人影拂动翠竿,不由一笑:“原来山中还有人。”

“不碍事的闲人,”裴行端坐于泉边岩上,撩袍掸袖间,意态一如既往的清贵雍华,“商之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是,”商之于松荫下转身,开门见山道,“敢问裴相,可知当年裴氏于安风津惨败的真相?”

裴行侧首,目光藏于暗色深处,漫不经心道:“两军相对,势必会有战败的一方,商之君以为还有什么真相?”

“裴相心知肚明,”商之不愿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安风津之战即便是败,本也不该落得那样的惨烈,裴氏一门除裴伦将军外,父子兄弟有去无回。那一战,东朝统帅为大将军郗峤之,他是裴氏十六前叛逃北朝之前、司徒裴道熙于东朝为臣时的亲传徒弟。师徒相对,纵是两国纷争、利益分途,也不该是裴氏一门几乎全部魂归怒江的结果。再者,以尚熟悉的郗峤之,若非特殊状况,绝不会如此狠心,亲手将曾有师徒恩义的人逼上绝路。”

“你熟悉的郗峤之?”裴行悠悠一笑,“很是有理,倒确实提醒了本相。只是不知商之君指的特殊情况为何?”

“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故意陷害。”

“陷-害-?”

裴行稳坐岩上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挣,似在某种束缚下竭力抑制的艰难――碧色长袍勾勒出的身姿因此显得愈发瘦长,在月光下投没于身侧流动的山泉,水面上顿时似萦绕而起孤烟雾瘴,缕缕成团,寡淡,却又弥远――正如他此刻望向商之的目光,风清云淡间却有着异常的深刻。

商之避开他的目光,缓缓道:“先皇晚年,北有匈奴为乱,南与东朝交恶。当年先父率师北上抗击匈奴之际,司徒裴道熙为分君忧,请缨领裴氏亲军南下,二十万精兵饮马怒江。江左朝野惊骇,郗峤之奉旨对敌,两军交缠于安风津,时逢盛夏水汛,战事因此分外艰难。东朝为此战举国动员,粮饷不绝,援军不断,而北朝的后方支援却迟迟不至。据令狐淳所言,朝廷上有人故意苛刻粮草,不调援军,他当时奉裴司徒之命回洛都请援,诸臣皆置之不理。而裴相那时为御史大夫,留侍洛邑,为此跪叩宫门外三日三夜,也不曾落得一兵一草支援怒江。这些往事,不知尚说得对不对?”

“的确不差八九,”裴行冷笑,“令狐淳果然是在国卿手上,枉本相调教这么多年,他竟还是这么不开窍。”

后面一句商之只当不闻,问道:“既是不差八九,那差的那一分呢?”

“本相当时跪叩宫门外的时候,倒是有人理了此事的,”裴行于夜风中略微扬眉,“当时的丞相慕容华,他亲口告诉本相:大司马独孤玄度于塞北亦战事吃紧,要家父裴道熙在怒江再支撑半月,朝中才会有粮草援军调拨南下。”

言罢,他眸底添上几许惆怅的嘲讽:“商之君,你不会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是这个?”

“若只是这些,尚何必有闻喜一行?”商之不为所动,轻笑道,“当时南北皆有战事,洛都的确是由丞相慕容华和太傅姚融坐镇,供给粮草,拨调援军。只是不知裴相可还记得,先皇晚年病重,移驾华清宫,在他身边侍奉的人是谁?”

“贤妃姚氏。”

“请恕独孤尚大不敬,”商之对北略一拱手,“先皇生性谨慎,敏感多疑,从不深信他人,更遑论放手将军国大事俱交给外臣处置?当时他虽病重,调兵虎符却并未授予丞相慕容华。不错,当年裴氏于怒江艰难时,家父于北方也确遭逢了一段困境,原因是战前保持中立的柔然突然袭击后方。大军受匈奴柔然前后夹攻,所以一时失利,处境窘迫。然而那时洛都亦没有援军和粮草北上,全靠鲜卑一族于后方补给,如此才维持下来。是时安风津、塞北战事不顺的战报频传洛都,先皇受激昏厥,当年独孤皇后早已殡天,由姚妃掌控后宫,明令外臣于特殊时期皆不能轻易出入,甚至连嫔妃探望也有限制――这些,想必裴相也是知道的。”

裴行似认真回忆了番,才冷冷淡淡道:“如你所说,那当时唯一有希望调拨援军给裴氏的,不是慕容华,而是姚融。”

“不错,”商之道,“听闻司徒裴道熙领兵南下之前,还曾与先皇有过密谈。说是密谈,在耳目遍地的禁宫却难保机密。据我所知,那次密谈事关储君之位。不知是不是?”

