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初成

谢粲率部撤回石夔关时,时已黎明。东方星辰逐渐黯淡,青云之下曦光浅薄,远不比西天血染的殷红惊人。孟津浅滩上厮杀的喧嚣透过重山轰鸣入耳,想是激战仍酣,谢粲驰马于高处远望,西南水天暗沉,无数战舰飞纵横流,正携着南蜀的残兵败将,在硝烟箭雨中飘转逃亡。

眼见大胜在望,石夔关里已隐隐传出了欢呼声。谢粲却沉默着,一时身心俱倦,提缰拨辔,慢慢策行入关。小侍从沐狄早已等候在营寨前,望见谢粲率众而归,欢喜无限地迎上,大声道:“恭喜小侯爷得胜归来!”

岂料谢粲却无之前每次战后的得意飞扬,听着“得胜”二字更仿佛是被冰流相激,脸色猛地一白,低喝道:“有什么高兴的!”恨恨丢开长鞭下马,转身疾步入营。

沐狄骇于他不寻常的神色,愣在当地。随后的骑兵一一与他擦肩而过,人人皆是失魂落魄的恹恹无神,眉目间依稀可见几分消沉怅冷,似乎是在森寒不见光亮的暗夜中待久了,褪尽了战前初发时的明朗意气。

沐狄疑窦丛生,忙命人牵走马匹,急步跟上谢粲,于一侧打量着他面庞上的怒气和怨怼,小心翼翼地在心中辗转推敲着各种猜测,却不敢贸然相问。

“那是谁?”行至中军,谢粲突然止步,望着左营辕门前正与顾峤说话的中年男子,一袭蓝袍、清瘦冷肃,只觉是似曾相识。

沐狄道:“是江左云阁的偃真总管。”

“偃真?”谢粲心念一闪,沉下脸道,“云澜辰是否正在营中?”

“是,正在帅帐等着郡王呢。”

谢粲吸了口气,霞光破出云层,流转于他的眸中,顷刻将一双璨然的黑眸燃烧成炙焰的颜色。西岭山魅谷里那不绝的凄厉嚎叫依旧萦绕在耳侧,谢粲稍稍阖目,便可见万缕血浆飞溅的杀戮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浑身焦躁的气血憋了一夜,一霎似要不受控制地发泄涌出,只是此刻,他却仍念念不忘一件事,抬手缓缓抹去脸上的血渍,轻声问道:“阿姐是否也到了?”

“未曾,听说郡主还在北朝。”说到此处,沐狄神秘一笑,“不过昨夜和云公子一起到石夔关另有其人,小侯爷怕是万万想不到。”

“想不到?”谢粲冷笑,咬牙切齿,吐出字音,“不就是那些风云骑么,有什么想不到的。”

沐狄赶紧摇头:“不是,风云骑昨夜未至石夔关,直赴西岭战场了。与云公子同来的人……”他眨眨眼,还是忍不住故弄玄虚,撺掇谢粲道,“你去帅帐见见便知道了。”

谢粲一甩衣袖,厉声道:“山魅谷活埋蜀兵两万,那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杀人罗刹,有什么可见!” 中军行辕的将士皆随萧少卿赶赴孟津战场,满营空帐,静寂异常。谢粲将此话放声吼出,石夔关内外无不听闻。正与顾峤交谈的偃真脸色一寒,斜目瞥着谢粲,衣袍荡风而振,煞气顿生。

“那是东阳侯谢粲。”顾峤忙道,“初生牛犊,尚未深知战场残酷。”

偃真微怔,望着少年血污面庞上额角的飞凰,皱了皱眉,轻轻叹出口气:“原来是他。”

谢粲盯着帅帐的方向,心知那人已经听到。可惜等待半晌,那里始终是帘帐低垂,澜纹不动。心中愤慨于是更甚,重重一哼,转身入了自己的营帐,锁甲未解,仰身便倒在榻上,掩袖遮住脸,闷闷生气。只是思来想去,却仍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怨从何来、气从何生。

