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将酒菜摆放在古藤架下的石桌上,又亮了四盏莲灯悬在一侧。
萧子瑜觉得那么多人杵在此处,实在碍事,不由紧紧皱眉。钟晔了然一笑,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仆退出,清月舍复又寂静如初。
身处他处,总得有所顾忌。萧子瑜想起此间主人,抬头望了望清月舍里唯一的阁楼,见楼上灯火尽灭,黑漆漆的不似有人在,疑道:“清月舍素来是云氏少主所居,今日怎么不见云家那位小公子?大哥,我们要不要等他回来了再用膳?”
“不必,”钟晔自斟自饮,笑道,“少主今日入宫为陛下治病,已是累极,回来便歇下了。”
萧子瑜点点头,又道:“这些年里,云濛哥哥身体可好?”既然说到云憬,出于礼节,也是出于思念,萧子瑜不得不问候一声那位云阁阁主、亦是剡郡云氏如今的族主云濛。
只是云濛的名字一出口,他就立即想起八年前自己跪在文昭殿时,见到那支装在锦盒里血淋淋的手臂自御案上滚落在地的残忍一幕。纵使驰骋沙场多年,每每一想起此事,他却总忍不住一个寒噤。不是出于胆怯,而是出于锥心的不忍。因为他想象不出,如他云濛哥哥那般温雅柔和的人挥剑自断一臂、血洒飞溅时的惨烈景象。
但任由他再想象不出,那些发生的事却都如烙铁入骨,生生刻在了那里,永生难以磨灭。
昏黄的灯光暗淡了萧子瑜的面色,钟晔明白他想起了什么,轻言缓解:“主公身体很好,多谢萧将军记挂在心。”
“大哥说什么呢?”萧子瑜果然从往事里回过神,不满横眸,“什么萧将军?”
钟晔笑道:“小四也不必再想着前事,当年的痛,当事之人俱知其深,不过今日不同往日。如今主公和夫人离开剡郡云游四海,前几日少主接到主公飞鸽传回的信,他们此刻已在夫人的家乡,塞北草原上了。”
“是么?”萧子瑜心中却另起郁结,仰头灌下一杯酒。
钟晔手指摩娑着酒盏边缘,忽道:“小四,你当初难道就没有怪过主公麽?”
“主公?大哥的哪位主公?”萧子瑜扬眉间似有一分恼意,“云濛哥哥么?”
钟晔苦笑:“你是怪我背弃郗氏家臣的身份,投靠到云氏门下?”
萧子瑜静默一会,轻道:“我有什么资格怪你?想来你也是有苦衷的。何况郗哥哥当年说过,云濛此人品高质洁,世上无二。他是郗哥哥的骨肉兄弟,当年郗氏一族发生了那样的事,云濛哥哥自断一臂上书朝廷,手足之裂,表面是脱离干系,可我总觉得他背后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钟三闻言叹息:“小四,世人都说你莽撞性急,我却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是何等细致。你有的,不是常人的小聪明,而是大智。知道么,当年的事发生后,我最庆幸的,是你没有被牵连进去。”
“庆幸?”萧子瑜放声大笑,涨红了脸怒道,“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就这样地心安理得?”