裴行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回答。

商之料知自己所言不差,继续道:“当时先皇有三子,先独孤皇后嫡子、后成为当今陛下的景王司马豫;姚妃之子、赵王司马徽;还有裴太后之幼子、康王司马坚。我父亲和司徒裴道熙各领战事,实也是一次为储君之位争夺的博弈之局。丞相慕容华才可堪国,又无北朝祖训的后妃外戚之约束,是以无论择哪个皇子继位,他都会是首辅大臣。而司马氏历来提防鲜卑独孤,更兼于鲜卑内部纲伦,慕容亦是独孤一族的家臣。是以先皇为防独孤、慕容同气连枝,初始并不属意景王继位。他心中宠爱刚出生的小皇子康王,与裴道熙的密谈,其实也是下了密旨罢?我听令狐淳道,他那时是裴司徒贴身侍卫,知道裴司徒虽叛南降北,且身负东朝对裴氏的灭族之恨,可是心中却还是不愿真刀明枪南指江左。我想,使裴司徒改变初衷、下定决心挥师南下的,该就是先皇这一道密旨承诺。不知是不是?”

又是一句“是不是”问出,连带被世人史书埋没于深渊、掩饰了多年的阴谋和贪欲,此刻竟似要破出重重枷锁,趁着万缕幽风飘飘腾升。那么一股子腐朽透了的黑暗气息,正临风狠狠扑来,让裴行无法不动容,眸波轻颤的刹那,不禁低叹了口气。

商之紧追着问道:“尚还听闻,当年裴司徒欲挥师南下,裴相的五位兄弟俱是支持,却唯有裴相持反对意见,为什么?”

为什么?

裴行望着身侧缓流的泉水,恍惚似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夜,自己劝说父亲推却帅印时,兄弟们俱是这般问自己――

“为什么?”

山头的冷月被烟云浮蔽清华,山谷间一片阴暗。

数丈之外的年轻人分明与自己有血海深仇,裴行却在这一刻突然松弛下来,任谷风吹旋修长衣袂,卷入泉水。碧色的衣裳,湿漉漉于水面飘荡,正如碧色的浮萍,所不同的,是这片碧色有了牵连,无法自由地孤行远方――正似掌控自己一世的牵绊,喜怒哀乐,俱在此间。一霎的失神间,裴行忍不住细嚼起当年的苦痛和徘徊,目中酸楚无以自拔。而商之亦无声无息地站在树荫下,仿佛体谅着他的心情,默默无语,唯剩风声萦回在二人耳侧。

长久的萧寂,在商之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淡凉的声音却似从山岩的缝隙间飘出,阴寒细微,却通透有如明镜般的水面,不存一丝波动。

“安风津之战,注定是场败局,何必徒劳牺牲?”

往事夕烟,在不适当的时间凭吊顷刻都是奢侈和盲目。残月在裴行的声音中探出云层,将那张清秀的容颜照出素日的鲜明。裴行慢慢转过头,仍是静静地望着商之:“你不必接着问了,十四年前的事,你确实察得深入。不过有些关于深宫密庭、权臣私斗的勾当,中间的原委对错,纵是大罗神仙也分不清。本相只想告诉你,如今离真相大白的那一日还很远。若能等到那一天,你了解了所有,却还可以找出理由来质问本相――本相将洗耳恭听、一一答复。”

他整理衣袍从岩上站起,负手而立,接着说道:“若本相猜得没错,商之君这次将计就计来闻喜,是想借往事与本相联手,共同对付姚融?”

