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波

翌日卯时,湘东王萧璋命人在行宫前的山坡上搭筑了一座可俯视整个清林苑的高台,巳时汝南王萧子瑜和大将军殷桓护帝驾至清林苑。太后携太子早候在高台之上,等皇帝一到,北朝使团里的武将和东朝宫廷的诸将军侍卫便整装而发,轰然而起的鼓号声中,一片平野在顷刻间变成了硝烟四起的战场。

皇帝萧祯受病累拖身,已多年未曾出现在行狩这样阳刚热血的场合。今日帝驾至此,东朝的诸将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拔到头筹,以夺得圣颜难得的眷顾。昨日狩猎不过是解闷散心的游戏罢了,今日的密林角逐才真正充满了斗志和勇武,紧张激烈得让人仿佛是亲临沙场。

不过汝南王萧子瑜却并不在乎这场狩猎,深幽密林里,他只与禁军统领张瑾边遛马边聊天。

张瑾多年前曾随萧子瑜麾下南征北战,既服他的威猛,又敬他的为人,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张瑾被调入都城,萧子瑜外镇豫州,两人常年不见,此番在一起自是感慨颇多。正聊得投机时,不妨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小四!”

萧子瑜面颊微微一紧,勒了马,转身笑道:“殷大将军有何指教?”

殷桓戎装英武,在几位副将和一大群侍卫的簇拥下纵马驰来。

“呦,看来殷大将军在荆州是作威作福惯了,哪里都一堆人跟着,摆这么大排场也不嫌累!” 萧子瑜冷眼闲看,忍不住对张瑾如此笑叹。

张瑾自是不敢搭话,殷桓亦声色不动,挥手让众人离开,自己单马靠近,伸手想去碰萧子瑜的肩,却被对方冷冷侧身避过。

殷桓笑道:“你我兄弟多年,何至于如此见外?”

萧子瑜眼睛看天:“大将军还有这等心肺去记得什么是兄弟么,那真是萧某的荣幸了。”

“小四!”殷桓笑意僵了僵,不过一刻复又和缓如初,“听说你是快要当爹的人了,还这般意气用事。”

“殷大将军可真是不客气,本将军说请指教,你便当真指教?”萧子瑜横眉冷笑,“本将军乃先帝养子,世封王爵,你小小荆州刺史,也配与我称兄道弟?”

殷桓再挂不住脸上的笑意,眉目一暗,面容肃杀。一旁的张瑾见气氛不对,忙道:“属下还要职守猎场安全,先告退。”言罢马鞭一扬,走得迅疾。

殷桓摒息片刻,望着萧子瑜,慢悠悠道:“听说钟大哥现在云府。”

“是,你又想如何?”

“我想约个时间,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去祭拜韩老三的陵墓。”

“你还有脸去见三哥?”萧子瑜一把怒火顿时冲天而起,咬牙切齿道,“三哥是谁害死的?”

殷桓唇微启,吐出两个字:“萧璋。”

萧子瑜恨得甩鞭过去:“混帐!那又是谁害得三哥被萧璋杀死的?”

殷桓举手握住萧子瑜挥来的马鞭,双目直视萧子瑜,毫不闪避,淡淡道:“我。”

“你还知道!”萧子瑜在他毫不动容的面色下倒吸一口凉气。

“且不说当年的事是对是错,即便我错了,难道上天就不许做错事的人去赎罪了么?”殷桓放轻了声音,似是语重心长地劝慰,“小四,往事已矣,我自问这些年做的足够补偿当年的错了,我们兄弟之间非得要闹到这般地步?况且韩三之子韩瑞这些年在我身边长大,我已将他抚养成人,不能算是对韩三的一点心意?”

萧子瑜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许久,蓦地仰天大笑,声音苍凉而又刻骨:“你是该去陵墓前问问三哥,他在乎你对他怎样,对他儿子怎样?他在乎的,是你害了郗氏一族,害了我东朝战神,我的郗哥哥!你忏悔去吧,不入地狱,你忏悔个鸟!”

殷桓面色铁青,深褐色的双眸在零星射入密林间的阳光下涌着奇诡的暗潮。萧子瑜也懒得再和他废话,重重一哼,紧了缰绳,掉马欲走。一回头,却见对面有个年轻男子驰马过来,样貌甚是清俊,对他微笑道:“四叔。”

“认贼作父!”萧子瑜翻了翻眼,满脸的唾弃,长鞭一落,便与他擦肩而过。

那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了笑,策马上前,问殷桓:“二伯,你又和四叔吵架了?”