自到战场,上阵杀敌,他早已是满手血腥。但每次跟随萧少卿身后,于鼓号声中驰骋烈火烽烟,满心男儿豪情,斩敌闯关,厮杀决斗,只盼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却从不曾想过夺人性命该与不该,更未想过生死一线间的脆弱无力。可昨夜的一场屠戮却如冰河没顶而至,叫他毛骨悚然,神魂难定。两万条性命在他的眼前一夕亡尽,若是寻常的战场,殊力拼搏下而致的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徒手待诛,毫无还手的软弱,临殁之际喊叫声中的无奈与凄惨,让避在山后的他亦听得浑身战栗。

一念不忍,悲哀与怜悯却趁机浸透肺腑,让他不禁茫然:眼前这以千万人性命为赌博的战争,不过起自枭雄霸主一时的贪念,百姓何其无辜,兵将何其无辜?而自已执着进取的功名,原来竟是一条白骨堆成的冥河,如此地长无尽头、不堪回首。

更何况――

那个下令坑杀的人,是当年东山上他不尽排斥着、却又在心中暗暗向往的那缕明月风清。温润静好,无争世外,只可惜如今回忆起,才知潇岚依旧,人世早已非。阿姐偷偷流了九年泪水换回来的,不过是一缕阴暗冰冷的灵魂。

阿姐……

他默默地思念着夭绍微笑的模样,遮住面庞的衣袖在不知觉中缓缓滑落,眼眸紧闭,双唇微张,想要放声呼唤或是嘶喊,然而唇角翕动几番,却只是疲惫地叹息一声。

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恍如隔世的惆怅,和无从倾诉的落寞。

山风乱穿,帘帐哗然轻响,有人慢步入帐。

“沐狄?”谢粲沙哑着嗓子问,却懒得睁眼去看。

军中除了沐狄,无人敢擅闯他的营帐。

于是并不多想,低声道:“沐狄,你想回邺都么?”

来人的脚步声于此话下顿止,片刻后才又提步,缓缓行至榻侧。衣袂窸窣,那人坐于他身旁,轻笑道:“沐狄想不想回我不知道。不过看你的样子,像是很想回去。”声音温和清淡,如水流入耳,并不熟悉,但只听过一次,便难以忘怀。

谢粲一个激灵睁开眼,瞪着榻侧白衫温雅的青年,讶然道:“姐夫!”翻身坐起来,转眸四顾,“沐狄那小子呢!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来了石夔关!”

阮靳斜睨着他:“听说是上禀了右卫将军的,只是将军如今意气不可一世,不愿与鄙人一见。”

“……那小子说的另有其人,原来是你。”谢粲大悟过来,摸了摸脑袋,讪然,“我是气糊涂了,姐夫莫怪。”

阮靳不甚在意,淡然一笑:“我军大胜,你竟气糊涂了?七郎果非常人。”又见他脸上泥血脏污的,转身湿了一条丝帕递过去,摇头微叹,“只不过落魄的凤雏,确无风采可言。”

话语间不辨是揶揄还是疼惜,听得谢粲紧抿了唇,一声不吭,只将丝帕覆在脸上擦了又擦。

清洗过的五官褪去战火硝烟下的刚毅,苍白俊秀,透着无瑕空明的纯净。

少年如美玉,宛若天成,可惜在浊流之世,确非能够长存。阮靳默然望了他一刻,方才问道:“还未说说,你为何想回洛都?”

谢粲低眉垂目,显得十分颓惫。思了一会,慵然靠向软褥,有气无力道:“只是累了,想回去陪着阿公。”

“是想陪阿公还是想逃避?”阮靳道,“谢家凤雏,世人都道是天纵少年,却原来不过如此。你此行战场,未立功勋,一事无成,因一场战事就吓破了胆子,就要逃回邺都,从此做个享乐纨绔的金贵侯爷?”见谢粲已有怒气浮面,不及他开口争辩,又慢慢叹息,“想当初你大姐每次与我说起她的小弟,都称赞着是如何如何地聪敏勇敢,如今看来,竟只是个懦夫。”

“姐夫!”谢粲青白的脸色终于涨出彤然的红晕,忿忿不已,“我自上战场,杀敌于前,破敌数千,怎么就未立功勋了?怎么就成了懦夫了?”

阮靳嗤然:“破敌数千,如此便是功勋了?”

谢粲横眉瞠目,怒道:“难道如昨夜郗彦坑杀两万南蜀将士,才算是功勋?”

“不错。”阮靳断然应声,又盯着他,轻轻发笑,“原来你气的便是这个?”