“小四……”
“你庆幸,我却恼恨自己!”萧子瑜低吼道“为什么那时候自己会去南疆赈灾,为什么郗哥哥出事的时候,我却还沉浸在刚刚娶妻的幸福中!我回来迟了一刻,你们就都撇下我纷纷离开了。大哥你能知晓我当时的心情吗?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无用!我在文昭殿前跪了三日三夜,太后却无法听入我说的任何一个字,非但不让我翻案,朝廷事后还因赈灾之功封我为骠骑大将军!大将军……”
心里多年压抑的痛恨与委屈终在此时喷涌而出,让他心情激烈,再难克制,手臂一抬,将在残败的郗府找到的枪锋掷在石桌上,恨道:“长枪犹在,人却消无。若当年我在邺都城,绝不叫沈……”
“住口!”钟晔厉喝一声。
萧子瑜在他的喝声下怔了片刻,忽然以手覆面,双肩微颤,难以言语。
钟晔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膀,轻声道:“小四,你和我,和韩弈,和那殷桓都不一样。虽然我们在军中帐前拜了兄弟,但我是郗氏家臣,韩弈是江湖侠客,殷桓亦是落魄的士族。可你萧子瑜却是先帝的养子,世袭的汝南王,身份尊贵,与我们绝然不同,而且当时你才二十岁,是那么好的年华,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当年郗氏一族被诛千人,虽不曾连累到主公帐下的军队和其他将军,但韩三为救少主死了,还有……”
钟晔停顿一下,垂眸望着地上的月光,思了一瞬,才低低叹息一声续道:“这么多的性命已然让主公死而难安了,何必再添你这一条?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身为本朝的一个大将军好好地镇邦守国,主公于九泉下或许还能有那么一丝安慰。青翼骑灵魂不散,有小四你继续。”
萧子瑜的手慢慢自脸上落下,他望着他的钟大哥,如同往昔年少时,当自己遇到困难他总可以在大哥身上获得令自己振作起来的力量一般,悔恨愧疚的目光在钟晔的注视下终于慢慢转变成了刀剑一般的锋锐之利。
“大哥说得对,青翼骑灵魂不散,我会继续。”
钟晔淡淡一笑,用手背擦去了萧子瑜脸上的泪痕,摇头叹道:“多大了,都快当爹的人了,还哭。”
萧子瑜不好意思地烧红了脸,可惜眨眼却又颓然下去:“我还是觉得遗憾,当年郗家子嗣不曾保留一人下来,郗哥哥后继无人,是东朝大恨。”
钟晔闻言目光一闪,侧过脸给他倒了一杯酒。
萧子瑜看了他一眼,踌躇道:“大哥,我从豫州回来时,路上见到了萧璋。”
“湘、东、王!”钟晔冷声一笑,阴寒的声音似自齿缝间挤出,犀利刻骨,“当年若非他追捕猎物般地疯狂追杀,韩三就不会丧命,郗家也不会绝后了!”
萧子瑜望着他,欲言又止。
钟晔皱眉:“你想说什么?”
萧子瑜道:“我觉得,萧璋也许并非真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
眼见钟晔目色大变,萧子瑜忙伸手将他按住,急道:“大哥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绝不是因为他是我和华阳的兄长才出此言。”
“好,”钟晔一振衣袖,冷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萧子瑜道:“大哥可还记得昔日郗哥哥和萧璋联手在安风津对抗北朝南侵的事?”
“记得,”钟晔声音冷淡,“那还是你第一次上阵作战。”
萧子瑜颔首道:“正是因为是第一次,我才记得格外清楚。那次战役时逢怒江水讯,打得异常艰难,是萧璋请命领轻骑三百诱敌,孤身入虎狼巢穴,大义凛然,亦是郗哥哥为救萧璋受箭伤险些丧命,情谊深重。我五岁被父皇收养,父皇驾去后,我跟在沈太后身边长大,虽和萧璋不熟,但也知他是最重恩情的人,应该不至于后来――”
“可你忘了,此战当年旷日良久,萧璋年仅两岁的儿子夭折在宫里,萧璋的生母褚太妃当场昏厥也差点死去,因主公的军令,萧璋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这可是父子连心之痛。他二人因此事私下动手无数次,你不知道?”
萧子瑜道:“但他们后来不是握手言和了麽?”
钟晔冷哼无言,将目光移开,漠然盯着垂落的古藤。
八年前带着少主逃离追兵的那一夜风雨,萧子瑜不知,他却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电闪雷鸣下,萧璋的利箭刺入那银衣少年胸口时的冷酷模样,他死也不会忘记。那仇恨不是心中的伤疤,而是一团火焰,八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的胸膛。
气氛虽凝滞,萧子瑜仍是硬着头皮道:“大哥,我前几日就是在安风津遇到萧璋的。那里是豫州地界,我当日接到大哥你要来邺都的信甚觉欢喜,启程连夜赶路回邺都。那一夜正好经过安风津,便去吊念一下郗哥哥,谁知去了那里却遇到了深夜在江边祭酒的萧璋。他当时并不知我在,我只听他对着江水说:峤之安息,你放心,郗家英魂,是断然不会这般烟消云散的。”
钟晔不觉愣了愣,他知道萧子瑜断然不会骗他。“峤之”是主公的名讳,萧璋此话竟暗带承诺。而且这话看似神神秘秘的,可一往里细想,顿时让他心惊肉跳。
萧子瑜看着他:“大哥,你说萧璋此举是何意?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钟晔握紧了手里的酒盏,缓缓摇了摇头,眼光依稀带了丝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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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萧子瑜离开云府,钟晔关上清月舍院门,抱起一旁的木盒拾阶上了阁楼。他本想悄悄地把木盒放在书房,谁料门刚推开时,房里却亮起了火光。
坐在书案后的云憬看上去十分疲惫,微弱的灯光下,那张冰雪般的容颜仿佛罩了层蝉翼般的薄纱,极是俊秀的五官缥缈空灵得很不真切。
“少主是被小四吵到了吧?”钟晔无奈道,将木盒放到云憬面前,“这琴修好了。”
云憬神色淡淡,打开木盒看了看古琴,手指自弦上拂过,流出铮铮之音。
钟晔心知他定是听到自己和萧子瑜方才说的话了,便问:“少主,你觉得萧璋去安风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琴声在指尖消失,云憬静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并没有回答钟晔话的意思。过了一会,他将木盒合上,起身推开了窗。
一只黑鹰从天降落,匍匐于窗棂,将前爪伸到云憬面前。
云憬取下系在鹰爪上的细竹筒,取出里面的密函,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时,唇边不禁微微一扬。
钟晔上前一看,面色却是铁青,冷道:“殷桓这次与南蜀之战大获全胜,必然又要加官晋爵,愈发不可一世了!”