“和他吵?有必要吗?永远这么鲁莽冲动,哪一天非得被他这火爆性子绊倒不可,”殷桓不屑一顾地移开目光,看着他,“瑞儿,你入猎场做什么?”

韩瑞道:“二伯身边的那个谋士常孟,是不是柔然人?”

殷桓盯着他:“谁说的?”

“府上刚传来消息,说柔然人常孟犯事被拿,这是报信的文书。”韩瑞递过去一卷信帛。

“谁抓的人?”

“新任的左仆射赵谐下的命令。”

殷桓冷笑:“果然又是这个赵谐!”

韩瑞望着殷桓,阴暗的树荫下那双眼瞳异光流转,含笑道:“二伯,为何我不知道你身边居然有个柔然人?”

“有些事你不知道,是为了你好,”殷桓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柔,“对许多人而言,我或不是个好人,对你父亲我也有愧疚,但这世上,唯有对你,我却已尽了我的全力,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韩瑞淡淡一笑。

和殷桓吵了一架后的萧子瑜甚觉闹心,在密林中随手射了两只猎物,正要返回高台时,却听林中另一侧的马嘶犬吠,间夹杂着无数欢声笑语,煞是热闹。一时拨了笼辔驰过去,却见是萧少卿和夭绍护着太子骑马狩猎。

“太子殿下,射中了!射中了!”小侍从大呼小叫,指着被太子一箭“射倒”的麋鹿,兴奋不已。

太子萧少陵初次有获,亦是激动:“射中了?”说着驰马便要去看。

“殿下……”那侍从挡在马前,期期艾艾。

“怎么了?”太子奇怪,看了他一眼,似明白过来,手指点点,“那你去把孤的猎物捡来。”

侍从这才欢快应下,边走,边暗暗对藏在两侧树荫的人使着眼色。太子在他身后一声冷笑,蓦地驾了马急驰而上,越过侍从径直跑到麋鹿身旁。那麋鹿受了伤正在哆嗦,不断抽搐的四肢竟被几条丝线紧紧束缚着,此刻已经磨破,鲜血淋淋。

“大胆!”太子气得面色青白,翻身下马,拉着地上的丝线,“都给孤滚出来!”

两侧树荫里这才跑出几个宫人,连带方才跟随太子身侧的小侍从,都是浑身颤抖地伏拜在地,求饶道:“殿下恕罪!”

“扫兴至极!以为孤年幼便可以如此欺瞒么?”萧少陵大怒,喝骂几声,又蹲下身抚着麋鹿,若有所思道,“孤是年纪小些,弓箭差些,但并非就如此让人小瞧了,只要假以时日和勤快磨练,迟早会有一天能亲手射杀猎物,无须你们如此费心。来人!”

“在。”

“把这些胆大妄为的东西拖下去各责十杖。”

侍从们何曾见过太子这般的冷言冷面,不敢再吭声,任由禁军缚手带下。

“想不到太子年纪小小,却有如此的傲骨和心志。”萧子瑜叹道。

萧少卿和夭绍也自看得称奇,两人回首对萧子瑜行过礼,夭绍转眸看着萧少卿:“这样的笨法子不是你想出来的吧?”

“你也说了,是笨法子,我萧少卿会做笨事?”萧少卿嗤笑不已,望了眼一旁面色如土的敬公公,慢吞吞驱了马过去,问候道,“公公,今日劳你费心了。”

“好说,好说。”敬公公皮笑肉不笑。

夭绍忍不住噗哧一笑,回头已见萧少陵径自抱着受伤的麋鹿回来,对她道:“阿姐,能不能找个兽医过来,这鹿我从此养了。”

不待夭绍回答,敬公公揣着将功赎罪的心思,已连忙接过麋鹿飞奔离去:“太子放心,奴马上去找兽医治。”

萧少卿笑看着太子:“为何要从此养着它?”

