摴蒱之戏

这日腊八节,甫过申时,洛都街市上便见彩灯接连,锦幛如云。

霞光未褪的天空呈淡明的墨青色,数不清的烟花绚烂绽放,巨大的喧闹声响一波波渐透高檐雕甍,随风隐隐送入了采衣楼后的庄园。

梅林畔的暖阁里,坐在长榻上看书的夭绍似乎是不堪其扰,捧在手中的竹简颤了又颤,闭目再睁目,暗自折腾良久,终于倏地将竹简放下。

她扭头看了看一旁正专注写着文书的郗彦,悄然转身将窗扇推出一丝细缝,看着夜空中荡漾在云霄之颠的那一束束耀眼光晖,不免有些憧憬。

窗扇一开,冷风窜入,暖阁中温度骤然冷却,她却毫不自知。

书案上几片细薄的藤纸被风轻轻吹动,烛光更是摇曳起伏,照得满室阴影飘浮。郗彦笔下一顿,轻轻皱起眉,移目朝风来的方向看去。

夭绍只看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关起窗扇。一回头,却瞧见郗彦入正望着她若有所思。

“外面很热闹啊。”她笑意微微,轻描淡写地说。

郗彦扬唇而笑,在空白的藤纸上落笔道:“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可以吗?”夭绍双眸明亮,透出掖不住的惊喜。

这日既是腊八节,也正逢今年皇帝大婚、新政伊始,朝中放出旨意,言帝后将于今夜酉时登临宫城墙上与民同乐,届时洛河端门前的东西御道上会盛陈百戏,戏场有阔达五千步的壮观鼎盛――民间百姓把这些传得神乎其神,夭绍其实也早就听说。她往日皆是久居深宫,跟随沈太后身边又素来清心寡欲,对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自是比常人更是要向往和好奇,何况从那日离宫起已是多时未见明妤,她心中也有克制不住的牵挂。

只是如今她以东朝郡主的身份私留洛都,平日连采衣楼的门也不迈出一步,更遑论明目张胆地走去宫城前――

郗彦料知她心中所想,又写道:“换身衣服。”

“好!”夭绍应声干脆利落,忙起身回房换了一身倜傥的紫裘男装,神采飞扬地随郗彦出了暖阁,并肩走入梅林。

岂料两人还未出庄园,便见钟晔迎面走来,生生将郗彦唤住:“少主。”

“钟叔。”夭绍望着他手里揣着的名刺和密函,微微怔了会,抿起唇看着郗彦。

郗彦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无奈,接过钟晔递来的卷帛,走去道旁灯笼下细阅。

钟晔这才见到夭绍身着男儿长袍,不由笑道:“郡主这般打扮是要去哪里?”

夭绍透了口气,笑道:“去看水月镜花。”

“什么?”钟晔愣住。

夭绍努努唇望着郗彦:“那是谁来的名刺?”

钟晔低声一笑:“匈奴右贤王的妻舅。”

他语意深长,夭绍想起塞北战事,斟酌片刻,自明白出其中要害,转眸又看了看郗彦,却见此刻他双眉紧紧皱起,忙又问道:“那是谁的密函?”

钟晔也是担忧,慢慢道:“是韩瑞自荆州飞传而来的谍报。”

他两人只管在这里悄悄揣测,那边郗彦卷起密函静静思了许久,才走过来,望着夭绍满目愧歉。

“没关系,”夭绍满不在乎地一笑,“等下次吧。”

郗彦注视了她片刻,微微颔首,与钟晔一前一后转身离去。

夭绍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望了许久,觉得寒风侵入身体时,她才垂头以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地上的花瓣。

下次?下次又是何时?

她呼出口气,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弯月。微微的失落在心中蔓延开来,她打量四周,唯见树荫寂寂,突然间,她莫名地有些思念起远在东朝的谢粲来。

若有他在,必不至于耳边如此清静――

夭绍想着谢粲往日的顽闹恶劣,忍不住蹙起眉,旋即却又弯了唇轻轻一笑,转身慢慢往回走。

与此同时,东朝江州,寻阳城。

细雨无声飘洒,街市上辉煌的灯火在雨雾下朦胧幻彩。火树银花,七彩浮霞,夜色美得靡丽而又缥缈,如此地不真切。

街道上鲜见寻常百姓,青石路上只有宝马香车穿梭而行。

帷幔飘飘,流苏飞动,贵胄名士们施施然坐在马车里,执酒在手,抚弦风雅,穿过雕花镂空的车壁绕有兴致地望着街市上的美景,似浑然不知城西百里外已是甲兵连营。

“白!白!白!”