他说话时,云憬早已将密函着火燃烬。见钟晔一脸的怒恨交加,云憬提笔于书案上写道:“钟叔,南蜀之胜有利东朝社稷,你不可因怨心而短视。”
“我何尝不知,”钟晔叹息,眼底却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我只是恨见小人得志。”
云憬若无其事地一笑,将笔放下,伸手去抚摸那个装有古琴的木盒,似有所思。
“少主?”钟晔终于在怒火之后想起了另一件心事,不由失色,“这琴……你真要把它送给尚公子?”
云憬不置可否,烛火下青衣淡柔,静如一泓秋水,见之其神,触之无形。
钟晔的心吊在半空,紧张至极。云憬忽而微笑,转目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
“我自不敢让少主做言而无信之人,”钟晔看出那目光下的质疑,有些没好气道,“少主当初既然与尚公子说好,此番他助殷桓胜了南蜀之战,便送这琴。钟晔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阻拦少主。不过少主可要想好了,若将来郡主得知这中间的内情,你该如何对她解释。”
会有要他解释的一天么?云憬的手指僵冷一刻,恋恋不舍的心意顷刻荡然无存,拂开木盒,转身入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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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传信自是快过骏马加鞭,荆州战胜的加急捷报传入邺都时,已是两日后的深夜。
星月浮天之际,宫门夜开,捷报长喝一路高呼至前朝尚书省。值夜的丞相沈峥不敢怠慢,忙捧了捷报送至承庆宫。舜华自他手上接过捷报,待要转身时,沈峥唤住她:“有一事……”
“说罢。”舜华不耐道。自从那日出宫回府,为沈伊的放荡不羁小吵过后,夫妻二人纵是日日相见商讨朝事,私底下却依旧存着隔阂。
“太后说的任官一事,我对伊儿提过了。”
“那又如何?”
“他自是不愿。”
“是么?”舜华竟是颔首一笑,“我知道了。”
沈峥有些莫名其妙,琢磨着她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笑意,茫然半晌醒悟过来,不禁摇头苦笑。
舜华将捷报奉入里殿,沈太后却翻开看了一眼便放下,神色平静如常。舜华疑道:“荆南战胜,不是太后日夜期盼的好消息吗?”
沈太后换上入佛堂念经的素服,淡淡道:“凡是皆利弊相存,荆南战胜,也不例外。”
舜华道:“太后可是担心殷将军?”
“此是其一,他已经封将拜侯,扼守荆州要塞,权驭五州军事,此次战胜,南州势必强,朝廷要如何褒奖他,着实让人费难。”
舜华点点头:“太后既说其一,那么其二呢?”
沈太后的眸光在殿中鼎炉上飘忽了一瞬,悠然道:“捷报上说前锋大将萧少卿智勇无双,独率水军三万败十万南蜀军。少卿是皇族子嗣,这本是好事,可惜……”
可惜什么,她未再说,言下之意耐人深思。
不等舜华斟酌清晰,沈太后话锋已改道:“其实如此也好。既然荆州战胜,便让前方的人都回来吧。一来封赏,二来北朝迎嫁使臣将来邺都,朝廷挟新胜之威接待,声势必然不同。三来,明妤出嫁,少卿正好可以赶回来送她阿姐北上。”
“太后的意思是让小王爷做送嫁大臣?”