“今日之事是为耻辱,”太子跃身上马,少年稚嫩的面庞在阳光下坚毅夺人,肃然道,“侍从骗我是小看我,射不到猎物却是我自身的孤弱。堂堂一国储君,既失了尊严又不存实力,岂非让有心之人暗地讥笑,让外邦之臣觉得有机可乘?将那鹿养在身边,倒能时时提醒我奋发自强。”

萧少卿与夭绍相视一眼,俱是赞叹不已。萧子瑜放声大笑道:“苍天之福,东朝社稷后继有人矣!”

一群人再度前行,比之方才强装的欢笑,此刻的飞扬心情皆是意气风发的畅快。萧子瑜和萧少卿亲手教导太子骑射技巧,夭绍坐在马上闭目吹风,无所事事中,不由想起昨夜商之所吹曲子的音律,嘴里轻轻哼了出来,柔婉成调。

萧少卿在她的歌声中回头相望,蓝天白云下,那抹紫衣是如此地明媚潇澈,让他说不清为何觉得欢喜,抿起唇微笑,转过身,握着太子的手,将长弓拉成满月之势。

“见过太子殿下,汝南王,”一戎装侍卫纵马而来,三丈外勒马行礼,对萧少卿和夭绍道,“郡王,郡主,陛下和太后请你们回一趟高台。”

萧少卿道:“何事?”

“方才有北朝信使飞骑而至,北朝赵王看过信说是关于送嫁大臣一事,似乎与郡王郡主有关。”

“和我也有关?”夭绍诧异。

萧少卿看了看她,亦是疑惑。萧子瑜道:“磨蹭什么?快去吧,太子我领着。”

“是。”

两人快马赶回高台,赵王司马徽正与皇帝、太后轻声商谈着事,见两人到来,一笑揖手:“这次送嫁北上,就要辛苦二位了。”

夭绍和萧少卿对二圣跪叩行礼,待礼罢起身,夭绍才道:“要我送嫁?郡主做送嫁大臣,似乎自古未见。”

“古例自是可打破的,”赵王笑道,“敢问郡主父亲可是昔日的江左第一名士,谢攸?”

听有人提及父亲的名讳,夭绍忙福了一礼:“正是。”

“那五年前传遍天下的《东山攸纪》一书,可是郡主整理成集的?”

夭绍怔了片刻,摇头而笑:“那书是父亲倾其毕生的心血所著,五年前我不过十二岁,怎会有这等学识可将过百的书册整理成集?《东山攸纪》一书,是阿公请门下清客整理的。”

“如此……”赵王思索了片刻,解释道,“方才有急信自北朝来,我母后景仰令尊其人其才,此番邀郡主北上,也是因《东山攸纪》书中有几个她许久参详不透的问题想请教郡主。”

“就为这个原因?”夭绍心中愈发困惑,侧首看向沈太后。

纵是秋阳照人,沈太后目间的笑意仍透出雪流般的寒冷,淡然道:“裴太后既然想见见你,你便去吧。”

夭绍颔首:“是。”

萧祯道:“送嫁之事便如此定下,不过夭绍是个女儿家,抛头露面未免多生事端,车马行李及国书朝见等大事还是由少卿负责。母后,朕看让他们两人一起北上也好,素来是吵吵闹闹的一对冤家,一路陪着明妤,使她离国远嫁也不必那样孤单愁苦。”

“说得正是,”沈太后笑了笑,又别有深意地望了眼萧少卿,柔声嘱咐,“夭绍随你一起北上,你也要与她一起回来,若损了她一分一毫,哀家唯你是问,可知道?”

“臣明白。”萧少卿在沈太后深远的目光下仔细体会着那缕未尽的余音。

被送嫁一事所扰,夭绍和萧少卿返回猎场时,都没有了方才的兴致。不约而同地,两人一前一后策骑到了昨日那片深湖,下了马无言坐上湖边大石。

湖风微凉,夭绍出神之间,不禁一个瑟瑟颤抖。

“冷?”萧少卿褪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我们平心静气谈一谈吧。”

“好啊,”夭绍毫不犹豫地点头,“谈什么?”

