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壁之围

谢粲与苏妩“聊天”――

萧少卿皱起眉,不想也知军营外此刻是何等的胜景,为免军心涣散,忙让亲卫将两人押入帅营。果不出所料,片刻后,脚步声尚未听闻,争吵声已是不绝于耳。

“还不滚进来!”萧少卿喝道。

站在帐外候命的苏妩和谢粲不禁一个激灵,彼此狠狠瞪了一眼。帐帘掀开,两个人还是你推我搡、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俱涨红了一张面庞,视线相对,锋利凶狠如幼狼稚虎,不甘示弱分毫。

“你敢踢我?”

“是你先碰我的!”

宋渊轻摇着羽扇,望着二人,不住叹气。萧璋紧锁了眉,萧少卿冷道:“此处是帅帐,不是大孤山长秋舍,二位闹够了没有?谢粲!”

“在!”谢粲在军中待久了,早体会到他的言词之下必是军命不可违抗的威严,习惯使然,立即甩开被苏妩拉扯的衣袖,对着萧璋、萧少卿行了军礼,默默站在下首。苏妩解开头上的帷帽,跪在萧璋面前,俯首道:“阿妩见过王爷。”

萧璋盯着她看了一眼,神色依旧严厉,说道:“阿妩,你父亲生前应该教过你,军营并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这不是阿爹教的,是阿娘教的。”苏妩忍不住澄清,望见萧璋微黑的面色,忙低了低头,轻声道,“是阿姐叫我来江夏,说当日郡王来去匆匆,她有一事未及告知。”

萧少卿道:“何事?”

“灵璧山脉的事。”苏妩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因未曾及笄,长发梳成双鬟,系在发上的两条浅绿丝带垂落下来,一晃一荡,正磨蹭着她纤长的眼睫。她眨眨眼睛,抬头偷觑,见萧璋和萧少卿并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只得咬了咬唇,跪着将话继续说下去:“阿姐说襄陵城外岷江水急、灵壁山险,世人皆以为山水天险以为关隘,唯有孟津一处浅滩缺口,不过去年入秋她随郡王行军时,曾在决战前入灵壁深岭探查,却找出另一道幽径,可直通岷江,渡去对岸蜀地。”

灵璧山脉另有所通之事萧少卿等人早知其间密情,因此并无惊讶,唯有萧璋听得入神,顺着她的话问道:“别驾大人所指的幽径,在何处?”

苏妩转动眼眸,秋波流慧,软声道:“王爷,阿妩跪累啦,起来说行么?”

相较先前的泼辣刁蛮,此刻她言笑娇俏,乖顺异常。谢粲冷眼斜看,轻轻一哼。萧璋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苏妩跳起来,背着手走到帅帐一侧的地图前,观察半晌,摇了摇头:“我看不懂地图。不过阿姐曾领我去过。那座山名为紫桑,小道狭窄,仅可让两人并肩行走。且山道里雾瘴茫茫、暗无天日,虽说人迹鲜至,阿姐却担心此处秘道为南蜀细作探知,因此在山中设了五行机关,命人在山口封住了大石。”

“封住了?”萧少卿的心猛地一沉。

“郡王放心,那大石也是机关之一,虽非人力可为,却有机关巧妙可以移动。”苏妩转过身,嫣然笑道,“阿姐说郡王算无遗策,此次既是担心南蜀兵动,想必岷江迟早将有一战。因此叫我前来帐前待命,若要出兵南下,让我为郡王引路。”

“如此甚好。”萧璋微微松了口气。

宋渊含笑叹道:“知郡王者,莫过别驾大人。”

谢粲蹙眉,不知为何只觉帐中几人谈及苏琰时,气氛微妙,十分地不对劲。又望向萧少卿,只见烛光下,他双目静澈如旧,不见任何起伏,沉默了一会,方才淡淡道:“别驾大人想得深远。阿妩此行来得正好,却是免去了前方斥候探路的功夫。”他抬起头,看着谢粲道:“七郎,你去为阿妩挑一匹战马,随后她与我们一道启程。”

苏妩急道:“要他帮我挑?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她大步走到谢粲身边,扬起脸,“我与你一起去。”

她话存挑衅,谢粲却另有心事烦扰,懒得再理她,对着萧璋和萧少卿揖了一礼,转身出帐。

“沐狄!”

“是,小侯爷。”

“你领着这疯丫头去挑战马。记着,右卫营两千战马不可动,去左卫营挑!”谢粲将令牌丢给沐狄,撂手走开,唯留下苏妩站在原地,对着他冷漠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帐中诸人此刻也无暇再顾及帐外小儿女的纠葛,萧璋听闻紫桑之道精神大振,本欲与萧少卿详商岷江之战,但见他脸色疲惫,又觉心中不忍,便与宋渊一起离帐,叮嘱道:“你先休息片刻,颜谟人马一到,为父会让人来叫醒你。”

“好。”萧少卿思虑过甚,确实倦累,等他二人离开,方缓缓起身,走入里帐。

里帐未燃灯烛,萧少卿褪了铠甲,合衣躺在榻上。帐外篝火的光亮穿透雪白的帐帘隐隐渗透进来,微弱的一点光线中,他懒懒眯起双眸,望着榻侧悬挂的画像――孤月苍壁,黑骊银甲,画中的人面容与自己全然不同,唯有一双眼眸,清透刚毅,潇澈孤远,浑然是探入灵魂的生动。

那才是自己。

怕世上也只有她,才能画出最真实的自己。

唇边浮起一丝微笑的刹那,他却生生止住思念,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眸。

却不料梦里依旧平添花荫丽容,微风层迭,欢笑丛生,往昔东山盈盈在目的春意浸透心头,日色暖暖照人,溪水采采东流,拂去了倦意,留下满心平和。

一去经年,何日方能归?

子夜刚过,豫州大将颜谟领着三千战马到达夏口。自石阳出营时,受萧子瑜命令,为免惊动对岸荆州军,所有战马四蹄皆裹以厚布,一路淌过江畔浅流,声息悄然。萧少卿睡得甚浅,虽不曾听闻铁蹄轰然震天的声响,却在随身不解的长剑发出的轻微嗡鸣中惊醒,翻身而起,疾步走出里帐。

侍卫奉了萧璋的命令正入账请他起身,两人对冲而走,险些撞上。

“原来元帅已醒了。”亲卫赶紧止步,避让一侧,说道,“颜将军已到了营外。”

“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亲卫取了萧少卿的甲胄,双手递上,又道,“谢将军方才来禀,五千骑兵并右卫营两千战马俱已等在十里外的长坡之下。”想了想,轻声补充道,“不过元帅,方才我见谢将军脸色甚为怪异,欲言又止的,似另有话说。”

萧少卿手下动作顿了一顿,声色未动,转身披上斗篷。出了帐,领着中军数百精骑,拜别萧璋和宋渊,奔驰到十里外长坡。

此夜中天无云,月色倾照,长坡下,五千骑士皆已整鞍上马,漫山遍野,铁衣生寒。护送战马而来的豫州士兵正于坡侧阴翳处急速退回,颜谟单枪匹马,自山色乌墨的浓影中驰出,玄甲湛光,衬着一张年轻儒雅的面庞,丰神翩翩,不见一丝驰骋沙场的将领身上惯有的粗豪。

“郡王,许久不见了。”他对着萧少卿颔首示意,眼眸细长幽邃,笑起来时,一天月色似尽数浸染其中,银波飘漾,深不可测。

“比我预计的快了半个时辰。”萧少卿淡淡一笑,“颜兄果然不愧人称的惊风将军。”

“不敢。战事当前,事不宜迟而已。”颜谟道,“何况听汝南王说,这次能再度跟随郡王征战,是为护我故土襄陵,颜谟归心似箭,岂能存有半分差池?”