“皇族里还能找出更合适的人选麽?”沈太后尖锐反问道,“太子少陵十二,另一皇子少宣才六岁,如此稚子怎能代表东朝北上送嫁?”
舜华听到这里,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可惜”之后的余音。
沈太后转身步入佛堂,亲自焚上香,展了衣裙跪下,将念经前又问舜华:“文昭殿今日情况如何?”
“敬公公带了消息过来,说陛下已吃得下药食。我也去看过,这几日经阿憬那孩子的诊治,陛下虽未醒,气色已好了许多。”
沈太后不再言,闭上双目,对着庄严的佛像恭敬叩头:“求佛祖保佑我东朝永世昌盛。”
舜华合手行了佛礼,轻轻掩门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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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到朝的次日,邺都城却又出了件大事。垂垂老矣的尚书左仆射邱隆在此前一夜不知受了什么意外而来的惊吓,轰然病倒榻上。邱隆乃三朝元老,二十五年前,沈太后由玉妃晋封为后位有此人力鼎之劳,是以多年心腹,甚为看重。消息一传入宫中,沈太后当即命御医前去诊治。御医到达邱府,见病卧榻上的老者目光散乱,口中胡话不断,按其脉搏更是时有时无,于是黯然摇头,给出个“但看天意,及早准备后事”的诊断。
噩耗从天而降,邱府诸人自是一番哭天抢地的哀恸,忙乱中,邱隆之子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一封未曾上书的折子,翻开一看,却是邱隆请辞的折书。
原来父亲早就有退隐的打算么?邱隆之子阅罢叹息,第二日便将折书递上朝廷。
左仆射之位从此空置,沈太后暗中勘察当朝大臣的才能,却迟迟没有人选的决断。诸臣观望猜测之际,自是不料在承庆宫偏殿,沈太后是如此对舜华道:“哀家看沈伊可当得此位。”
舜华吓了一跳:“伊儿?”
“正是,”沈太后望着她目光深刻,“你们夫妇是否也太过纵容他风流成性了?想我武康沈氏世代公卿,到伊儿这辈仅此一独苗。哀家以为,你们夫妇也适时可以考虑,若再放任他如此下去,今后到黄泉见到祖宗们该如何交代。”
“太后,”舜华很是为难,硬着头皮道,“沈伊从不碰触政事,何况又这么年轻,恐怕……难以担当左仆射重位。”
“年轻?”沈太后冷笑,“不见得吧。世人不是有赞语说,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北朝商之君与他年纪相差无二,不一样贵为一朝国卿?云憬将云阁经营得富可压国,手下能人辈出,风姿旷世。至于少卿,那更不必说,南蜀一战扬名天下。这三人哀家看都是名副其实的栋梁之才,唯独这沈伊……他是不是也该出来济世为民,证明一下他江左名士领袖的荣光?”
似乎确实是这个道理,舜华在沈太后严厉的目光下哑口无言,只得道:“我会与他说此事。”
“甚好,”沈太后慢条斯理批奏折书,“但不要让哀家等太久。”
“是。”舜华暗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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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之中,未受朝局动荡影响的人并不多,夭绍却是其一。
这日午后,夭绍从文昭殿探望皇帝萧祯回来,便一直坐在承庆宫后梅林深处的凉亭里学着刺绣。宫中绣技最高超的女官在一旁耐心指点,教导两个时辰后,看到夭绍针下绣出的图案,女官起初的热情早被一盆盆冷水浇得不剩分毫。
黄昏之下,夭绍脸颊憋得发红,默默无语。女官亦不忍指责,更不忍再睹锦帕上的绣纹,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郡主学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奴婢先告退。”
“好吧,”夭绍抚摸伤痕累累的手指,羞惭道,“今日让姑姑费神了。”
女官道:“不会,刚学都是这样。明日奴婢再来陪郡主练习。”
夭绍微笑颔首,女官敛袖一礼,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暮,万碧成晖。秋霞恬静,柔光洒照梅林。夭绍独自坐于亭中,侧首望着西方天际,惘然有思。
“难得见你如此笨拙,你是故意的吧。”一人戏谑的声音蓦然随着凉风吹入夭绍耳中,瞬间打断了她瞻赏落霞的兴致。
“什么故意?”她不动声色地回头,望着从梅林里踱步而出的白衣公子,“你怎么还在宫中?待会宫门闭了出不去,小心舜华姑姑又骂你。”
“骂?”沈伊无奈,“方才已经被训过了。”
夭绍瞧着他落魄的模样有些好笑:“你又犯了什么错?”