萧少卿微笑:“谈谈我们的婚事。”

“太后已经和你说过了?”虽是早已料到,夭绍脸色仍是微微发白,转头看着他,神色认真,“我不想嫁你。”

“不想嫁?”萧少卿清透的眼眸顷刻蒙了层淡淡的冰霜,望了她一会,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愿娶你。”

“我就知道你明白的,”夭绍笑起来,明眸闪动恰如身侧的秋水,“从八年前初见开始,我和你在一起除了吵架置气,似乎从不曾有一刻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今天却是例外。”

萧少卿道:“我也奇怪。我和你一起长大,默契竟不如与你刚认识的商之君。”

夭绍脸色一变:“胡说什么?我和他并不熟。”

萧少卿对此论断并无反驳,沉寂中,湖间有青鲤跃出波面,哗啦一声,四溅的水光散出无数晶莹。他注视着涟漪荡漾的湖水,缓缓一笑,问道:“夭绍,你是不是一直讨厌我?”

夭绍吃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因为八年前我父亲的作为,不是吗?”萧少卿回头望着她。

夭绍笑意凝在目中,渐渐转为无情的冷淡,坦然承认:“是。”

萧少卿冷笑道:“你以为你见到的就是事情的真相么?”

“真相?”夭绍想了想,摇摇头,“有人曾告诉我,眼睛所见的可称事实,事实之后却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苦衷,或许,那才是真相。”

“既是如此……”

“不一样,”夭绍话语清冷,打断他,“无论湘东王当年是为了朝廷社稷还是为了个人私怨,无论他有没有苦衷,无论他如今对东朝是多么的忠心……这些都与我无关。在我心中,我只知道是他杀死了阿彦。这是事实,也永远是我认定的真相。”她眉间的惘然和恨意已经成伤,她却浑然不知。萧少卿忍不住想要伸手挡开那两道分外刺人的目光,指尖靠近她肌肤的刹那,他却又拢指缩回。

夭绍垂眸,唇边勉强而生一丝柔和的笑意,说道:“不过,我之前因为你父亲的原因迁怒于你,却是幼稚了。请你原谅。”

萧少卿道:“无碍。”他望着她,爽朗一笑,满不在乎道:“至于你我的婚事,放心,我会和太后说清楚。”

夭绍在微微的惊喜中扬起脸,两人相视而笑,云淡风清,仿佛一切的恩怨在秋风的吹佛中尽数远去。

近暮鸣鼓收旗,清点猎物时,谁也想不到竟是十四岁的少年谢粲力压群将,取得头名。

皇帝萧祯既惊奇又欣慰,招谢粲上前赐赏。紫袍少年在灿烂霞色下单膝而跪,极美的五官映衬广袤的苍穹有着石塑般的刚硬俊朗,他开口,声音铮铮然仿佛已带着刀剑出鞘的锋锐之气:“陛下,七郎不要金银财宝,不要锦帛华缎。七郎只想求陛下给一个机会。”

萧祯甚觉有趣,含笑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谢粲道:“入军报效朝廷的机会。”

他的言词甚为慎重,不似玩笑,高台下诸将闻之哗然。即便是当年的萧子瑜有先帝的特许,少年入军为将,那也是到了十六岁的年纪,而如今谢粲才十四岁――

萧祯却大笑起身,携谢粲俯视台下诸将:“你们谁敢收朕的凤凰郎?”

“末将洛青斗胆,愿带小侯爷。”统领广霁营的将军洛青步出观望不动的众人,抱拳道。

谢粲大喜,忙揖手弯腰:“洛将军,以后请你多指教。”

“不敢,不敢。”洛青连连还礼。

殷桓站在一侧漠然看着这一切,高台上的少年正值英姿勃发,额角的凤凰在落日下浴火般闪亮耀目,让他不得不眯起了眼――好似那年那日,安风津血战后,他仰头望着高山上那个青甲修韧的身影,彼时残阳似血,而那人屹立天地间却似有着神者的威仪,也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甚至,不得不慢慢垂下了头,俯首称臣。

狩猎场上风波连连,狩猎之后亦非风平浪静。诸人回到邺都,首当其冲的一浪便是前左仆射邱隆病死府邸的丧讯。皇帝与太后商议,追赠邱隆太尉,赐谥曰简。众人忙着去邱府奔丧哀悼时,自不曾发觉,当日夜里,还有一人也不明不白地悄悄死了。

“少主,那个柔然人常孟昨夜在狱中暴病而亡了,”云阁书房,偃真捏着刚刚收到的密函,忿忿难平道,“弃卒保主,殷桓如今的手段是愈发狠辣高明了。”

云憬伸手按额,皱了皱眉。

钟晔忍不住横了眼偃真,没好气道:“你暗中派去保护常孟的人呢?”