萧少卿笑而不语,转身对着侍卫点了点头,一甩长鞭,与颜谟当先驰出。

侍卫手擎令旗拔身飞起,站于高坡上,沉稳挥动旗帜。五千将士勒紧缰绳,二十人一列,凭着几束零星火把照耀下的孤光,放马奔入星月下广袤无垠的平原。所有战马的马蹄都裹了厚布,五千铁骑重击大地的声音沉闷如雷动,撼山拔河的气势丝毫不减。沿江出了武昌郡,萧少卿方才下令解了战马的束缚,燃起火把照耀前方的道路,铁蹄踏踏,火龙一般肆无忌惮地在风尘中翻卷飞腾。

襄陵与江夏相隔三个郡,有千里之遥,五千骑兵连驰两日两夜,三月二十六日的拂晓,方在初现的晨曦中踏入襄陵所在的南康郡。西南山岭险恶,树林茂密,行军速度绝无先前的所向无忌,等到达孟津时,红日东升,血魄般瑰丽耀眼的光芒照在将士们坚毅的面容上,已隐隐现出了几分倦累。

清晨的孟津平静得可闻岷江水鸟的长啸声,萧少卿在马背上远眺,遥见对岸军旗竖起,在云天水色间依稀飘闪出灿金之色,不禁一笑:“原来是南蜀三皇子的人马,却是老朋友了。”

“说得正是。”一旁的颜谟亦是轻笑。

孟津守将顾峤早前收到江夏的传信,料算援军该是这日到达,已嘱咐士兵分拨好了营帐、备好了水粮,等诸人一道,便有条不紊地安置起来。萧少卿沿途所见,众将士分陆、水两路,俱在厉兵秣马、排阵列势,毫无松懈之处,这才缓缓透出口气。眼见顾峤迎上前行礼,忙扶起他道:“顾老将军坚守边陲,治军严明十年如一日,确是我朝百姓之福。”

“蒙郡王赏识。”顾峤道,“幸赖去年郡王治理孟津留下的军规严峻,将士不敢轻犯,末将治军起来这才方便许多。”直起身,又与萧少卿身后诸将寒暄了几句,方一起入了行辕帅帐议事。

等诸人刚刚坐定,萧少卿便问道:“对岸形势如何?”

“郡王来得正及时,南蜀军亦是昨日在岷江对岸的益宁城外驻扎。”顾峤道,“南蜀出兵号称二十万,斥候探得实数不过十二万,领兵之将为南蜀三皇子祖偃。”

“祖偃――”颜谟念着这个名字,接过士兵递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笑叹,“上次岷江大战,水淹苍梧吓死了他的二哥,如今便换来这位三皇子独当一面……”他沉吟道,“此人倒是有些雄才运略,决机无疑,法一而兵精,比他二哥确实是难缠许多。”

“方才你们说他是老朋友,想必曾经交过战?”谢粲一路沉默多时,此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是,当年在殷桓帐下,颜某与他交锋五次,互有胜败。”颜谟看了眼萧少卿,又笑道,“不过祖偃对着郡王,却从来都是无计可施。只是――”他思索一刻,慢慢道,“去年水淹苍梧之前,若非是军师毓尚奇策调开了祖偃,怕我们也不能乘风破浪、大胜南蜀兵。如今这一战,想要速胜速决,却是有些为难了。”

“是么?”谢粲轻声一笑。他初出茅庐,自不以为然。

颜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勾起唇角,缓缓一笑。

“笑什么!”谢粲被他看得莫名起了一个寒颤。

颜谟轻声吐气,语音文雅,道:“小侯爷恕罪。颜某只是在想,年少为将像小侯爷这般,实属难得。不过南蜀也有一员少年猛将,名夏侯雍,年方十六,曾一人独挑我东朝三位大将,被誉为天下第一少年郎。”他话语略歇,转过头问顾峤,“不知道这次夏侯雍有没有随祖偃来岷江?”

顾峤脸色本就蜡黄,此刻眉宇间罩上一层黑雾,更是显出几分恹恹之态,叹息道:“那位小阎罗王,自然是不离祖偃左右。”

“来得正好。”颜谟慢条斯理笑道,“小侯爷与他战场相较风采,却不知谁能更胜一筹、从此名扬九州。”

“这――”顾峤怔了怔,没有言语。

谢粲眸波遽然一亮,低头喝茶,额角的灵凰在竭力维持的平静中慢慢升腾出一缕细不可察的戾气。

萧少卿本专注浏览着南蜀军营驻扎在对岸的形势图,此刻却轻轻蹙眉,抬头看了看颜谟,道:“颜将军,大丈夫提千命入生死地,以事君亲百姓为因,不得复云为名。”

“郡王指教得是。”颜谟肃容道。

萧少卿垂首盯着图中某处,指尖摩挲其上,忽道:“苍梧没有屯兵么?”

“守兵不过五百,不足为虑。”顾峤道,“自去年水淹之后,南蜀百姓视那里为炼狱,绝然不肯多顾。况且南蜀历年师出,仓库无积,自去年入秋大战以来,暂时无力重修旧城,因此那里如今不过废墟一座。”

“如此――”萧少卿眉目稍稍舒缓。又抬手按了按额,言道:“诸位日夜赶路想必也是累了,暂且休息去罢,午时后再聚帅帐议事。”顿了顿,又道,“谢粲留下。”

“是。”

诸将军鱼贯而出,谢粲独坐席上,手握茶盏,头微微低垂,似在想着心事。

萧少卿走下帅案,坐到他身边,笑道:“你这两日一直沉默寡言的,到底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

谢粲怔了怔,抬头望着他,唇轻轻一动,却是欲言又止,索性又掉开目光,默默喝着茶。萧少卿亦不追问,只道:“你去为我办件事。”

“何事?”

“与阿妩去解封紫桑秘道。她熟悉岷江两岸的地形,你们两人滑舟再去对岸苍梧走一趟――”

“去苍梧做什么?”谢粲不解道,“方才顾老将军不是说那里已是废墟一座?”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去探一探。”萧少卿低声一笑,“我怀疑,苍梧,如今该是南蜀兵的粮仓。”

谢粲愕然片刻,目色中微微透出亮色,又迟疑看着萧少卿:“为什么让我和那疯丫头一起去?”

“我帐下的大将中,唯有你一张生面孔。而且――”萧少卿斜眸看着谢粲,慢悠悠道,“论武功、胆量、心智,他们也比不上你。”

谢粲微笑:“姐夫你刚知道。”

萧少卿不置是否,仍是慢慢道:“既是如此人杰,容人之量也该是有的。”

“自然。”谢粲放下茶盏,拍拍胸脯,“姐夫放心,我绝不会与那疯丫头一般见识。”

萧少卿颔首一笑:“还有,此去是为探路,切不可打草惊蛇。即便是遇上了夏侯雍――”

谢粲一脸傲色:“我是将军,当然要与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低。”

“这才是我的右卫将军。”萧少卿双眸中透出欣慰之色,轻轻点头,“去罢。换一身便装,速去速回。今夜子时之前,务必探得苍梧的实情。”

“末将领命!”谢粲霍地起身,朗声笑应。

紫袍闪出帐外不过一霎,便有一道暗风悄无声息地潜入帐中。魏让一身墨青长袍,头戴斗笠,递给萧少卿一封信帛:“小王爷,云阁传来的飞鹰密信。”

萧少卿展开阅罢,唇边轻起淡淡笑意:“阿彦已到江州了,钟叔也领着北府兵三千风云骑在前来襄陵的途中,看来后日黎明之前,便可到达孟津了。”

“风云骑?”魏让轻吸冷气,“九年前,那倒是让人闻之色变的一支劲旅,神出鬼没,所向无敌。”

萧少卿抿了抿唇,合起卷帛,又道:“魏叔方才听到我和七郎的话了?”

“是,”魏让道,“这么危险的事,为何要让小侯爷去?”