商之不否认:“正是如此。”

裴行笑了笑:“孰不知你我之间还有恩仇未解,如今商之君身份败漏,除本相外,姚太傅想必也是要将你除之而后快。这个渔翁之利得来轻松,本相何必费事插手?”

商之大笑:“除之而后快?果真能如此么?”

裴行不觉半分征兆,鬼魅般的黑袍忽从茂密松冠笼罩下的深暗阴霾中雷霆夺出,本是怡人的夜色下,骤有煞气滚滚,犀利寒意更是直透肌肤。裴行心中一惊,还未及退后,眼前猛现雪亮冷光,锋利的剑刃在一瞬间直指自己的胸口。剑锋轻轻一点,便刺破锦袍触摸到心脏跳跃的剧烈。

裴行瞳仁微起收缩:“那龙涎……”

“有散功的毒性,但方才那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我自解了,”商之笑若朗月,勃发的杀意凝聚在眉宇间,让人不寒而栗的凛冽,“丞相,你觉得尚这剑刺下去,能体会到什么叫除之而后快吗?”

裴行面容冷肃,一言不发。

商之扬眉,衣袖飞扬,凌厉剑光刹那如游蛇般没入腰间玉带。

“丞相,世家大族之间的纠葛若只关系区区一条人命,当真是除之而后快,那在你动杀意之前,自身已死了千百次了。你们既做了九年前的事,就早该料到,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远远不止独孤尚一人。权掌北朝二州的慕容氏,拥有千里草原的鲜卑一族,蛰伏而后发,如今孰敢小觑?姚融他早料到这点,所以自白阙关战事后,便已兵动西北,如此棋先一着,摆明要以此来威胁陛下与鲜卑交恶,意图掌控全盘独占制高点。西郡姚氏素来是乌桓贵族的领袖,连司马皇族也不得不对其顾忌礼让三分。丞相去年的一卷新政早已将整个乌桓贵族得罪,在姚氏眼中,如今不仅无法容纳鲜卑,更无法容纳的,怕是似丞相这样的汉家士子。朝堂上的博弈,弱肉强食、利益纷错下从来都是朝秦暮楚之变,丞相想要获渔翁之利,可谁会让你坐得其成?尚本以为凭丞相的精明,既知晓十四年前的内幕,新仇旧恨交织,早该明白其中利害。却不料你竟迟迟看不透此局,怎么就说出像袖手旁观这样的糊涂话来?”

“是么?我糊涂?”裴行闻言轻笑,“如你所说,本相怎样才算不糊涂?”

商之从袖中取出明黄帛卷:“此乃陛下的密旨,裴相不妨一阅。”

“又是密旨……”裴行语气说不出的古怪,捏着帛书,却不浏览,只打量着商之,若有所思――眼前这年轻人,美玉一般的俊颜中竟有如此昭朗轩昂的锐气,不同于他父亲的清毅、不同于慕容虔的锋利、也不同于苻景略的傲骨,平静的面容间,唯有一双凤目清寒幽凉,冷芒飞动中似有无数碎冰纷涌碎裂,透出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和怨怒,尽管如此,他居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与自己谈判――静谧隐忍下那种罕见的超然气度,不正如他母亲生前?

阿绋……往昔花影间的清华绝伦瞬间掠过脑海,清晰宛若昨日。

追思似流水,不可斩断,温馨入肺,却也有若针锥刺心,那样刻骨的钝痛经年累月,早成了无限疲惫。

裴行撇开目光,叹了口气:“也罢,你便在闻喜再住两日,随后与本相一同回洛邑。”不待商之说话,话音落时,他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并不张扬,随之而起的却是茅舍前竹林里鸣响的尖锐长啸。

啸声中,急促的步伐似乱潮拍岸,衬着谷间四壁的回音,铮铮震撼――刹那间,不仅自谷口涌入了数百横臂持剑的幽剑使,便是谷顶,也是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一片鸦色的冰冷铀光。

商之冷笑:“丞相此举何意?”