“也死了。”偃真扼腕。

钟晔琢磨不透:“我还是不明白,常孟的身份是尚公子在殷桓帐下多时才探出的,我们这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他却被人抓入大狱,这到底是谁在殷桓背后使黑手?”

云憬想了想,落笔道:“对殷桓而言,此非坏事。”

“不是坏事?”钟晔斟酌半晌,恍然悟道:“也是,常孟现在身份暴露,远比等将来事情成熟后被人发现要容易处置得多。”

偃真道:“依少主的意思,难道并非有人在殷桓身后使黑手,而是有人在暗中警告殷桓,也是为了要保全他,免得他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云憬不答,似是默认,钟晔有些茫然:“那会是谁?”

“太后。”云憬唇边笑意冰凉,笔下字迹倏然潦草峥嵘,力透纸背。

钟晔和偃真暗自吸了口气,垂头不语。

云憬落笔问道:“韩瑞那边,最近可有消息回来?”

“没有,”偃真踌躇一会,说道,“少主,我听说殷桓的女儿和韩瑞关系十分亲密,而且殷桓已为他们定下了婚事。”

云憬微微一愣,笔端停滞。

钟晔叹了声:“少主,我也担心韩瑞这孩子会不会当真认贼作父了?最近两年,他送回来的密报可都是些不需他说我们便可知道的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云憬神色淡淡,写道,“我信韩瑞。”

钟晔和偃真见字又是沉默,云憬挥手让二人退下,坐在案后沉思片刻,自一侧堆积如山的帛书间抽出一卷,入内室换了一身黑袍,独自出了云阁。

此夜没有星月,过了戌时,天色便已黑透。湘东王萧璋府邸四周松柏遍植,自府里透出的明亮灯火笼罩在深浓的树荫里,倒愈发衬得夜色朦胧难测。王府西首的静风轩前有宽敞的空地一片,莲灯数盏,人影扑朔,萧少卿此刻正和萧璋身侧第一高手魏让喂招比试。

风动烛摇,光亮一时闪烁迷离。萧少卿长剑游走,宛若矫龙惊水,掠飞出无数雪亮锋芒。在如此寒煞凌厉的剑气下,魏让长刀与掌风俱使,刀势劈山碎石,掌风雄健沉稳,临危不乱,大气浑然。两人比试许久分不出胜负,卷沙飞叶间,萧少卿忽然扬了唇角微微一笑,猛地一振剑身,白锋吟啸,寒光如网,顷刻直朝魏让周身追袭而刺。迎面剑风再咄咄逼人不过,魏让只得举刀虚晃一式,足尖滑过石地,飞身后遁。只可惜他逃得虽及时,袍袂却被萧少卿的长剑割去了一块。

魏让心悦诚服,叹道:“小王爷今时回来,剑法又比半年前精湛许多。”

“魏叔承让,你的绝技飞刀还未出手,我不过侥幸胜了半招罢了。”萧少卿收剑回鞘,坐在墙角的石桌旁饮了口茶。

魏让憨厚一笑,亦在石桌边坐下。他有着江湖人的豪爽粗直,此刻心里对萧少卿是真心佩服,还是忍不住继续夸赞:“小王爷如此年轻,能有这般的身手已属罕见。”

“你是未逢北朝的商之君,”萧少卿一笑放下茶盏,岔开话题道,“听父王说,魏叔前不久曾被人伤到了右臂?”

“是,那夜在慧方寺,王爷让我暗中保护太子。有人搅动暗夜,大乱寺中,当时情形混乱,魏让惭愧,竟被众人当成是盗佛像的贼。而那时有人趁乱暗使匕首靠近太子,我在情急之下只能使出飞刀,岂料回身时一个不留神,竟让一个少年刺伤了右臂。”

“少年?”萧少卿道,“看来身手倒是了得。可查出那少年的来历?”

“王爷查了,说是云氏家仆偃风……”魏让话音未落,忽觉墙外柏树上传来的细碎动静有些不寻常,扬袖便甩出一把飞刀,喝道,“谁?”