“犊!犊!”

街尾的一家酒肆灯火通明,不断的传出呼喝嚷嚷声。

酒肆中堂,食案彼连,客人却甚少。仅有的几位也都聚集在靠近左侧窗口的桌案边,人人皆是长袍高冠,衣饰不见多华贵,却也绝非寻常百姓能有的装束。

一紫袍少年歪着身子靠在墙壁上,唇边笑容漫不经心得很,任身旁诸人呼呼喝喝,他只玩弄着掌间五颗木骰,眸光下垂,懒洋洋地纹风不动。

“公子,你还掷不掷啊?”身旁一个随从上前催促,神色有些着急,“我们偷溜出来,还得早些回军营呢!”

“急什么?”少年不以为意,双目斜斜扬起,如星璀璨。

随从闻言暗暗叫苦,虽是寒冬,他却忍不住抬手擦汗。

耳边呼喝声依然不止,紫衣少年慢慢道:“都说是犊和白么?莫说雉,这把我若掷不出卢来,便算我输。输了,不仅是他,”他随手指了指对面含笑而坐的白衣青年,又横眸睨着围观的诸人,“便是你们,我也甘心一人陪五金铢。”

“公子!”随从大惊失色。

“大言不惭!”诸人嗤然起哄。

白衣青年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语声悠然地提醒道:“这位小公子,莫要忘了你方才已输了九次。”

“输九次又怎么样?”紫衣少年笑起来,腮边露出的酒窝显出几分青涩的稚气,目光却愈发灿烂,盯着对方骄傲道,“虽输九次,但最后一把我却都能赢回来!”

他蓦地坐直身,背在身后那柄黝黑的长剑亦在光影下猛然露出了犀利的轮廓。

白衣青年看了那柄剑一眼,微微一怔,却没出声。

紫衣少年敛起笑容,仔细摸了摸手上的木骰,凝神思了片刻。

诸人等得不耐烦,正待喧哗,忽见紫袖一扬,木骰“哗啦”滚落食案上。不及众人瞧清楚,紫衣少年迅速覆手,宽长的衣袖掩住了桌上所有的木骰。

“是不是卢呢?”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却又分明挑着一双眸子得意地瞧着众人。

摴蒱之戏,用木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时,全黑曰“卢”,其采最大;二白三黑为“雉”,其采次之;三黑二白为“犊”,采又次之;全白为“白”,其采第四。此四种皆为“贵采”。适才白衣的青年掷出了二白三黑,却是难得的一把“雉”。

围观的众人看紫衣少年先前九次的失手,此刻根本不信他能掷出“卢”,皆作看好戏般地抱臂静观。

紫衣少年扬扬眉毛,额角的凤凰瞬间翩然如生。

正待收袖露出木骰时,暗夜里突然传来隆隆震天的鼓声。

“不会吧――”少年呻吟出声,痛苦地皱起眉,看着窗外飘洒的雨丝,抱怨道,“今夜下雨还要操练军队?我这个未来姐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姐夫?

白衣青年眉毛动了动,将一抹笑意藏于眼底深处。

“公子!”随从这时又上来催促,“鼓号已发,我们还是赶快回营吧。豫章郡王治军严厉,迟了肯定要受责罚!”

“知道了!”紫衣少年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当下起身朝酒肆外行去。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快步掉回头将案上的金铢悉数捋走,扔到随从的怀里,对着白衣青年眨眨眼,笑道:“我说我会赢的!”

案上,五枚骰子皆是黑面朝上。

“卢?”

诸人目瞪口呆,随从也似不敢置信般地吐吐舌。

紫衣少年朗声大笑,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白衣青年看着他骄狂的背影,忍不住轻轻摇头。

“七郎啊七郎,谢家凤雏――”他低低笑出声,依旧慢悠悠地喝着茶。

暗夜中,寻阳城外的山谷下营帐似积雪般洒遍铺陈。

修水河边平坦开阖的苍野间,红光漫天,鼓声大作。

今夜的细雨也尽如东朝文雅矜持的气息,根本浇不灭飞动在平原上连绵如浪的篝火。

数万甲兵淋雨操练,呼喝声拔山破河,一波一波撼至云端。白锦织绣的令旗在高处舞动,一时马驰风动,弯刀横槊,整齐划一的阵形似澎湃怒奔的黑色潮水般时卷时平,一刻变幻莫测,一刻雷霆万均。