“我信不过你,”裴行说得直接,又望了眼手上的密旨,神色无奈,“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争斗纵然心思难测,君王的喜怒又何尝不是朝夕更改的无常?连这卷密旨,本相也信不过。本相信的过的,唯有自己。等安排好一切,本相自会与你回洛邑。这两日,且委屈你先住在这谷中,不要妄想逃脱,此谷里外上下两千人围守,你纵是武功盖世,也出不得半步。”他收起密旨,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至于姚融的事――本相等候商之君多年,终等到这一日,自会珍惜这难得可贵的机会。你既想与我联手,有所图谋定要有所牺牲,不妨借这两日,好好想想你我之间的恩怨是否能真的可以暂且放下,而不是三心两意,再次被有心人利用……”

他走得并不急,但当商之从最后那句话的深长意味里回过神时,却见山间狭道的尽头,碧色长袍已悠然远去。

“商之君,夜已深了,请入茅舍休息。”身后忽有人轻声开口。

商之吃惊回头,这才见一暗灰长袍的清癯老者在他面前弯腰行礼――如此悄无声息的靠近,自己竟没有一丝察觉,即便方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疏忽,但此人轻功之佳、内息之稳,端是难得一见。

商之道:“丞相方才说的闲人,便是你?”

“老奴闲散了几十年,丞相没有称呼错。”老者抬目一笑,右手扬起,指间夹着一片竹叶,凑近唇边,徐然吐气。此刻的竹叶啸声与方才同出一辙,却洗退了刺耳的尖锐,转而轻缓平和,溶溶似水,于淡缈间透着飞入云霄的清畅。山间几百名幽剑使闻声轻步退出山谷,山顶上,映暗了月色的冰凉铀光也于竹叶啸声中顷刻不见。

“好技艺,”商之叹道,“一片竹叶,也能吹出这样的千回百转。”

“商之君过奖,老奴之前有幸听过商之君吹笛,那才是真正的佳音妙曲,绕梁三日,”老者揖手而笑,“如今杂人都退去了,商之君请入舍歇息吧。”

如今形势,确是进退两难的境地。商之一声苦笑,只得随老者入了竹林。

竹林之后,茅舍里燃着灯烛,晕黄光色穿过半开的门扇,疏疏一络洒在阶下青石上,滑鉴可见人影。茅舍门梁稍矮,商之弯腰而入,只见室中四面徒壁,摆设简单,不过一塌一案,两块坐毡。虽则简陋,却是处处纤尘不染的洁净。书案上除有书帛竹简,还放着一张古琴,案旁暖炉烧有茶汤,雾气氤氲,想是方才还有人在此待过。

“此间茅舍是相爷在闻喜的居所,他素来喜欢清静,除了我之外,尚公子还是第一个进来此间的外人。”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案边坐毡半旧,虽干净不见瑕疵,他还是以衣袖拂了拂,才请商之坐下。又盛出沸腾的茶汤,恭敬递到商之面前,脸上的笑纹在烛火下分外深刻:“是用这两日新雨煮的茶,茶叶还是丞相去年夏初亲手捻揉的庐山云雾。若老奴记得不错,尚公子的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便是丞相泡的庐山云雾。”

“什么?”无缘无故提及母亲,商之自是大吃一惊,皱起眉,微微笑道,“恕尚不敬,阁下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老者白发苍苍,双目却清明得很,仍是和煦笑说:“奴确实是老了。六七十年的记忆堆杂,都快混淆了。不过刚才看到公子的一刻,老奴还是记起了那一日……二十多年前,那时还在江左,老奴从司徒身边调去服侍相爷时,那一日正逢郗家女君绋之及笄,相爷让老奴在宴上以竹叶即兴吹了一曲庆贺,郗家女君十分欢喜,和公子方才一般,也赞了一句好技艺。那是老奴第一次见郗女君,印象倒是分外清晰。”

“是么?”商之面容冷静,努力压抑住紊乱的气息。

“是啊,”老者对他的冷淡浑不以为意,含笑打量着烛火下商之清秀孤冷的容颜,叹道,“公子好容貌,眉目间,依稀就是当初郗女君的风采……”

他话未说完,但闻“哗啦”一声,商之蓦地推开窗扇,将茶盏中的汤汁尽数洒出。老者神色惊愕,目中锋芒毕露。商之悠然笑道:“对不住,我累了,想要先歇息。”