“一言难尽,”沈伊走入亭中,打量她绣了一下午的成果,手指点着锦帕上的图案,“这一团彩色花哨的,是什么东西?”
夭绍面无表情,提了提针线,一本正经道:“凤凰。”
“凤凰?”沈伊笑得险些岔气,憋在胸间的抑懑被此话一下疏散,正想说这凤凰还不如野鸭子的气势呢,转眸却见夭绍目光犀利地望着他,手捏的银针在霞光下锋芒闪烁,不禁一个激灵,忙改口道,“你好好地,怎么想起刺绣来玩?”
“玩?”夭绍斜眸,“我有你那么无聊?是婆婆说明妤阿姐要出嫁,按规矩,我该亲手绣幅百鸟朝凰图作为贺礼。”
仅一只鸟就是如此了,还百鸟朝凰?想来太后是变着法子惩罚你呢。沈伊颇是同情道:“真难为你了。”
“谁说不是?”夭绍对着刺绣发愁,“我还是画一副百鸟朝凰图好了。”
“这个方法可行,”沈伊撩袍坐下,“我看你的事倒好解决,明妤公主那样疼你,你便是绣一副野鸡图过去,她也必定当作宝贝收着。而我的事,却是分外棘手难办。”
夭绍闻言稀奇,感慨:“原来沈伊郎也有棘手的事?”
沈伊皱眉,语气甚为不佳:“记得那个左仆射邱大人么?老头子病重向朝廷卸职,于是太后今日召我入宫,让母亲来劝我,说要封官。”
“你答应了?”
“自然没有,”沈伊长叹道,“不过,三日后便要给答复。”
夭绍知道他生性厌烦仕途,想了想道:“上次要封官时你不是逃出邺都一段日子,朝廷也没有追究,就此不了了之不是?”
沈伊揉额:“那时少卿在朝,有他帮着垫后周旋,我无后顾之忧。此刻他在荆州还未回来,远水如何救近火?”
夭绍道:“左仆射佐尚书事,此要职素来为你们武康沈氏左右,婆婆是不会轻易让别人任此职的。你若真不想做,不妨推荐一个与你才能相当、名望相当、也有意报效朝廷的人。最重要的是,出自沈家的门生。这事是急事,朝廷断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沈伊道:“办法谁人不知?可眼下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夭绍微笑:“憬哥哥不是来了邺都,你难道忘记剡郡名士云集?他常年在剡郡,自然与江左诸名士交好。更何况他府上门客过千,你若让他为你引荐,自然是没错的。”
沈伊闻言眼光一亮,抚掌道:“正是!”他端详着夭绍,不住叹息道:“好聪明的小夭,我怎么没想到?”
盛赞之下,夭绍无动于衷的淡然:“所谓当局者迷。”
一番话到此,沈伊豁然开朗,他起身拍拍长袍,笑道:“我这就去找澜辰。此番是我欠了你,可要我从宫外给你带什么回来?”
“不必,就先欠着吧,日后再向你讨还。”夭绍笑了笑,夕阳下的容色分外娇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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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仆射一事迫在眉睫,沈伊出了宫便直奔云府。临近府前正逢云憬的马车拐出偏门,沈伊也不着急追上,只策马悠哉跟随其后,直到马车出了城,秋月清冷,官道萧瑟,他才取下腰间的凤箫,吐气吹起。
夜色凉意无边,箫声凄婉断肠。过路行人闻之心怀悱恻,纷纷闭之不及。唯那马车缓慢驰行,不为所动。沈伊略停了停,轻扬的眉梢捉狭十足,突然鼓气出唇,官道两侧顿时箫声飘荡,回音不绝,连晚栖的飞禽也被惊醒,拍翅逃之夭夭。
“偃真见过沈公子,”跟随云憬车旁的偃真终于拍马回头,对沈伊揖手,“少主请你走近说话,不必吵了山鸟休憩。”
“人还不如鸟,野外之地吹个箫也要被约束,”沈伊不甘不愿收了凤箫,瞥着偃真道,“偃叔作证,这可是他求的我。”
“是。”偃真无力道。
沈伊一拢缰绳,大笑声中急驰而上,靠近马车之际翻身一跃,便推开车厢门掠了进去。偃真紧随其后,劈手拽住沈伊飞纵之际险些失控的坐骑。
这位公子,折腾人的法子可真是层出不穷。
偃真牵着马,与驾车的钟晔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车轮辚辚重新上路,车厢里,云憬坐于烛下看书,神色依然宁静。沈伊吹箫累及,迫不及待喝尽一盏茶汤,才拍着云憬的肩,笑道:“澜辰,你看方才那曲佳不佳?”