谢粲哼道:“是又如何。”

阮靳不置可否,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整着衣袖:“你就这么痛恨自己的功勋被人夺走?”

“什么?”谢粲一愣,等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姐夫难道以为,我是不顾大局、只争功劳的人?”他扭过头,悻悻不甘,“我只是不忍那些徒手待毙的南蜀将士。”

“原来如此。”阮靳一叹,似恍然过来。起身离开榻侧,坐到对面的书案后,倒出一盏茶缓缓饮尽,这才又出声笑道:“七郎,姐夫方才错怪你了,是姐夫不是,你莫要怪罪。”

谢粲面色微有缓和,但少年气盛,仍咬唇绷紧着身体,不肯转过头来。

阮靳笑了笑,道:“那依七郎之见,昨夜山魅谷中,若不围困坑杀,又该当如何对待那两万南蜀将士?” 他抚着茶盏慢慢道,“是劝降?放归?或者,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孤注一掷与他们决战?”

谢粲蹙眉,唇齿松开,想要说什么时,却又止住。少年的双眸盯着被山风不断吹卷的帘帐,渐渐透出些许空茫。

“不可劝降,”他终于开口,艰涩道,“南蜀与我不同种族,各属彼此的家国,降便是叛国,死方为人杰。若有降者,其心必异,不得不防。如此内患重重,国不能安。”

“是。”阮靳微笑。

“亦不可放归,”谢粲继续道,“昨夜的战火层层蔓延。若一念善起放归两万南蜀骑兵,孟津危局不再,少卿大哥和颜谟将军两部都将陷入重围,难有生路。”

“说得极是。”阮靳赞道。

“若孤注一掷……”谢粲抬起头道,“南蜀十二万将士,我军一万将士,十数倍于我,死战力竭,亦不可保得南境平安。如此不能速战速决,江州南北两线作战,便给了殷桓渡江的可趁之机。殷桓一旦渡江,江州防线崩溃,荆州铁甲可直赴扬州,邺都危在旦夕,社稷也危在旦夕。”

阮靳不住点头,叹道:“七郎目光长远,见解深刻,不愧谢家儿郎。”

谢粲却又不吭声,垂首沉思,不辨心中忧愁何起。阮靳也不着急,只静静等待着。帐中无声沉寂,远处却忽地传来欢腾的号角声,波浪似地潮涌向石夔关。谢粲身体一震,下榻急行几步,掀起帘帐,望着远方如云飞展覆天的旌旗,喜道:“少卿大哥夺回孟津了!”

阮靳却无喜色,平静如初,道了句:“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便是如此了。”

谢粲在他的话下转过头,目光彻悟。

阮靳站起身,笑道:“既已体会了这中间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那么,你还怪风云骑在山魅谷的做为么?”

谢粲却还是不语。阮靳道:“十四年前安风津一战亡魂数十万,方成就了郗峤之不世英名;半年前岷江水淹十万蜀军,也才有了殷桓金台封赏的荣宠。为将者为国,芸芸众生在他的眼中,不过敌与我之别。人是人非,天生天杀,此事素来了无尽头。”他走到谢粲面前,按着少年坚毅的肩臂,“家国荣辱,百姓生死,皆系于一将双肩。将者以武力平天下,文臣以仁智安邦国,各司其职,不可混淆。你既志在沙场立功,便无谓妇人之仁。”

“是。”直到此刻,谢粲才觉绷得发痛的筋骨在他的话下一一松缓,心跳渐平,全身生机盎然,如逢新生,“多谢姐夫教诲。”

“我难得这般苦口婆心,的确该谢。”阮靳清黑的瞳仁中微有谲色一闪,含笑沉吟着,“你要怎么谢?”

谢粲不疑有它,笑道:“姐夫说呢?”

阮靳负手,施然道:“上次在浔阳酒肆相逢,我们摴蒱之戏,你最后一把掷出的卢,似乎不是偶然得之?”

“当然。”谢粲有些得意,“有诀窍的。姐夫想学?”

“不是学。切磋而已。”阮靳言词很是矜持,自袖中掏出五枚木骰,置于案上,“孟津此刻一片烂摊子,少卿回帐大概还需小半个时辰,我们先赌九盘,如何?”