“奴真是老了,碰着谁,都喜欢念叨几句往事,商之君莫怪,”老者复又笑容满面,“请随老奴来内室。”他推开嵌于左侧墙上的门扇,入室燃了灯火,铺好被褥,转过身时,却见商之僵立在门外,双目紧紧盯着正北墙面上的一卷画绢,眸底思念深深,却又有怒火熊燃。

墙上画绢间泼墨流畅,线条细腻,素白的绢绸虽已微微倦黄,却仍挡不住画里薄暮日冷的逼真,红叶积地的明媚。赤云青霭之下,那亦是一座山间空谷。深潭边有女子云裳翩然,衣袂纹边,绣着清雅蔷薇。纵然画里那女子只见侧面,但秀美绝伦的容色却是呼之欲出的灵动。那眉,那目,那嘴角的温柔笑意,正是商之再熟悉不过、母亲的容颜。

“丞相大人果然才德旷世――”商之忍无可忍,咬紧牙关,怒极反笑。

老者却似不以为然:“郗女君已然去逝多年,相爷不过是睹物思人……况且,作这副画像时,郗女君已与我家相爷有了婚约,并没什么逾越伦常道德的。便是后来――也是郗女君违背了婚盟,相爷却是一生孤家寡人,至情至信,不曾忘怀她半分。”

“什么婚盟!”商之厉喝,目光赤红散乱,面容更是在一瞬间苍冷无色。

“什么?婚盟?!”

三日后,济水之南,雍州重镇安邑的云阁庭院里,午后微风徐徐,正值春光明媚,慕容子野懒洋洋坐在藤架下,本来正与阮靳喝茶说话,骤然惊闻裴行与郗绋之在二十五年前的婚约,顿时被茶汤呛得半死不活,面红耳赤咳嗽半响,喘着气追问,“尚的母亲怎么会与裴……裴行有婚盟?高平郗氏不是和闻喜裴氏素来不合,怎么会有婚约一说?”

“是阿彦信中写的。二十五年前,你我还未出世,你如今问我,我也是不知内情。”阮靳耷拉着脑袋,言词慢条斯理,神色颇为矜持。

“扑-簌-”,白鸽在阮靳怀中扇了扇翅膀,转过细软的脖子,直直瞪向石桌上的茶盏――从柔然王城到济水之南,飞了两日两夜,它已经是筋疲力尽,谁料落到此人怀中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喂它一口水解乏。

“乖。”阮靳温柔抚摸鸽羽,终于拿过茶盏,细细喂它。

慕容子野独自噎了良久,忽然叹气:“尚却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他没来由地一个寒噤,摇摇头,不敢去想。

“灭族之仇他都能忍,何况是这些,你尽管放心,”阮靳却似若无其事的模样,“细作那边有消息来么?”

“有,裴行已离开闻喜南下,今日渡济水,傍晚时会到达安邑,歇在驿馆,”慕容子野放下茶盏,心中揣思几番,还是不放心,“不行,今夜子时,我要走一躺驿馆。”

“你去?”饱存质疑的声音从藤架后的书房里冷淡传来,萧少卿坐在书案后,正疾笔给郗彦写回信,头也未抬地否决,“裴行身边高手环卫,还是我去的好。”

慕容子野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的身手,一时横眉怒目,但想起上次在邙山白马寺交锋时的狼狈落败,又觉脸面无颜,气短三分,哑着声找不出话去反驳。

萧少卿写完信出来,只觉春阳已将慕容子野花哨的绯衣照成一团艳火,艳火之间,却是一张气得铁青的面庞,忍不住斜了斜眸,失笑:“生什么闷气?尚这次孤身去闻喜,一半是为了我,所以此趟夜行,自然是该我去。”边说,边将手中写好的信交给阮靳。阮靳略略阅过,从一旁的鸟笼里又取出一只信鸽,将丝绡卷起塞入鸽腿上的细竹筒,封存好后,扬臂将鸽子放飞。

眺望许久,见信鸽隐入云层不见踪影了,萧少卿方收回目光,转而对慕容子野道:“说起来,你眼下倒是应该走一个地方。”

“哪里?”