“不经此些历练,如何才能体会得了人心世故的险恶?战场上虽有烽烟之难,但对于夭绍当初托付我的任务而言,却还是少了些。”萧少卿微叹了口气,“劳烦魏叔帮我走一趟苍梧,跟着七郎和阿妩,中间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属下明白。”答应声中,魏让身影飘出。帘帐一开一合,青烟飞逝,不留半分痕迹。

待诸事安妥下来,已至巳时。萧少卿巡视过随行孟津的骑兵军营,正欲回帐稍歇,却见营外尘土飞扬,十几骑飞驰而至,为首一人年已半百,暗朱朝服,玉冠锦带,下马之际笑意温和,对着道旁所遇的将军不停拱手作揖。

“见过太守大人。”一路诸将军纷纷抱拳还礼。

跟随在萧少卿身旁的顾峤手抚长须,叹道:“武康沈氏的家风总是这般的谦逊有度、礼贤下士,昔日的沈弼太尉,如今的沈谦大人,皆是如此。末将听说邺都城中的丞相大人沈峥、扬州刺史沈昱亦是这般的风采,看来这沈氏一族,可谓是满门贤达了。”

“满门贤达?”萧少卿目色微动,似想起什么,扬唇一笑,没有多话。

两人慢步走回帅帐,此时沈谦早已等在帐外,见到萧少卿,忙执手长揖:“臣、南康太守沈谦见过郡王。”

“沈大人不必多礼。”萧少卿垂手虚托,“请帐中相谈。”

入帐坐定,沈谦也无废话,开口便道:“自江夏运来的粮草、绸缎今晨到达襄陵,下臣已按郡王来信吩咐,让人运送入灵壁山脉左岭密林之中。”

萧少卿微微颔首:“有劳沈大人。”

“不敢,此乃臣之本分。”沈谦道,“至于郡王信中另提的一事--”他看了一眼顾峤,缓缓道,“襄陵城位于东朝边陲,这些年来的军队驻守大抵皆在孟津,以此提防南蜀的抢渡攻占。所以距离孟津五十里外的石夔关虽位于险山峻岭当中,却不过仅有两、三百名士兵把守,而且失修多年,下臣方才已去石夔关探查,各处的垛口、箭台皆是疮痍遍目,怕是……不可为坚守之地。”

萧少卿却道:“无妨,石夔关左右皆是万丈峭壁,前为长涧,后为深沟,水急石滑,取之地险关雄,足以傲视万夫之勇。”

沈谦笑道:“郡王对于灵壁山势所知甚详,下臣自愧不如。”又道,“我已从襄陵城调拨了一千士卒,正在扎营安寨。今日入暮之后,孟津一万将士随时可退居石夔关。”

萧少卿道:“那也不急在一时。”

退守石夔?顾峤听着二人的对话,却是紧皱了眉,竭力压下心头的疑惑,默默思量着。

上禀了此两件事,沈谦便起身告辞。他来去匆匆,扬袖出帐后,萧少卿望着下首席案上不曾动过一滴的茶盏,感慨道:“难怪武康沈氏可当得如今东朝郡望之首,家风严谨,人杰辈出,确不可小觑。”

顾峤此刻无心附和,只管沉浸在自己的顾虑当中,离座问道:“听郡王方才的意思,可是要撤军孟津、退守石夔?”

萧少卿笑了笑:“顾将军可是要劝本王――孟津乃我东朝西南门户,若失孟津而保石夔,将重蹈百年前太祖帝对南蜀用兵的失策,此事万万不可行。”

顾峤被他一言说中心意,忙不迭点着头,张了口正要言语,萧少卿却举手止住他:“此事我自有盘算,顾将军不必多言。况且即便是退兵,那也要等待时机。却非败而退兵,实则――”

“退兵诱敌。”帐外一人轻笑着接过话语,帘子掀开,却是不请自到的颜谟。

萧少卿笑道:“颜兄倒是一如既往地知我用意。”

“诱敌?”顾峤不解,“如何诱?”

“此事进退皆在郡王心中,你问我,我如今也说不去其中玄妙来。”颜谟眸光流转,微笑道,“我只知道郡王对此事已有把握。顾老将军,你我何不偷得闲乐,愁那么多做什么?”

顾峤无话可说,转念一想萧少卿用兵素来变化无方,也觉自己是多虑,于是不再多问,揖手告退。

萧少卿查阅着方才出帐巡营之际堆置案上的两封信函,瞥了瞥负手闲闲立在帐中的颜谟:“赶了两日两夜的路,颜兄竟不累?”

“累,可一旦躺下去,却又睡不着。”颜谟转过身,在一侧棋局旁坐下,摆弄着棋子,说道,“末将想郡王此刻怕也是睡不安稳居多,反正左右闲着无事,还不如来找郡王对弈一局。”

“对弈?”萧少卿将手中信函引火燃尽,起身道,“也好。”

正午时分,骄阳炙天,虽如今还是暮春时节,西南山岭之地却不比北方山河的风光明媚,日光射在铠甲上久了,热气蒸腾入衣,别是一番痛苦的煎熬。饶是如此,孟津浅滩一带,将士们用过午膳,稍歇了片刻,便又整鞍执槊,重列队形,等着统将登高操练。

顾峤手扶佩剑,雄壮的身躯立于坡顶,奇伟如山。苍老的面容上一双眼眸犀利如剑,巡视过阳光下将士们威武的面容,微微颔首,正待传令下去,却骤闻鼓号声自天边敲响。

“什么声音?”顾峤愕然回首,日色侵入他的眼眸,焦灼中一阵发黑的晕眩。

身旁校尉以手盖住眉顶,扬眸望着远方,只见江面上战舰连云,乌泱泱似矮山移动,舟上陈列的铁甲被春阳反射出粼粼荡漾的银光,一如岷江水色的潋滟刺目。

“禀将军,是蜀军来袭!”

“敲鼓布阵!”没有一刻的犹豫,顾峤大叫道,“霹雳车推前,待敌方船入江心,火石相攻!箭楼其后,敌近江岸,引弓而射!”

“是。”

战鼓长号声隆隆入天,顾峤领着亲兵三骑驰入中军时,江畔的厮杀哀嚎声已然入耳。奔入行辕内,却见萧少卿与颜谟悠然对弈,两人面色如常,似浑然不知江边已然战火纷乱。

顾峤气急败坏,大手一捋棋盘,怒道:“郡王,蜀军已打来了!你们还有心情下棋?”

“老将军捣什么乱?”颜谟斜睨了眼眸,很是不满,“我就快赢了。”

“你说什么?”顾峤双目赤红,瞪着颜谟吼道。

颜谟施施然起身,斯文一笑,不再言语。萧少卿这才道:“南蜀来袭多少人马?”

“战船五十,约有将士五千。”

萧少卿沉吟稍瞬,道:“这不是来抢攻渡水的,不过是在试探孟津这边的兵力。祖偃手握十二万雄师,他可日夜轮回不断来滋扰生事,令我军不得安宁,如此,他取其逸,我得其困,南蜀可坐定此战大胜。”

顾峤道:“那我们该以何对策待之?”

萧少卿转过身坐回帅案之后,执过茶盏喝着茶,静思不语。颜谟忽然一笑,道:“老将军手中可有钝箭锈弓?”