将台上,年轻的将军银甲白袍,手按佩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军队。火光下的那张面庞俊美如神铸,细雨拂入他清透的双眸,深邃的墨黑延伸无底,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森冷的坚毅。

“郡王,郎将谢粲带到。”

将台下几名亲卫将被粗绳捆绑住的谢粲推搡上前。

夜色下,谢粲满面沮丧。方才他听到鼓号声就已快马回营换军甲,岂料那时军队已经集结,而他的衣甲才穿了一半,便不明不白地被突然冲进来的十几名士兵捉住,以粗绳束缚手脚,直送到将台前来。

“你去哪里了?”萧少卿冷冷问道。

“我……”谢粲灰头土脸,嗫嚅不语。

萧少卿不再看他,吩咐左右道:“郎将违了军规,拉下去,二十军棍!”

“什么?”谢粲惊慌,一时口不择言,道,“姐夫,我不是……”

“闭嘴!”萧少卿厉喝道,“五十军棍!”

“你!”谢粲急怒攻心,瞪着萧少卿,却又不敢再辩驳。随后被人拽走推在地上,军棍噼啪重重拍上臀部,谢粲咬着牙,痛入筋骨,他却是一声也不吭。

五十军棍行罢,皮开肉绽。

从来都没人敢这样打过我――

谢粲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心里恨极,可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自己犯了错。

这个姐夫……

他想诅咒,但又念起夭绍,考虑半晌,还是选择竭力咽下闷气,独自委屈着。

“将郎将送回营中,让军医治伤。”萧少卿自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谢粲,只对前来复命的亲卫淡淡嘱咐了一句。

“是。”

子夜时分,操练完毕,萧少卿策骑驰回中军行辕。恪成见到他的身影忙迎了上来,边拉着马缰,边道:“王爷刚来了营中。”

深夜来营,怕是必有要事。萧少卿皱了皱眉,快步迈入帐中。

“父王。”

帘帐卷起,冷风夹雨吹入,正仔细研究着帐中地图的萧璋感到寒意,回过头,看了萧少卿一眼,挥挥手道:“又在外面淋了几个时辰?衣甲都湿透了,换了衣服再来说话。”说完又转过身,端详着图上的地标。

萧少卿只得摘下银盔,转身入里帐换上金袍银裘,才再度走出。

此刻萧璋已坐在书案后,端着茶盏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烛火,目光微微有些虚散。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看起来是过度劳累后的疲惫。往日眉目间那飞扬得甚至有些跋扈骄狂的峥嵘之烈此刻似是烟消云散般不见痕迹。

萧少卿看着他,心底忽起一丝苦涩,也隐约有些忐忑。

北上在洛都发生的事想必魏让早已告诉了萧璋,而他自己回东朝后,先是在豫州向萧子瑜借兵截取殷桓的精铁,而后又是为了荆州战事日夜操练江州诸军,根本未及与萧璋坐下将此事详谈。

可即便是谈,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还恩,还是质问,都已没有必要――

他是自己的父亲,他待自己如子。

萧少卿暗自叹了口气,撩袍坐于一侧,笑谈间故作若无其事的随意:“父王来找孩儿是为了何事?”

萧璋放下茶杯,伸手揉了揉额角,却叹了口气。

“你先看看这个,”萧璋将案上的卷帛递给他,缓缓道,“是我按在荆州的斥候密报。”

“殷桓派使者入南蜀?”萧少卿迅速阅罢,想了想,明白过来的瞬间不由一声冷笑,咬牙道,“这才拼死拼活与南蜀打完仗多久?先前十万将士的鲜血可是白流了?朱堤一役近在眼前,如今他竟又要放贼寇入我疆土?可恨之极!”

萧璋淡淡道:“引南蜀之兵乱我江州之南,到时兵力必受牵制。荆州雄兵二十五万,傲视东朝诸州。我手中可战精兵六万,与子瑜的豫州五万铁甲骑兵加起来还不到他的一半。江豫二州是朝廷屏障,一个不慎,便会放任贼子取道入朝。如今殷桓还在揽兵买马,放榜招募天下侠客,摆明了已是与朝廷鱼死网破的决心。这种情况下,莫说南蜀,要不是北朝如今与我东朝盟约已成,他说不定还会引胡人南下,饮马怒江。”

萧少卿抿唇不语,微弱的烛光化作细碎的锋芒流淌在他的眼瞳中,渐渐化作刀剑一般的凌厉。

萧璋道:“你曾随殷桓征战南蜀,该了解他的兵势。目前江州军与之比起,还差多少?”