云憬笑而不答,车外的钟晔早就被他的箫声扰得忿忿难忍,此时哈哈一笑,说:“沈公子大才如斯,自是难得的好曲。”
沈伊只当听不出他的奚落之意,拉了车帘探出脑袋,施施然颔首:“只以为世人皆愚,却不料钟叔却是我沈伊的知音。”
此等厚颜之徒当真举世难得,钟晔忍无可忍,眼不见为净,怒冲冲甩出一鞭,“嗤啦”勾起帘幛。
沈伊啧啧摇头,捂着差点被鞭风抽及的脸,惋惜不已:“听闻当年钟叔素以冲淡著称,怎么每次见到我却都是这副急急燥燥的模样?”
云憬此刻终于放下书,扬眸看着他。
“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的,”想起此行来意,沈伊浮夸之色瞬间敛尽,直截了当道,“我要你帮我推荐一人,可胜任左仆射一职的。”
他说得甚是利索,云憬却皱起了眉。
剡郡云氏已多年不过问朝事,沈伊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于是不待云憬细想,沈伊又突然转了话头,左顾言它道:“澜辰,你这八年都未来邺都看夭绍,可知每逢雨落纷纷时,是谁替你守在她身边?”
未料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纵是见惯风浪、阅人无数的云憬,此刻也不由一怔。
“这个好人,自是我做的,”沈伊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语重心长道,“今日我来求你此事,其实亦是小夭出的主意。若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亏欠,便看在她的情面,应承我的请求吧。” 说完他又抚摸腰间凤箫,言词间颇是自许,“你看方才,只要你一开口,我可是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才是所谓的兄弟。”
车外两人闻言自是哭笑不得,云憬倒是习以为常,盯了他一眼,也未思索太久,执笔于一旁案上写道:“吴郡赵谐,如何?”
沈伊看到藤纸上赵谐的名字,怔了一瞬才记得讶异:“佐治才子,赵谐?”
云憬落笔道:“也是你祖父沈太尉当年的门生。”
“我正是知道此人,当年他本是中书侍郎,后来不知为何辞官归隐,任凭朝廷如何招揽也不肯再次为官。我父亲为丞相后,他倒是来过邺都几次,我也见过,只是他绝口不提为官一事,似已决心隐遁,”沈伊不无担心道,“你确信能请得动他?”
云憬书道:“若他真心隐遁,就不会来邺都见你父亲了。据我所知,他倒是给过沈伯父几次不错的政见。前些年赵谐住在剡郡时,我与他知心相交,可以帮你传信相邀试一试。”
沈伊点头道:“赵谐体气高烈,忠诚正直,既有王臣之节,又有社稷之能,请他出山自是再好不过,不仅父亲,连谢太傅也很是赏识他。”
“既如此,若让你父亲向朝廷推荐,应该事半功倍。”
“好!”沈伊拍掌认可。
心思落定,他抚着下颚眯眼而笑,突然起身打开车厢壁橱,自里面摸出一个白玉酒瓶,抱入怀中道:“醉眼横看惊天阙,我自吹箫梦骄阳。澜辰啊澜辰,你素知哪里美酒,哪里沈伊。今日藏了此等佳酿,却不拿出来与我共品,还有没有义气?”
见他闻着酒香一脸馋色,云憬笑笑,亦不多语,自捧起书再读。
“给我了?多谢。”沈伊自问自答,瓶塞一开,清冽干纯的酒香四处漫溢。他浅尝一口,便击案而赞,笑道:“澜辰,只有在你记得送我酒喝时我才觉得你是原来的阿憬。平常见你那般正经,倒像极了往日的阿彦。”
云憬愣了愣神,沈伊宛若不察,大笑转身撩开身旁车帘,望着道侧飞逝退后的树荫,喃喃道:“是去兰泽山的路。眼下太子正在兰泽山的慧方寺礼佛,你去那里做什么?”
云憬扬唇微笑,自衣袖间取出一卷密函给他。
沈伊阅罢不由惊喜,叹道:“真是大胆,他竟敢孤身来邺都!”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