“钝箭锈弓?”顾峤微怔了怔,断然道,“没有!我帐下的兵器都是沈谦大人十日前刚送来的一批精铁良器。”

“可惜,可惜。”颜谟不住叹道,“若以钝箭锈弓麻痹对方,引兵退后十里,任蜀军上岸。他们此行人少,即便可攻占浅滩,也不敢久留,必会回报祖偃东朝军队不堪一击。祖偃此战既要建功又要报仇,心思必然急切,如得知我军势弱,必会以大军征伐,届时我军再退四十里外的石夔关,必可成郡王的诱敌之策。”

顾峤恍然道:“诱敌之策原来如此。”

萧少卿却摇头道:“我的计策并非如此,颜兄方才所言也算差了祖偃。此人不同他那位志大才疏的兄长,颜兄想要以钝箭锈弓糊弄过对方,怕是不易。何况顾将军的威名早已在外,若贸然变成治军懈怠、不堪一击,那才让祖偃生疑。如此一来,诱敌之计到时也就用不成了。”

颜谟垂首道:“末将惭愧。此战如何打,请郡王示下。”

“该怎么打便怎么打。”萧少卿道,“不可让蜀军上岸一步,即便血流成河,今日也要守住孟津浅滩。”他微阖双目,慢慢吐出口气,“若我料想不差,日暮之前,无论成败,蜀军必会鸣鼓退兵。”

顾峤道:“那祖偃生性谨慎,若这样打下来,他用兵必会迟缓,郡王想要的速战速决怕是不能实现了。”

“那也说不定。”萧少卿微微弯起唇角,剑眉飞纵,言道,“等过了今晚子时,他必会生出大战之心。”

“为何?”颜谟与顾峤同时问道。

萧少卿却不再说明。颜谟与顾峤对望一眼,两人深知萧少卿的性情,默默行了一礼,出帐点将携兵,纵马奔赴战场。帐内的沉寂环绕周身,萧少卿睁开眼眸,透澈的目色间流过浅浅暗光,低头望着案上的地图,手执玉笔轻轻圈出一处城池――

于踌躇在握之前,必是忧忡满心。

正如萧少卿所料,南蜀昨日刚扎营益宁,今日渡江的将士仅为滋扰试探。只是不想这才一个下午的抢攻,却在飞石利箭中倒下了上千人的尸首。而顾峤所领的孟津守军扼守关卡,依然从容不迫,应对有余。蜀军初上岸的凶狠渐渐在飞滚的硝烟中淡却,待申时一过,收兵的战鼓便在群山深水间敲出不绝的回声。来时五十战舰,去时仅有三十八艘,岷江急流湍逝,卷带烈火中燃烧成支离破碎的战舰残骸,静静飘流往下。一天晚霞覆盖千山万岭,连带岷江暗红发紫的山色,山河浴血重生,美得惊心动魄。

即便是小胜,却是初战之捷,东朝将士意气风发,孟津十里皆可闻爽烈笑声,连哨兵所执的长槊,也在连营的篝火映照下透出夺人的锐气。

诸将在营中庆贺战胜之喜时,萧少卿却孤身飞骑出营,在通往紫桑山岭的小道上驻马停下,飞身攀上一侧高峰,望着远方位于夹岸山岭中穿流而过的岷江,慢慢徘徊。空中残月一轮,不比昨夜清朗,纱云不时罩住月光,山间草木随风拂动,阴影浮浮,森冷瘆人。

“郡王是在等谁么?”山下有人高声问道。

萧少卿回首,望着山下来人,有些无奈道:“还真是到哪里也逃不开颜兄的视线。”

颜谟笑着爬上山来:“你不知道,汝南王在末将出发之前,却是交待让我紧随郡王身边,以便随时可保护郡王的安全。”

“小叔叔……”萧少卿轻轻一叹,“我却不是不懂世事的少年了,他担什么心?”

“只有不懂世事的少年才让人担忧么?”颜谟站到萧少卿身边,亦是眺望岷江对岸,笑道,“这么说,郡王如今是在担忧小侯爷?”见萧少卿转眸望着自己,颜谟细目微眯,说道,“末将也是奇怪,何以一日不曾见小侯爷的踪影。此刻才知道,原来小侯爷另负重任。”

萧少卿淡淡道:“我让他去苍梧了。”

“苍梧?”颜谟神思一凛,这才仔细打量起左右地势,又望着对岸,似是警觉到什么,开口道,“若能从此处去苍梧,倒是极近。”

“此处确实有路。”萧少卿道,“便在你我所踩的山脚下。”

颜谟面色一变,显然是未曾想到的吃惊,萧少卿看着他道:“颜兄对南蜀地势了如指掌,自苍梧去益宁的路,除了官道以外,可还有别的小径?”

“自然有。还不止一条。”颜谟随口答道,等抬头望见萧少卿含笑的目色,体会出其间深意,一拍额头,大喜道,“原来如此。”上前一步,肃然道,“明日之战,末将愿为偷袭南蜀大营的先锋。”

萧少卿微微一笑:“除却颜兄,无人可担此重任。”话音刚落,忽觉一道亮光映入眸内,转过头,只见苍梧城内大火勃然而起,照得四处废墟纤毫在目。一时百里外急作的鼓号声随风传来,并起铁骑奋驰的踏踏声。两人举眸,只见益宁方向几道火线急急游弋于夜色下,正匆忙赶往苍梧。

“粮仓果然在那里。”萧少卿低声道,“祖偃的军队反应如此迅速,明日之战,不可轻敌。”

“那可是小侯爷他们?”颜谟穷极目力,只望见对岸山岭下飘动水上的一缕阴影。正觉心中稍安时,又见一束零星的火把猛然现在水畔,随着一道人影如鸟冲天,凌空落上谢粲他们的木筏,紧张之下忍不住手握成拳,急道:“那可是追兵?”

“不是,是魏叔。”萧少卿松了口气,“看来已经逃出追兵的追袭了。”

此地水域最是狭窄,不过顷刻,木筏便荡入紫桑山岭。萧少卿与颜谟走下山,在山道出口等待。谷口内瘴气萦绕,暗无寸光,直到魏让手举火把冲散了瘴雾,山道间才慢慢可见三人的身影,魏让疾步在前,谢粲背负着苏妩,紧紧跟在其后。

“阿妩怎么了?”萧少卿皱眉看着谢粲背上脸色苍白的苏妩。

谢粲低声道:“苍梧城里果然有粮草,不过为数不多,仅十万余石。少卿大哥不是想着速战速决么,我想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必然急于求成……谁知道被守军发现了。苏姑娘是为我挡了一箭……”

“你烧了粮草?”萧少卿似并不曾在山顶见到对岸的动静一般,慢慢问道。

颜谟诧异看了他一眼,无声轻笑,没有出声。

谢粲却愈发愧疚,垂首道:“我刚起火,他们就发现了。粮草……呃,粮草可能烧得不多。”

“不自量力。”萧少卿厉声道。

“郡王莫要怪他……”苏妩冷汗满额,直了直身子,虚弱开口道,“是我不好,我激他懦弱无胆,他才去放火的。”

“别乱动!”谢粲轻声斥道,“你还有伤。”

苏妩一脸委屈,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谢粲皱眉,将她放到停在山外的坐骑上,而后跪到萧少卿面前,请罪道:“末将一时冲动,违了元帅临行所嘱的军规。请元帅责罚!”

萧少卿声色不动,俯眸望着他:“你可知军中违军令者是何罪?”

谢粲咬牙道:“斩首。”

“郡王!”颜谟与魏让皆是大惊,单膝下跪道,“请郡王饶了小侯爷。”

一旁的苏妩也吓得从马背上滚下来,背上的伤口触地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哀声道:“郡王,求求你,是阿妩贪玩,不怪东阳侯。”

萧少卿对几人的求情置若罔闻,只盯着谢粲道:“你可有话说?”

谢粲抬起头道:“元帅,末将今日这把火虽放得莽撞,但南蜀粮草受损,祖偃的大军得以维持的时日更是不多,且经此挑衅,明日南蜀必将大军出动,前攻孟津。末将虽犯过错,但求戴罪立功,甘为元帅前锋,驱逐夷蛮。”

“还不算糊涂到家。”萧少卿冷笑一声,“明日战场上对敌时,要记得你今夜说的话。”

谢粲起身抱拳,一脸决然:“末将知道。”转过身抱起苏妩,将她再度放回坐骑的马鞍上,为免她又摔下,他亦纵身上了马背,将她圈在怀中。

萧少卿这时才看向魏让:“魏叔,南蜀那边可有人发现你们逃匿的路线?”