“不可同日而语,”萧少卿微闭起双目,摇了摇头,“荆州兵素以强悍善战著称,又兼多年战事,战斗力不曾有过一刻的懈怠,而且朝廷常年给予其最精良的装备,这也是江州和豫州素来养尊处优的军队不能比的。不过他若想以武力对决踏过江州和豫州的防线,怕也并非是易事。到时残兵破甲闯入扬州,未必可威胁到邺都。”

萧璋叹道:“所以他才会勾结南蜀。”

“如今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不一定能成,”萧少卿唇边勾起细微的弧度,睁开眼,轻轻一笑,“一来南蜀经朱堤之战其实早已元气大伤,那时我便建议殷桓趁机灭了南蜀,他却不予置理,今日想来,原来他早在为自己铺后路;二来,殷桓多年与南蜀周旋,尔虞我诈,是是非非,南蜀恐怕不会轻易上此贼船。他殷桓可以派使,我东朝就不可以派使安抚和拉拢了么?说到底,毕竟还是我们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些。”

“有理!”萧璋拍案起身,“我即刻回府写柬书奏明陛下。”

萧少卿忽道:“父王且慢,还有一事――”

“嗯?何事?”

“师父还在荆州啊,”萧少卿低低叹了一声,“我想去把他接回江州来。”

萧璋沉默片刻,道:“不是为父不同意你去。先前殷桓事变之前,我早已派人去雁荡谷找过慕容华,他却执意留下。而且今时今日荆州边境屯兵千里,如铁铸长城般牢固,你如何入得了华容?即便你武功鬼神难测,一人可入得了,那回来时三人又要如何?”

他伸手按住萧少卿的肩,声音格外低沉:“若是你有万一,为父……”他嗓子忽地一梗,却是说不下去。

萧少卿抬起头,静静望着他。

萧璋闭了闭眼,将手收回,改口道:“若是你有万一,江州军统领无帅,何人抵挡殷桓?”

萧少卿微微笑道:“父王还不信我么?”

“信,自然信。”萧璋语气无奈。

“既如此,我明日出发,七日后必然安全回来。”

“你……”萧璋瞪开双眼,唇动了又动,却是说不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将挂在一旁的黑氅披在身上,便要出帐。

“父亲!”萧少卿忽然唤住他。

萧璋脚下一滞,身子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

是父亲,而不是父王。

萧少卿走到他面前,自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他道:“三日后是母亲生辰,我不在寻阳,劳烦父亲替孩儿交给她。”

“好,好……”萧璋目光涌动,微微抽搐的面容说不出地怪异,似激动,又似无限伤感,轻声道,“魏让告诉我,云濛在洛都已和你……”

“都一样。”萧少卿打断他,眸间笑意溶溶。

走出帐外送走萧璋,萧少卿在夜雨中站立许久,直待有人举着一把油伞罩上自己头顶,他才醒觉过来,转身往回走。

“小王爷这次从北朝回来似乎一直都有心事。”恪成小心翼翼试探道。

“恪成――”萧少卿叹息,神情微微松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未说出来,只是问道,“云阁可曾来信?”

“有信来,精铁已安全送到了云中。”

恪成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卷帛递过去,踌躇问道:“小王爷为何不将精铁北送的事告知王爷?”

“多管闲事!”萧少卿轻声斥道,看着卷帛,目光一动,适才刚放松的表情又负凝重。思了半响,他停下脚步,问道:“汝南兵库剩下的精铁打造如何?”

“已全部完成,逾三万弯刀,一万弩弓,十五万支长箭。”

“很好,”萧少卿吩咐道,“让人整装待发,洛都云阁一有飞信过来,即刻通知我。”

“全部都要送去北方吗?”恪成诧舌,迟疑道,“我们不留一些下来?”