“许昌,”萧少卿慢悠悠道,“听闻裴太后将康王送去了许昌行宫静心念书,你身为北朝卫尉卿,掌管半个北陵营,成天与我们呆在一起无所事事怎么行?总该点上几千兵,去许昌保护皇子才是正道。”

“去许昌?”慕容子野想了片刻,醒悟过来,急急起身,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如今才正是时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此刻各方眼线都聚集在安邑,无人东顾许昌,”萧少卿轻声叮嘱道,“切记暗中行事,掌控分寸,不可张扬。”

“自然。”慕容子野健步如飞,走得太快,袍袂绊住花间荆棘,脚下一个踉跄。“敢拦小王爷我的路?”慕容子野骂咧咧,索性撕了衣袍,一声大笑,长扬而去。

阮靳摇头,看着那远去的跋扈绯影:“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尚也不怕坏事。”

“哪敢全靠他?”萧少卿叹出口气,“北陵营里还有伐柯,尚说此人一向沉稳,自会配合子野行事。”

“那就好,”阮靳一展衣袍起身,“如果小王爷无事吩咐,我在安邑城里有位故友,想去探望探望。”

“先生请便。”

出乎萧少卿的意料,裴行傍晚到达安邑时,入城的马车只有三辆,随行住入驿馆的侍卫,也仅有十几人。倒是谢澈带领的五百禁卫军寸步不离,将并不大的驿站围得密密麻麻,如同铁桶坚牢。他本意是保护商之,却不想为萧少卿的夜行无端添了不少麻烦。

“有刺客!”黑衣刚伏上梁檐,便在禁卫军的火把下无处遁形。

谢澈飞剑而上,未过十个会合,便将所谓的“刺客”逼得失足落地,一众禁卫从后扑上,将黑衣人绑缚。这方喧哗纷乱间,却有一道暗影飘过墙下,直夺偏门缺口入了内庭。

自以为声东击西得逞的暗影躲在墙角,摒息片刻,想要转身拐向长廊时,却见前方火光耀目,年轻的紫袍将军自甲衣岿然的侍卫间缓步而出,微笑殷然:“阁下是否迷了路?怎么能直直撞到本将军面前来?”

他问得和颜悦色,那暗影却是激灵一闪,顿时遥退三丈,只是抽身再迅速,却也不及黑夜中青锋剑夺目刺出、霹雳如雷的猛利。

惨叫声中,血雾弥漫,两条手臂齐齐抛飞半空,谢澈冷冷收剑,望着地上不断痉挛抽搐的人,轻轻举了举手:“带下去。”

“是。”

血光剑影后,周遭安静。无人行走的驿馆,在淡淡飘洒的血腥味中,多出三分让人沉闷的死寂。

“如小王爷所说,今夜探行驿馆的不速之客果然多,”驿站东庭外的参天大树上,魏让观望许久,低声感慨,“谢家的那位长公子,模样温润如玉,不想出手竟是这般狠辣。”

萧少卿抿紧了唇,只静静坐在茂密的树枝间,一言不发。

直到子时过后,又是几声凄厉的哀嚎声中,驿馆四周才落得真正的平静。过得一刻,中庭廊檐下却多出两盏缓缓移动的灯笼,正向东庭而来。

萧少卿目光一动,点足跃上树冠,登高望远,看清两名侍女引带而来的那袭修俊黑衣后,不由扬唇微笑。

“魏叔,我们也该行动了。” 夜风忽盛,吹动他身上的玄色绸袍,猎猎飞扬。

“是。”魏让系上面巾。

萧少卿扔了一面金牌给他:“把这个系在腰间,谢澈看到令牌,自会明白你的身份,你和他动手趁机引开禁卫的注意,我将直入东庭。”

魏让点了点头,飘然而下,身影落在瓦檐上的一瞬,果然有紫衣似长烟袭来,杀气寒烈,直逼心口。魏让不敢大意,挥刀抵挡。刀剑相触,铮鸣声尖锐刺耳,四溅的锋芒下,对方精纯的内力一霎如海潮般澎湃翻涌,魏让被击得气血大乱,忙借力落地。魁梧高大的身躯一旦落入禁卫的包围,便被四面拢来的火把照得一清二楚。谢澈的长剑奇诡如追魂幻影,试图自屋檐上方追灌没顶。魏让大惊,足尖划过青石地面,急速倒退,电光火石间,游龙走蛇的剑势在近身三分时,却突然缓了一缓。