“未曾,追兵数十,皆已灭口。”

萧少卿彻底放下心,一丝细微的笑意掠过眸间深处,飞身上了马背:“回营。”

中军深夜升帐,众将军听闻了谢粲从对岸带回的消息,有些不明所以然。萧少卿也不着急,命诸将帐中静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一校尉入帐送来前方斥候的密报:“南蜀星夜调兵,火把映天,战舰漫江,左路大营四万将士尽数而出,两万水军,两万精骑,皆在缮修器械,逐次登舟。”

“南蜀这却是要大举渡河抢攻了?”将军们倒无忐忑,凭着午后一战大胜的底气,俱是笑道,“那群蛮人却是忘记了去年水淹苍梧的教训了!便让他渡江,我们有郡王坐镇,南蜀这群蛮兵他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便杀一双!”

诸将纷纷嚷着请命,萧少卿背对诸人望着帐中悬挂的战图,只是沉默不语。一旁,颜谟与顾峤也是一派沉稳镇定,颜谟手指轻抚茶盏边缘,轻笑:“除了水军还有两万精骑,祖偃此番倒是存了必夺孟津的架势。”

顾峤则在旁沉吟着:“左路大军……领将正为淳于岧、夏侯雍。”

“夏侯雍?”提起那位南蜀的小魔君,诸将当中顿时有几人微变了脸色。萧少卿眼角余光瞥过诸人,帐中众将谈论敌军阵势时,唯见谢粲端在席案之后,面容无惧,目光坚定,身姿稳如山石般,一动不动。

萧少卿扬了唇角悄然一笑,又敛容察看战图,等待半晌,在诸将的交谈由激烈终究归于沉寂时,他才转过身道:“顾峤听命。”

顾峤忙离席跪于帅案前:“末将在。”

“起兵拔营,连夜退五十里,屯守石夔关。”

顾峤和颜谟这时方领会到诱敌之策所用何处,两人对视一笑,顾峤接过令箭,领命出帐,自去打点一切。只是帐中其余诸将却是吃惊不小,纷纷站起身道:“战都还未打,为何要退兵?”

谢粲更是讶然,疾走几步逼近帅案,哑着声音道:“元帅,我愿去前线领兵血战蜀兵,如今却不能为了我的错,而弃守孟津。”

“你也知道是你的过错?”萧少卿容色冷淡,徐徐道,“我再重复一遍,全军退出孟津,屯守石夔关,避蜀军求胜之切的锋芒,谋定而后动。”略微一顿,望着帐中众将军,又道,“孟津今日虽失,不出三日我必能夺回。若再有非议军令蛊惑军心者,斩首示众。”

“是。”诸将只得俯首听命。

万余兵众于暗夜中急速退军,月色虽残,初时仍有凉光洒照,山岭间行军有如游蛇飞动,悄无声息,火把于风中飘摇,耀出了那一张张面庞上颓然的神色,轻微的叹息声中蕴藏的怨怼不甘如同浓雾在山间升腾,空中渐有浓云浮蔽。时将破晓时,层云遮日,落下绵绵细雨。等全军退入石夔关后,细雨转大,铺天盖地溢入灵壁山脉的丛林山岩。

蜀兵于辰时登岸,萧少卿站于石夔关城楼之顶,望着远处浅滩上密麻麻荫蔽天色的铠甲战马,低低叹出一口气。

“颜谟。”他于空无一人的城楼中出声道。

一道白影果然自楼外闪入,应道:“末将在。”

“听见笑声了么?”萧少卿的面容隐在雨雾之中,朦胧恍惚,不可深究。

“是。”颜谟沉声道,“蜀兵登岸,发现一座空无一人的孟津险关,而且是他们觊觎了数十年不曾能踏上寸土的东朝,狂喜之情可想而知。”

“救国诛贼,谓之义兵。恃众凭强,谓之骄兵。义者无敌,骄者先灭。且让他们笑吧,待过了今夜,便只能沦为哭诉无处的冤魂了。”萧少卿一字一字缓缓出唇,语声淡凉,言词无温。颜谟听着,只觉一股阴森之意莫名侵体,让他不寒而栗。

两人在楼顶上静默遥望,半个时辰内,南蜀四万劲卒已悉数涌入孟津,辕门前飞扯起无数灿金旗帜,即便山林间水雾弥罩,放眼险山狭持的尽头,却见青黛葱笼的山岩亦在这般飞扬的气焰下黯然失色。

想南蜀正是军心鼎沸之际,山谷间却微微回荡起肃重急促的鼓声,又接连着十几声鸣镝利箭惊风振响,生生压下漫野隆生的欢笑。浅滩上顿时陷入一片悄寂,孟津十里方圆只可见甲衣如墨云移动,陈兵布阵,安营扎寨,再无半分浮躁的声响,连方才仰天嘶啸的战马也在这般的肃穆下伏地喘息。天地间焕然一新,适才自江面袭卷而至的澎湃杀气宛若被阴沉冷漠的潮水浸透,沉入山石之底,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无声咆哮间,撼得群山为之胆战。

蜀军于转瞬间的变动不禁令颜谟倒吸冷气,叹道:“这次祖偃左营倾巢而出,淳于岧老成持重,治军严整,夏侯雍勇冠三军,年少气盛,两人联手而至,确实不可小觑。”

“颜兄是否过于抬高对方了?”萧少卿淡然一笑,“凡人必有短处。淳于岧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夏侯雍性促狭,虽骁勇,却不可独任。两人分一领军,或可独霸一方,如今两人同领军,一人专而无谋,一人果而自用,势不相容,必生内讧。依我猜测,淳于岧为求万全之稳,必将屯军孟津安守不出,以待祖偃大军渡河,再行战事。只是夏侯雍却目中无人、求功心切,定然会率铁骑出营前袭石夔关,以建进取东朝的头功。”

颜谟思了顷刻,道:“若蜀军安守孟津,等祖偃大军一至,十二万甲兵势如滔河,我军将无一分胜算。”

“说得正是。”

颜谟又道:“但若夏侯雍此刻领铁骑来犯,我军也是势单力薄,更何况天下大雨,雾气弥山不是战斗的时机,怕胜算亦不大。”

萧少卿浅浅颔首:“颜兄忧虑无虚。”

眼前形势仿佛是四无退路之绝地,颜谟怔了一怔,望着萧少卿沉静的面容,却又笑起来:“可郡王昨夜所言三日夺回孟津之言,不该仅仅是为了抚慰军心。”

萧少卿道:“我此生从不妄语。”他转过头,容色沉静如玉之清美,“颜将军,可还记得昨夜紫桑山上之言?”

“当然。”

“我若只给你五千步卒,你可还敢行一趟南蜀?”

“五千?”颜谟笑了笑,“足够了。”正色退后一步,单膝跪地,“请郡王示下。”

萧少卿却突然不语,看了他一会,才道:“你可知此行偷袭所图为何?”

“声东击西。”颜谟道,“末将所领五千士卒一旦入蜀地,必要血战到底,以此拖延祖偃大军登岸,让郡王有夺回孟津的时间。”他儒雅的面容因气血激湃而微微泛红,细目流光,如金石之色,话更是说得一派慨然大义,仿佛是赴难之前的决绝。

“你以为是要一去不返了么?”萧少卿失笑,摇了摇头,“方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颜谟不解抬头,萧少卿道:“此去偷袭益宁后方确是声东击西之计,只不过那五千兵卒却不是随你去送性命的。”他转过身指着墙壁上的地图,指尖轻挪,解释道:“若夏侯雍要来攻石夔关,乘士气之盛,午时之前必将陈兵关外。一旦他贸然来袭,祖偃在益宁定会坐不住,即便今日大雨大雾,他也将提前率大军渡河。颜将军熟知南蜀地形,且今日蜀营一为大胜、二为渡江,戒备防线等等必然不比往日的无懈可击,你领兵自紫桑出发到益宁后,暂寻一处隐蔽山野藏身。待祖偃大军的战舰渡河一半,你率兵抄袭蜀军后方。五千人马看似虽少,但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必然大乱蜀军阵营。祖偃若得知益宁受袭,不会不退兵援战。届时,颜将军却不可恋战,趁此间慌乱逃回紫桑。一旦逃回,即刻燃木筏以阻河流、毁大石封锁山脉。若一切进展顺利,那时该是入夜时分,颜将军不必退回石夔关,马不停蹄,直奔孟津。”