“形势总有缓急之分,”萧少卿收好卷帛,随手敲敲他的脑袋,责道,“怎地如此小气?想当初在洛都你昏迷不醒时还是人家救了你的命。”

恪成脸红喃喃:“我这不是为小王爷着想。”

“多谢了,”萧少卿放声一笑,自他手里拿过伞,不入中帐,却转身朝左方营帐行去,“你先回帐,我去看看七郎。”

受了五十军棍的谢粲此刻正郁结在心,喝了军医开的药,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营帐中的长塌上。

他虽是郎将,但因身份特殊,独占一座帐篷,而且紧靠萧少卿的帅帐。

十日前荆州事发,谢昶一卷帛书,便让整天在广霁营与一众年少军官游手好闲、只知纸上谈兵的谢粲“发配”到江州前线来。

说是“发配”,谢粲收拾行李时却分外欢快。

一来,沙场杀敌、报国立功的梦想终要实现;二来,他心中最是尊敬喜爱萧少卿,跟随萧少卿身旁作战,正是可遇不可求。何况此人还和他阿姐有婚约,以姐夫之亲,定然会毫无保留地教导自己军中经验――

谢粲这般想着,以风雷之速迫不及待地赶到寻阳。岂知一来十日,不过天天随着诸将士操练演习,连和萧少卿单独说上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更不论今日他不过趁腊八之由入城逛了一通,回来便被五十军棍敲得半死不活地倒在榻上。

萧少卿撩开帘帐时,正听到谢粲口中喋喋不休说着胡话。

他收了伞,负手行到榻侧,俯身看着他,笑道:“有什么话私底下嘀咕未必解气,可当着我的面讲。”

听到这声音,谢粲散乱无神的目光蓦地湛芒,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想要大骂,可惜没有劲。

“郡王!”靠在榻侧照料谢粲的随从沐狄闻声回头,却是吓了一跳的表情,“郡王何时来的?”

“才来,”萧少卿施施然站直,风清云淡道,“我想和七郎单独谈谈。”

沐狄悄悄对谢粲耸耸肩,递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轻步退出帐外。

帐中一阵悠长的沉默,终是谢粲耐不住,虚虚弱弱道:“你要找我谈什么?”

萧少卿在他对面的书案后坐下,自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你知错么?”

“知错!”谢粲咬牙,气得发笑,“操练迟到,我错不过二十军棍的惩罚而已,为何后来又加三十军棍?就是因为叫了那声姐夫?”

“是,”萧少卿应声沉稳,不急不慢道,“军中只有将帅士兵之分,无父子亲戚之瓜葛。莫说我还不是你的姐夫,即便如今已是,你也不得在万军之前口出妄言。更何况――”他笑容忽有些古怪,道,“你既叫了姐夫,那治军从严,以亲者明军令,或许效果更好。”

“你、你、你……”就是想拿自己杀鸡儆猴么?谢粲气得快要吐血。

“所以以后姐夫二字却是万万不得出口,一出口,便是祸。”萧少卿循循善诱着,眉目间却是说不出的怅然――

想她如此疼爱幼弟,若是知道自己打了七郎五十军棍,怕是会极担忧和着急吧。

他不由垂首苦笑,放下茶杯,正要起身离开时,帐外却传来恪成的声音:“郡王,陈留阮靳帐外求见。”

“阮靳?”萧少卿喃喃自语。

“姐夫?”谢粲脱口而出,而这次,他却分毫没有叫错。

陈留阮靳,正是六年前他大伯之女谢明书所嫁之人。只不过他当时才八岁,还随着夭绍在东山为父母守孝,未曾参加大姐的婚礼。多年来谢明书和阮靳也没有回过邺都,因此他对这个姐夫只是听闻,却从未见过面。

萧少卿别有所思地看了谢粲一眼,抬高声道:“请到此帐来。”

“是。”

初次与传说中的姐夫见面便是自己趴在榻上皮开肉绽的模样,谢粲此刻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愧,好奇之心远远大过了藏拙的本能。

只是当那白衣俊秀的身影飘入帐中时,谢粲看清他的模样,却是差点昏了过去。

“是你!”他翻了翻眼,后悔不及当初。

“是我,”白衣青年笑容和煦,落落大方地揖手,“想不到今夜又再次见面,你我算是有缘。”

“再次见面?”萧少卿挑着字眼问。

阮靳与萧少卿寒暄见过礼,微笑道:“方才在寻阳城里与七郎摴蒱而戏,十局定输赢,极是畅快。”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瞥过谢粲臃肿的臀部,唇一扬,似笑非笑。

谢粲歪过头,将脸掩在臂弯里,不敢再看萧少卿的面容。

“原来,你今晚迟归是去赌博。”萧少卿一字一字道,字字如石砸入谢粲的耳中。

谢粲欲哭无泪,只哀怨自己的命与两位姐夫实在相克。

阮靳笑了笑,转过身对萧少卿道:“我刚自华容回来。”

华容?

萧少卿心中一动,已有些明了他的来意,揖手道:“请先生帅帐相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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