腰间的金牌在火光下灿然生辉,魏让知晓他已看到,随手挥了几刀,向西面窜逃。一众禁卫紧追而去,谢澈立于原地,回首朝萧少卿的方向微微扬眉,随后掠身飘去,让东庭落得满地萧索。

“辛苦了。”萧少卿暗自一笑,心中却有些无奈――不过是一次夜行私会,此刻竟被弄成如夜闯宫城的周折。轻微的叹息声中,玄衣掠过浓浓夜色,落上东庭最高处的飞檐上。

飞檐之下是座雅致的阁楼,为安邑驿站专为来往路过的大臣女眷所设,而今夜歇在这座阁楼的,正是裴萦。

“……郡主半夜忽然不适,驿站没有医官,只得麻烦国卿大人。”

萧少卿趴伏在勾檐上,只听侍女的声音细细传来,却久久不闻商之的回答,忍不住轻轻揭了片青瓦,往下望去。

阁中琉璃灯盏七彩斑斓,照得一室桃红帷帐如扑水霞色。绚烂的光华中,裴萦仍是苍白着脸、病恹恹靠在软褥上,对侍女道:“你先下去吧。”

“是。”侍女依言退下,随手扣紧了门扇。

商之远远站在门边,从萧少卿的方向看过去,只能望见他冰冷的侧面。

“商之君。”裴萦咬唇下榻,几日不见,她身体似更为瘦弱,行走间愈发如扶风弱柳。只是那盈盈似水的眸光间,此刻竟透出几分坚毅,望着商之道:“你走吧。”

商之略为一怔:“走?”

“是,”裴萦面露愧色,柔声道,“三日前是我的错,不该引你入局,我听说过二叔与你母亲的往事,以为他……”

“郡主!”商之厉声打断。

他的面容如此冷肃无情,裴萦黯然,顿了顿,才继续道:“你放心,二叔在我这里安置的眼线最少,我也已设法为你暂时引开了孟道,你现在要走,应该很容易。”

商之道:“我没想过要走。”

裴萦愣住:“什么?”

“抱歉,萦郡主,”商之微微垂首,“实话说,这局并非只由你二叔设下这般简单,如今形势,其实亦是我心甘情愿入的局。我与他之间另有约定,在到达洛邑面见陛下之前,我不会走。”

裴萦听得怔忡,商之细察她的面色,又道:“郡主今夜是装病吧?碍于郡主清誉,尚不能多待。就此告辞。”

“尚!”他转身之际,裴萦却娇呼而出。

腰间突然被一双纤细的胳膊缠住,贴在背后的身子更有着异样的温热柔软――商之瞬间一身冷汗,忙扳开她的手臂,夺门而出。

“商之君……”裴萦低声啜泣,声音极轻,却透着无限伤心绝望,“我都知道。你喜欢的是明嘉郡主,是不是?”

那四个字落入耳中时,商之心中如遭重击般,又惊又痛,微顿了步伐。

“不是。”他说得果断迅速,不存一丝迟疑。

裴萦瞪大眼睛看着他。檐上的萧少卿却呆了片刻,苦笑着将青瓦覆回原处。

“萦郡主你多虑了,我与她……并无过深的情谊,”夜风中只听商之在叹息,“尚自知并非萦郡主良配,此事不关他人,郡主今后,好自为之。”

言罢,商之疾步出了东庭,回到自己房中,坐在案边喝了口茶,方冷笑道:“梁上君子做够了没有?还等着看什么戏?进来!”

“啪嗒”窗扇开合,玄衣潇潇而入,那据案而坐的恣意骄傲,天下只一人能有。

萧少卿眸色清透,对商之一笑:“你不必不自在,只管当我刚来,方才什么也没瞧见。”

此话说了比不说更让人着恼,商之面无表情:“你冒险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废话么?好吧。你就当我闲得无聊,”萧少卿眉宇朗朗,自倒了一杯茶,在彻底引出商之的怒火之前,慢条斯理、正正经经地道,“今日收到了澜辰的信,我师父、还有夭绍……都有了消息。”

商之垂眸,目光敛于密长的眼睫下,让人察不出半分情绪,只低声问:“那雪魂花呢?”