一番话说得颜谟醍醐灌顶,忙揖手道:“末将领命。”

“辰时已过半了……”萧少卿瞥了眼楼中铜漏,又掉过头望着眼前雨帘,“我已命顾老将军挑选了五千精悍士卒聚集于剑南壁下,此刻只等颜将军誓师出征。”

颜谟毫无迟疑,起身道:“末将告辞。”出了城楼提过亲兵手中所执的银枪,飞身跃上马背,白袍振飞风雨中,急奔剑南壁。

夏侯雍兵出神速,巳时刚过,顾峤站于剑南壁上,方目送颜谟所率的五千兵卒在灌木深林中隐没不见,还未转身歇口气,便闻一声锐利的号角于倏然间捅破云雾,继而再起雷霆般飞泻千里的鼓声,仿佛催魂夺命的符咒,群山回荡,江水震鸣,惊得无数飞鸟走兽扑棱窜出密林,环谷漫野,仓惶逃命。鼓号声中马蹄似涛浪肆虐翻卷,湮没山峦,压顶而至。满耳振聋发聩,顾峤身旁几名士卒不住颤抖,连带脚下的大石,也似不堪千军万马的咆哮,摇摇欲崩。

蜀军来袭!

顾峤面容一变,急急转身,赶至石夔关城楼。登于高处放眼一望,只见前方近三十里狭窄的山道间黑甲罩雾,冗长不见尽头,在踏地腾起的战马下似妖云般飞袭而至,停于十五里外唯一一处在蛮山之地间开阔的平野,横陈纵列,摆开决战的架势。

顾峤眯起眼眸,努力透过迷蒙白雾打量远处层迭无穷的寒刀铠甲,不无忧忡道:“蜀军左营的两万精骑,怕是尽数出动了。”

“元帅,我们可要应战?”听闻动静匆忙赶来的谢粲亦是心惊,急声询问萧少卿。

“以石夔的险恶地势,夏侯渊再逞匹夫之勇,也绝不敢踏进此间五里之内。”萧少卿道,“他们所求的,不过同于百年之前南蜀大胜太祖帝的战术。”

“什么战术?”

顾峤道:“郡王说的是激将之法。百年前我军大败,正是被蜀军污言秽语所激,大军被他们诱出石夔关外,中了围歼,几乎全灭。”

“激将?”谢粲看了眼萧少卿,抿紧双唇,不再请战。

城楼上诸人无声,城楼之后的关内,诸将军仍在淋雨操练士兵。呼喝有致,毫无懈怠慌乱。约莫盏茶的功夫后,蜀军缓缓推进五里,在急险窄深的山口,又停步不前。谢粲等了半晌不见蜀军动静,忍不住笑起来:“果然如姐夫所说,那夏侯雍却也是如此胆小,不敢再度前进。”一撇头,见萧少卿微蹙双眉,望着自己的目光略起冷意,方意识到刚才的失言,摸摸脑袋,讪然一笑。

此一刹那,雨雾中约莫百骑驰出,到石夔关外一里,放肆叫嚣骂喝起来。

迸出唇舌的无非是一些入耳不堪的话语,城楼上诸人只当未听,弓箭手引箭于垛口旁,铀光森冷,直对城下。萧少卿环顾左右地势,目色一闪,唤过顾峤,低声嘱咐了几句。

“是。”顾峤当即抱拳退出。

关外行诱敌之计的蜀兵谩骂不绝,谢粲纵是深明其间另有图谋,但少年心性、血气方刚,心中仍觉难以忍受。正竭力压抑着怒火时,不妨城楼上的一位箭手手指未稳,一箭离弦而出,弓箭雨天受潮,箭影于雨雾下并未射远,飘摇直坠,落入关外深涧。蜀兵因此无不放声大笑,讥讽嘲弄,愈发无状。谢粲冷笑不已,抚弄在背上箭囊的手指已在震怒中微微发颤。

站于他身旁一直声息悄静的萧少卿于终于轻笑出声:“敢嘲我军弓箭无力?七郎。”

“在。”

“你的长御弓呢?”

“正等元帅的吩咐,蠢蠢欲动呢。”谢粲朗声笑道,取了沐狄双手所捧的数百斤玄铁沉弓,引箭满弦,一箭飞出,铿然一声,射落为首一佐将。

相距一里之外,雨雾之下,箭术竟是如此精准!

萧少卿低声道了句“好”。谢粲难得承他夸赞,得意之下,又摸出五支羽箭,见萧少卿再无阻拦之意,便索性凭着勃起妄升的杀意,箭箭射落蜀兵,绝无虚发。城楼上诸士卒纷纷呼喝起来,连带夹关两壁上也荡出无数喝彩声。

“右卫将军!右卫将军!”

忽起的巍巍欢喝似天际滔河,直扑而下,一波胜似一波。谢粲于这般的欢腾中顿生飘然,待转过头望向城关两侧,却见绝壁上的林木间无数旗帜飞舞,雪白的甲衣立于青郁山岭间,彼连相接,似无垠的流云。

谢粲目瞪口呆:“哪里来这么多的士兵?”

蜀兵更是觉得怵目惊心,失色愣神一霎,忙拍马逃回十里外的阵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蜀军再退关外五里。

“又退兵!”谢粲拍掌大笑,“如此地进进退退,士气再盛,也不经如此折腾!”欢喜时仍不忘转身请教萧少卿,“少卿大哥,我们可是来了援军?有多少人马?”

“疑兵之计而已。”萧少卿漫不经心道,“援军是有,尚未到达。”不等谢粲再问,他揉着额叹了口气:“如今总算是可以坐下来喝口茶,小憩片刻了。”淡然转身,再不管关外形势,亦不顾谢粲满心的疑惑,下了城楼,遇见回程复命的顾峤,吩咐道:“传令全军,未时之前于营中休憩养神,未时之后,饱餐出师!”

“是!”

过了午时,雨势渐小,山间雾气不减,天色仍是晦昧不明。被方才一阵排山倒海的呼喝所震慑,兼之斥候也捉摸不清石夔关里东朝究竟有多少人马,南蜀小将夏侯雍又受淳于岧派来的副将牵制,只得按兵不动,另派人回孟津请援。

淳于岧眼下并无夺取石夔关的心思,一面敷衍夏侯雍,一面急遣哨兵请祖偃渡江压阵。迫在眉睫的一场战事就此受阻,山野似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平和,然而悄然的杀意却是风起云涌,藏于迷离雨雾下,不见声色地侵蚀人心。

未时,颜谟领着五千士卒于紫桑悄无声息潜入南蜀,飞鸽带着密信传至石夔关时,谢粲正一脸不甘地立于帅帐间,忿忿道:“要我出战当然行!即便只有两千起兵对阵南蜀,我也无惧!可元帅却仅要我虚晃一枪便不战而逃,那不是成了让天下人嘲笑的懦夫了么?”

“小侯爷……”顾峤忍不住起身想劝,却被萧少卿扬手止住。

萧少卿看过信鸽带来的密函,对帐中诸将道:“颜将军已领着五千劲卒潜入益宁城外的山脉,祖偃大军已在筹备战舰,半个时辰之后,即将渡河。我们这边的战事也不可延迟了,必须与颜谟前后呼应,方不至于惨败。”

诸将均道“是”。萧少卿转眸看着谢粲:“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愿不愿领两千骑兵为先锋?”

谢粲小声辩驳道:“这不是先锋,先锋不战而逃,算什么先锋……”

“我只问你,愿,还是不愿?”萧少卿厉喝道。

谢粲咬了咬唇,目光倔犟,一脸不服:“我为何不能与夏侯雍堂然对敌?为何要佯败而逃?”