“啊!”树枝间隐忍下的低柔呼声有些异样的熟悉,萧少卿心中一动,抬眸时,只见一道黑影鬼魅般横空掠过柏树,伸臂抱出一个身材纤柔的紫衣人,自茂密的树叶间缈然离去。

魏让正要掠身追赶,萧少卿却伸手拉住他,摇头道:“魏叔,不必追了。”

那紫衣人是谁他心如明镜,至于那个黑衣人――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且在此刻出现――萧少卿心中一凛,转身正要出静风轩,却见萧璋的亲卫已急步过来,言道:“王爷请小王爷去趟书房。”

正如萧少卿所料,湘东王府今日被人夜闯的动静果然非同寻常。书房里,萧璋背着手来回踱步,掌中握着一份锦书,面色有些凝重。听到萧少卿走入书房的脚步声,未及他行礼萧璋便开口问道:“你随殷桓在南蜀作战半年,可知他手下有个名唤常孟的谋士?”

萧少卿道:“知道。”

“常孟是柔然人,”萧璋盯着他,面容冷俊,“这,你知道麽?”

“柔然人?”萧少卿皱眉,“我素来在前锋营,那常孟却是跟随殷桓身侧的亲信谋士,平日接触甚少,倒不曾发觉。”

“你先看看这个吧。”萧璋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帛书递过去。

萧少卿飞速阅罢,冷笑道:“殷桓也可称是贪得无厌了,他的荆州军每年享用朝廷分配下来最多最好的兵器,还嫌不够?居然私通柔然人购买铸兵器的精铁,其中必然所图不浅,当真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

萧璋坐回书案后,沉默不语。

萧少卿疑道:“父王又如何会有殷桓和柔然人私约的盟书?”

“今夜有人送来的,”萧璋望着一旁大开的窗扇,眸光深邃,“那人身法如鬼魅,竟丝毫不避讳我在书房,将帛书直递到我眼前,然后却安然离去了。”

“这等身手?”萧少卿蓦然想起方才掠过树上的那道黑影,心中了然。他转身坐到书案一旁,沉吟道:“可是他送此帛书来给父王目的为何?若要向朝廷举报殷桓,不必送到湘东王府。若是他和殷桓有仇,依他的身手,殷桓有十条命也不够他杀的。”

萧璋揉起额角,叹道:“为父也困惑此事。”

萧少卿手指敲打书案,又思了片刻,双眸一亮,笑道:“原来如此。”

萧璋道:“什么如此?”

萧少卿道:“父王觉得,若此时将此事举报朝廷,殷桓会获什么罪?”

“常孟猝死狱中,想必殷桓已料到此事会被别人知晓,一些证据肯定早被毁灭,到时有凭无据,彼此不过一番口舌之争罢了。”

“所以那人未将此盟书送至朝廷,”萧少卿道,“那既然没有证据,父王你信不信殷桓会私通柔然?”

萧璋冷道:“殷桓是何等的狼子野心,天下有人比我更清楚?”

“正是因为如此,想来送信那人必然也知道父王与殷桓的仇隙。所以将盟书直接送给你,不是为了举报殷桓,而是顺水推舟的人情,为给父王一个警示。”

萧璋听到这里渐觉神思清明:“我儿的意思是……”

萧少卿缓缓道:“殷桓私下勾搭北胡柔然人,凭这一纸盟书要朝廷现在拿下殷桓是不可能的事。他荆州军拥兵二十五万,东朝其余的军队加起来都不及他多,且殷桓刚打完南蜀的胜仗,民间声望如日中天,此刻不管朝廷有没有此心此力,都不能妄动他。而荆州位于东朝最西,邺都所在的扬州却在东朝最东,殷桓若图不轨之举,中间必要经过父王镇守的江州和子瑜小叔叔镇守的豫州才能有所成。此人送信过来,不过是让父王提高警觉罢了,免得到时哪一日殷桓突然起事,父王镇守的江州没有丝毫准备,便是放任荆州悍骑直奔邺都城下的弥天大过。”

萧璋在他的话间倒吸一口凉气,深有感慨道:“殷桓不除,东朝一日不安,将来的大乱,如今已经可窥得一斑了。”

萧少卿笑道:“父王,不要忘了,你还得立即通知一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萧璋有些无奈道,“怕就怕你小叔叔至今仍不肯原谅为父。”

“不会的,”萧少卿一笑,“昨日在清林苑,父王的马鞍松了,还是他悄悄给父王重新安好的。”