“关于雪魂花,澜辰……”

才开了话头,萧少卿却忽然止住话音,与商之对视一眼。商之皱眉,默然摇头。萧少卿却悠悠叹息,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了一会,道:“梁上君子一个接一个,此处还真是龙潭虎穴,叫人防不胜防――”话音未落,玄袍顿似出鞘的利剑,撞开窗棂飞跃而出。窗外灰影随之一闪,片刻的功夫,风振衣袂间,两人掌风来往已不下数十回合。

“孟道!”商之于室中唤了声。

“是,尚公子。”灰袍人自密缠的掌风下抽身而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萧少卿心怀坦荡,自然顺势收手,待看清与自己交手的竟是位已过花甲的清癯老人时,心中不无诧异。目光不经意一落,瞥见老者腰间系着一根色泽幽谧的宝蓝玉带,顿时了然大悟,笑道:“素闻幽剑使首领神出鬼没,世人不得其真颜。不想萧少卿今日却能巧遇阁下,荣幸之致。”

“小王爷过奖,”孟道声音温和,“不过可惜,老奴今夜只见识到了小王爷的掌力,却无缘得见挟剑绝伦的意气飞扬。”

萧少卿道:“以你我的身份,还愁将来没有机会再切磋?”

孟道微笑,却不回答,转身对商之道:“老奴答应过相爷,只要尚公子不擅自离开,老奴一切都听尚公子的。如今这位东朝豫章王――”

“让他走。”商之依旧端坐室中,未动分毫。

孟道没有一丝迟疑,对萧少卿揖了揖手:“小王爷请回。”

萧少卿此行一趟已功德圆满,潇洒转身,玄袍飘飞夜色下,瞬间不见。孟道在外为商之关上窗扇,自转身去了隔壁。

室中烛影晃动,耳边一片静寂。商之望着桌案上萧少卿以内力刻下的几行字,默思良久,方运劲缓缓擦净--

“父辈纠葛皆成过往云烟,勿要太过忧思。

子野已去许昌,石勒与段兄等皆已到洛邑,贺兰柬来信,鲜卑铁骑十万兵发凉州。

另:柔然诸事顺利,雪魂有望,阿彦与夭绍不日南回。”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命难参月出曲流音进退皆真心篇外.胡骑长歌明泉山庄不速之行进退皆真心月华沉香血溅华月送别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寒夜思进退多事之秋送别孰能投鞭飞渡幼无人怜,是以少孤莫测年少事风雨无常灵壁之围月华沉香寒夜思进退仁智得符绝地逢生孤月独照英魂(上)谋兵云箎易成,孤心难断月华沉香玉笛流音飞怒江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请君入瓮挟剑绝伦第五章.浴血子慕予咫尺青梅天命难参转身明灭纵横之局孰能投鞭飞渡云起鏖战请君入瓮明泉山庄怀瑾握瑜,岂能独善正文开始更新:)断桥伏波,争锋雪夜谋兵忆往昔,故如初明泉山庄天命难参忆往昔,故如初长别离序章.风起孰能投鞭飞渡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送别断桥伏波,争锋雪夜月出曲流音忆往昔,故如初曲外山河血溅华月灵壁之围寒夜思进退长袖善舞(下)云起孤月独照英魂(上)归计恐迟暮寒夜思进退月华沉香夜曲问故人咫尺青梅明泉山庄断桥伏波,争锋雪夜曲外山河长河风浪第二章.逃亡孤月独照英魂(上)第五章.浴血纵横之局白云忆故人白云忆故人求剑试心,求策试诚篇外.胡骑长歌计中计莫测年少事玉笛流音飞怒江恩怨之解云箎易成,孤心难断篇外.胡骑长歌谋兵多事之秋百花宴孰能投鞭飞渡江河无限清愁将至云起长河风浪岁已晏,空华予明泉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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