“你倒觉得委屈了?”萧少卿冷笑道,“我军如今不过八千人众,给你前去对敌的两千骑兵为最精悍善战的士卒,但你们要面对的,却是两万蜀兵。以一挡十,即便你与夏侯雍对敌不败,你成了勇者,那两千士卒对着如狼似虎、断续不绝的蜀兵,又该如何活命?”

谢粲垂首不语,萧少卿透出口气,放平了声音道:“何况昨日全军弃守孟津撤至石夔关全因你一念之私烧了粮草,从而惊动了蜀军所致。你昨夜说的戴罪立功,便是这般的行为?斩你的头我没什么可惜,只可怜你的阿姐,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这般的任性坏事,该当如何伤心,你想过没有?”

阿姐?谢粲身子一颤,脸庞渐渐透出青白之色来,抬起双眸望着萧少卿,半晌,方慢慢启唇:“末将――”他咬紧牙关,屈膝而拜,“末将领命。”

“未时三刻出关迎战夏侯雍,佯败而退,引兵入灵壁西南丛岭。”萧少卿离岸至谢粲身前,递出军令,低声嘱咐道,“切记不可恋战!退一步山河得保,若再任性,无人可救孟津。”

“是!绝不负元帅之命。”谢粲接过军令,扬氅而起,大步出帐。

萧少卿看着他远去,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转过身道:“顾将军,你领步卒两千,自关外两侧的山林进军,逼近蜀军,但不可靠近,为七郎断后。”

“末将领命。”顾峤疾步离帐。

“其余诸将领三千铁骑,入夜之后,待对岸祖偃军乱之际,随我奔袭孟津!”

“得令!”

此时近暮,雨丝滑过绿叶枝头,淅沥声渐渐止消。阴霾云色压伏苍穹,自江面吹入谷中的山风愈见锐利阴冷,雾气浓浓飞散山野,百步内仅大致可见山棱之轮廓。

夏侯雍领着两万骑兵驻于雨天下一整日,不敢冒进,又不见援兵,士气逐渐消沉。等至未时,孟津后方甚至连膳食也未曾送来,诸将士又冷又饿,疲惫不已,阵势再无初发时的恢弘。未时三刻后,又一哨兵自孟津前来,于夏侯雍面前禀道:“夏侯将军,淳于将军道三殿下即将渡江至孟津,今日雾大不利战事,请将军先行回营……等殿下来了,再图后事也不迟。”

此话无疑给两万大军一个安然退兵的台阶,先前随军诸将还惧于主将的威仪,一时不敢怨言,此刻却因淳于岧的传话而无不心动,纷纷上前劝说夏侯雍退兵。

眼见夏侯雍犹自踌躇难决,一将军上前跪谏道:“敌方主帅是豫章郡王萧少卿,挟剑绝伦,文成武成,其风姿之秀、智谋之深可说是东朝年轻俊杰中第一人。去年岷江大战,此人为殷桓帐下前锋,决堤引水淹没苍梧城,屠我十万兵众,不说他百变莫测的军法,便说他的名字,一旦阵前报上,足以让三军为之胆惊恐慌。”

“哼!”夏侯雍素来沉默寡言,但上战场,总以一张面具覆住整个面庞,除非中军行辕的诸将,常人不知其容貌美丑。

那将军闻声知意,心道刺激起这天纵少年的骄傲更难收场,遂陪笑道:“此番我军凭借将军之勇,出师即成,一举夺下孟津关。然今日大雾,石夔关又险峻无比,自古以来除非关中将士出城迎战,否则断无攻破的可能。不如且退师回营,待殿下来了商定好决策,将军到时为先锋,断然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诸将齐齐点头,沉默中目色急切,皆望向夏侯雍。

山中阴风浮动,天色已是愈来愈暗。流金白玉的面具下一双眼眸顾盼似墨石灼光,看着前方仿佛沉懑停滞住的水雾,双目微微一阖,轻声出唇:“敌军已攻来了。”

“什么?”诸将吃惊,回顾前方,却不见丝毫动静。

正待松口气,却听山谷间慢慢飞荡起一缕悠长的清啸,乘风破云,经久不衰,宛若是雾气中夹杂的绵针,冷冷刺上诸人的面庞,顿时生出直入心底的寒意。马蹄声纵腾而来,以驰骋苍原的豪迈气势,自雾间缓缓绽放英姿。一骑,十骑,百骑,千骑……看不清是多少兵众,大地惊震,群岭战栗,似山河将倾的岿然阵势。

诸将忙转身上马,令旗挥舞,命全军凝神戒备。又打量着前方为首的一名黑甲紫袍的将军,疑道:“不是颜谟,亦不是顾峤,那是谁?”

“正是今日石夔关城楼上射杀元承将军的小将。”先前去诱敌的士兵认出是谢粲,禀道,“东朝将士呼称他为右卫将军。”

“右卫将军……”夏侯雍睁开双眸,目色湛芒,竟似是满怀兴奋喜悦般,低声自语,慢慢微笑,“原来他便是东阳侯谢粲。”

“将军,是否退兵?”前来请命的哨兵颤声道。

“退什么兵!”夏侯雍冷喝,长枪惊风,铿然刺出,横穿哨兵胸膛,“大敌在即,决不可自乱阵脚!若再有擅言班师者,杀无赦!”

“是!”

谢粲率骑于相距蜀兵三里处不再前进,夏侯雍却似是难耐激越心绪,白甲银枪,引兵而上。眼见蜀军呼啸着袭卷压至,谢粲微举手臂,雾间诸人不见示意,传令兵大叫道:“备箭引弓!”

两千骑兵于山口两列交错排开,静静张弓满弦,待蜀兵距离百步左右,传令兵看得谢粲示意,忙道:“放箭!”

锐啸飞越半空,飞箭如雨,灭顶而至,“扑扑”闷声刺入血肉之身,战马中箭翻滚,骑士中箭落马,腥血弥漫雨雾,瞬间去众数百。横陈战场的尸首稍阻了蜀军的进攻,东朝将士趁此间隙再换一轮箭雨,蜀兵纷纷举盾遮身,铁蹄踏过前方尸骨,继续在艰难中跋涉向前。眼见战场的硝烟刚刚升起,东朝将士却引兵倏退半里,藏入高坡树丛,居高临下,再次射出密如飞蝗的利箭。谢粲骑马巡梭林间,不住高声喝令。不过一刻的时间,蜀军倒在坡下的尸首已是上千有余。纵有一些逃开了密罩头顶的箭簇,闯入林中,弩弓才刚张开,已被埋伏于两翼的顾峤士卒斩杀于地。

谢粲连番得手,豪气平生,与蜀军相距密林内外,决不肯退后一步。两千骑士无一不擅射,半个时辰的功夫,数万支羽箭离弦,将蜀军一拨拨劫杀于坡下。谢粲杀得兴起之际难免忘乎所以,险些忘记了萧少卿的嘱咐,亦取了长御弓,透过茂盛的灌木丛,对准蜀军滚动似乌黑潮水中央的那一抹雪白之色。

“铮”一声利箭离弦,擦着那身白玉铠甲,刺入其后士卒的胸膛。

“可惜!”谢粲暗自懊悔,又拔出一箭,正待拉弦,一旁却有人猛地拽住他的手臂,吼道:“小侯爷,莫要忘记郡王嘱咐!”