“当真?”萧璋搓手握拳,欣喜得难以相信。

萧少卿微笑道:“小叔叔的心思其实比一般人想象的要细很多,他也比寻常人明智豁达很多,所谓大智若愚,便是如此了。父王现在不妨命人去华阳公主府请了试试看。”

萧璋畅意大笑:“好,好,这就命人去请。”

萧少卿出了书房,招来一个侍卫,扔给他一张令牌:“替我送到太傅府,交给明嘉郡主。”

侍卫摸摸脑袋,分不清状况,小心翼翼道:“小王爷,这可是通行湘东王府和江州军营的令牌。”

“我自知道它的重要,你只管送去便是,”萧少卿悠然一笑,又加了句,“再替我问候郡主的伤,告诉她,墙上君子做多了,可是会送命的。”

“啊?”侍卫彻底茫然。

“去罢!”萧少卿笑意微冷,拂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谁道非旧识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何以解忧夜曲问故人血苍玉长袖善舞(下)何以解忧摴蒱之戏转身明灭忆往昔,故如初何以解忧进退皆真心夜宴三变,君心难测不速之行明泉山庄谋兵月出曲流音长袖善舞(上)惊马献策夜宴三变,君心难测求剑试心,求策试诚长袖善舞(上)血溅华月第二章.逃亡谁道非旧识第二章.逃亡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云起天命难参孰能投鞭飞渡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白云忆故人恩怨之解何以解忧仁智得符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灵壁之围咫尺青梅谁道非旧识将至篇外.胡骑长歌恩怨之解数风波华容问道辗转儿女事孤月独照英魂(下)行礼重重,探路重重岁已晏,空华予进退皆真心正文开始更新:)男儿事长征子慕予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忆往昔,故如初孰能投鞭飞渡怀瑾握瑜,岂能独善长别离前尘难散,往事难尽男儿事长征辗转儿女事正文开始更新:)幼无人怜,是以少孤云箎易成,孤心难断江河无限清愁夜宴三变,君心难测序章.风起篇外.胡骑长歌秋风尘染漫西州血溅华月北上云中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鏖战请君入瓮男儿事长征断桥伏波,争锋雪夜绝地逢生长袖善舞(上)长袖善舞(上)空山犹在,暗换年华行礼重重,探路重重莫测年少事第五章.浴血莫测年少事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篇外.胡骑长歌华容问道天命难参篇外.胡骑长歌数风波夜曲问故人云起辗转儿女事长袖善舞(下)第一章.事变求剑试心,求策试诚断桥伏波,争锋雪夜血溅华月百花宴辗转儿女事
谁道非旧识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何以解忧夜曲问故人血苍玉长袖善舞(下)何以解忧摴蒱之戏转身明灭忆往昔,故如初何以解忧进退皆真心夜宴三变,君心难测不速之行明泉山庄谋兵月出曲流音长袖善舞(上)惊马献策夜宴三变,君心难测求剑试心,求策试诚长袖善舞(上)血溅华月第二章.逃亡谁道非旧识第二章.逃亡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云起天命难参孰能投鞭飞渡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白云忆故人恩怨之解何以解忧仁智得符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灵壁之围咫尺青梅谁道非旧识将至篇外.胡骑长歌恩怨之解数风波华容问道辗转儿女事孤月独照英魂(下)行礼重重,探路重重岁已晏,空华予进退皆真心正文开始更新:)男儿事长征子慕予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忆往昔,故如初孰能投鞭飞渡怀瑾握瑜,岂能独善长别离前尘难散,往事难尽男儿事长征辗转儿女事正文开始更新:)幼无人怜,是以少孤云箎易成,孤心难断江河无限清愁夜宴三变,君心难测序章.风起篇外.胡骑长歌秋风尘染漫西州血溅华月北上云中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鏖战请君入瓮男儿事长征断桥伏波,争锋雪夜绝地逢生长袖善舞(上)长袖善舞(上)空山犹在,暗换年华行礼重重,探路重重莫测年少事第五章.浴血莫测年少事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篇外.胡骑长歌华容问道天命难参篇外.胡骑长歌数风波夜曲问故人云起辗转儿女事长袖善舞(下)第一章.事变求剑试心,求策试诚断桥伏波,争锋雪夜血溅华月百花宴辗转儿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