语声雷鸣入耳,衬着一张威武的黑面,正是魏让。

谢粲皱眉,挣脱魏让手臂的钳制,眺目远望,只见那道白影飘飞万军从中,领着一支不下五千于众的骑兵,自侧翼杀入了林中。

“可恨!”明知距离难及,谢粲仍是悻然射出最后一箭,这才挥手让传令兵示意两千骑兵收弓而退,分开四路,自四道小径退入西侧深岭。

顾峤领着步卒埋藏树木间,不住放箭射杀,为谢粲等骑兵争取了百步距离,而后悄无声息地撤出,放任蜀军挥刀追袭那两千骑兵,涌入密林。

经此前一战,时过酉时,山间层雾旋绕,天色漆黑难辨。远处战鼓隆隆作响,火光映天,厮杀声充斥山谷,魏让回首望了一眼,道:“郡王已攻入孟津大营了,想来颜谟在对岸已经得手了。”

谢粲抿唇不语,扬手放出响箭鸣镝,四路骑兵同时举起火把,引着蜀军直入西岭腹地。火把一举,却恰恰给了蜀军利箭所向的寻仇契机,后方闷声痛呼不绝,一时之间倒下数百人众。行过十里有余,四支分头而行的骑兵终在西岭名为“山魅”的谷口汇合。随后蜀军铁蹄踏踏,亦寸豪无差地尾随而至。两军相持谷前,夏侯雍排众上前,长枪指着谢粲,笑道:“东阳侯谢粲!一战尚未争锋,逃什么!莫非你也如你那文弱无能的父亲一般,战场上从不知争勇为好汉,偏做小人阴诈之道!”

他话语虽刻毒,然声音却柔和清淡,其间婉转之意,竟让人不能辨之雌雄。

“你说什么!”谢粲压于胸中的不忿在他的话下如被火苗引燃,腾腾而烧,几乎炙糊了头脑。

火把映照下,夏侯雍的目色浓黑阴沉如毒汁淬入,淡淡道:“我方才说的可是汉话。怎么东阳侯未曾听清,还需我再说一次?”

“混账!”谢粲大怒之下玉狼剑铮鸣出鞘,剑光横出夜色,锋芒纯冽清澈,美玉之下戾气夺人,令纵马靠近谢粲身旁的魏让也不禁觉出瑟冷之意。

“小侯爷万万不可动怒。”魏让低声劝道,“还是先入谷中要紧。”

“魏叔说得是。”耳侧不知为何似微微回旋过一阵冷风,吹得谢粲竟突然冷静下来。于是拼命压下锥心的气愤,手擒着玉狼剑,掉马转身,率部潜入山魅谷。

“又逃?”夏侯雍低声冷笑,双腿一夹马腹,“追!”

“不可!”有将军劝道,“前方深谷难辨,怕有埋伏。”

夏侯雍怒道:“杀父仇人的独子近在眼前,岂可放过!”又道,“先前不知他们兵马多少,方才你已看清了?还不足两千骑!我们以十对一,有何所惧?”一勒缰绳将要拍马追上,那将军顿足懊恼,正无从相劝的忧虑中,前方却有几位骑士靠近谷口,望着谷中盛载漫道的车辆,大喜道:“有干粮和绸缎……”夏侯雍与那将军俱是一怔,其余近两万的将士却不禁轰然爆出欢呼。诸人本就冷饿交加,此刻再不顾将军之令,群涌入山谷,争夺干粮,撕扯绸缎,再无军纪军容可言。

那将军忍不住闭紧双目,长叹道:“上盈其仇,下务其私,我军今败,怕是已无回程!”

“不!”夏侯雍却在此间适时清醒,放声喝道,“有埋伏,撤军退回!”

此声用尽内力,自气血丹田喷薄而出,震得谷中数万将士耳膜嗡鸣,愕然相觑之间,却听两侧山岭突起如瀑飞落的铁蹄声,火束惊云,击散雨雾,照得山顶上乍然而现的数千将士的轻甲铁衣灼射出烈烈光芒。赤黑的弓弩高高举起,一眼望去,铀光阴森遍目,毫无缝隙可存。南蜀将士终于回过神来,脚步慌乱,一齐奔向两端谷口,愈急,却愈是拥堵不出。一声清越的鼓声似水流潺潺穿越谷间,盖住哄乱中的诸多声响,静静敲击。数百巨石在鼓声下轰然滚落,挡住谷中前后出口,绝为死路。

一时山顶上箭弩尚未拉涨,蜀军面容已呈丧颓之色。

眼见谷中两万士卒已是瓮中待屠之物,山岭上几千将士却无一肆意笑骂,只是静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望着谷中诸人。数千目光寒如无形游动的剑气,压得满谷士卒无不压抑住喘息,倏然惧是无声,只是惊骇相顾,于死地想方设法,找寻最后的出路。

山上弩弓慢慢拉起,细小的弓弦震荡本是微不可闻,如今却似攫取住了两万蜀兵的心弦,随着它猛涨的杀机蓦地紧缩。

窒息之中,鼓声又起,谷顶更是传来一人沧桑老迈的歌声:

“白云剑

碧霄鼓

长风横槊

密雨惊镞

流沙吹山御旌旗

荒原雪海遍银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长河落日血舞

青翼凌天

虎啸心魄――”

放声而笑,弹剑长歌。夜色下的山魅谷悄寂一片,火光笼着蒙蒙天色,将云层染成血红。战栗的暗流在风中激荡,万人仰首,于死神压顶之下望着那名青甲白袍的老者持剑悠然而至。

“竟是风云骑……”夏侯雍身旁的将军脸色灰败,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在惊悚中颤抖,“已消失九年的风云骑……”

山上老者登上高岩,即便隔着百丈之遥,那将军也似望见了老者那双浸透人间艰辛苦寒的眸中漫出的阴冷无情。

“十二年前南蜀离间北府诸将、毁我三万兵众之罪,如今该报了罢!”老者喃喃自语。“少主有命――”他放声一喝,山峦震响,“坑、杀、蜀、军!”

山魅谷中似有劲风飞过,拂上峰巅,所有火把悉数熄灭。一片暗沉悄寂中,弓箭与飞石齐落,哀嚎惨叫声中魂入九泉,血雾蒸腾而上,再次笼罩住山林草木。夜色于肆虐疯狂的杀戮中飞速流逝,待东方晨曦飘现,血河淌流,满谷横尸,望不尽生死之苍茫。

人间炼狱,不过如斯。

“……永贞十三年,三月末,南蜀连贺阳之祸,国中三皇子统军二十万,进犯襄陵。孟津告急,豫章郡公云憬领五千骑兵星夜南下救之。祖偃屯寨益宁,连营十里,敌众我寡,硬战不利。三月庚寅,祖偃遣淳于岧、夏侯雍统左营大军攻取孟津,暗夜渡江。憬公命孟津士卒尽数退出,留空寨一座,重集兵于石夔。

三月辛卯,骤雨,大雾。夏侯雍领骑兵两万攻取石夔。石夔地势险恶,更兼雾障弥天,雍不敢冒进。岧报胜于益宁,祖偃大军拔帐,倾出渡河。是时,憬公密令大将颜谟领五千步卒暗穿紫桑秘道,潜入南蜀。待蜀兵半渡于河,自后方抄袭而上,大乱蜀军。祖偃闻后方受袭,大惊,即分兵逆应之。颜谟退兵急速,渡回东岸,引火燃尽木筏,碎石以断追兵。

是日未时,憬公使东阳侯领两千精骑出战夏侯雍。雾中箭射,诱敌入西岭密林山魅谷。时逢徐州北府兵初援江州,高平侯郗彦亲率风云骑扼敌于谷侧,坑杀两万蜀军,仅夏侯雍单骑隘口逃生。入夜,憬公趁南蜀首尾难顾,领三千骑兵攻入孟津大营,直入辕门,血洗中军。蜀军大震,慌乱渡江,残箭破橹横江飘流,一夜之间,军心怛惧,数月不敢再战……”

――《东纪剡郡云氏列传》

作者有话要说:  紫桑、孟津之战参考三国官渡之战中的白马之围,和春秋的崤之战。

顺便说一下,前面的云中白阙关之战参考赤壁之战,其实前面有明眼的朋友已经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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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补一张地图,以便大家熟悉一下文中所涉地名的地理位置。

这章地图画的时间比较久了,起先设想的战术和想在的不太一样,所以那些红箭头、蓝箭头大家就忽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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