“甚好。少卿大哥治军严厉,我已许久没有消遣的可玩了。”谢粲当仁不让地坐于案侧。

阮靳在他对面坐下,抚摸木骰,声色不动:“既是赌,胜如何,负如何?”

谢粲心中纯真一片,想也未想,便道:“但听姐夫的。”

“好。”阮靳随手掷出木骰,五者面皆黑,首番便是“卢”。谢粲犹在惊诧不已,阮靳端坐安然,淡淡道:“我若赢了,你随我去见一人。”

“谁?”谢粲目光一缩,警惕起来。

可惜,为时已晚。手抖了一抖,掌下五颗木骰尽数泛白。

“白!”阮靳击掌大笑。

不费吹灰之力,胜局锁定。

萧少卿巳时回营,随者侍卫数十。其余中军将士与颜谟一部留守孟津,前方没有粮草,顾峤早已燃火烧灶,备好了膳食,一辆辆运往江畔。风云骑收拾好山魅谷中的残局,退回石夔关时,正遇萧少卿一行。钟晔率众当先,关前下马,上前拜道:“见过郡王。”

“钟叔不必多礼。”萧少卿扶起他道,“昨夜多亏你们来得及时。”

钟晔道:“郡王谦让了,昨日一战全凭郡王筹谋得当。老夫挟私而至,不过是报仇心切罢了。”又躬身一礼,揖手道,“我家少主正在关内,请郡王先行。”

“郡王!”通往襄陵城的小道上马蹄纵踏,一人急驰而至,唤住萧少卿,翻身下马,禀道,“南康太守沈谦派下官来报,青邕山外发现数万军队,甲衣绵延不断,军旗‘北府’,将旗为‘沐’。虽是东朝军队,但先前未曾听闻朝廷有过派遣,沈大人不敢放行,特让下官来请示郡王。”

“北府?”萧少卿略一思索,便笑道,“澜辰顾虑周全,免了我后顾之忧了。”对来人道,“此乃孟津援军,让沈大人放行。”

“是。”那人未及喘息平定,跃上马背,又扬鞭离去。

萧少卿这才与钟晔联袂入关,问道:“北府兵南下多少?”

“三万。”钟晔道,“十余年前,南蜀与东朝交恶频繁,这三万将士都曾在孟津驻守多年,熟悉此处山形地势,也甚为了解南蜀兵的作战习惯,可称北府兵之精锐。有他们守在孟津,南蜀绝不能踏足东朝一步。”

“精锐三万?”萧少卿步伐微有一顿,又道,“那去江夏的北府兵有多少?”

“五万。徐州刺史、左将军阮朝为统帅。”

“皆是这些年招募的新兵?”

“不,有两万为当年青翼营的旧属,是只听命郗峤之元帅的中军将士。”

萧少卿在此话下沉默片刻,微微而笑:“原来如此。此旧属不同彼旧属。澜辰从未到过战场,用兵却精到如斯,不负郗氏之子。”

“什么?”钟晔却似是糊涂。

萧少卿缓缓道:“听说九年前北府兵因那场变故一分为三,其一跟随殷桓去了荆州;其二被沈氏纳为已用,镇守扬州;其三,大概便是北府军中留守的这五万将士了,想来亦是对郗伯父最为忠心的一批将士。钟叔,我说的是不是?”

“是。”

“想这些留下来的人都是情深义重之辈,只是除却青翼营中军两万人马,其余三万将士却是与今日的荆州军、扬州军朝夕相处的同僚,若战场再遇,未免没有旧情和顾虑。可惜跟随殷桓而去的那些人,往日既能背叛旧主而趋功名,如今怕也是凶狠绝情依旧。如此一来,双方相遇,未战先分胜负。这一点,我既能想到,想必殷桓也不会罔顾。北府兵前来助战,承载了整个朝廷的希望,若一战溃败,对战局的影响可想而知。而澜辰却避开了此处敌长我短的隐患,让这三万人南下孟津,不仅是料敌于前,更解了我两线作战、首尾难顾的困局,如此怎还不是用兵精到?”

钟晔目露惊叹,抚须笑道:“郡王一如往昔,少主的心思,唯有你最明白。”

“不,”萧少卿轻轻一笑,“并非他所有的心思,我都能当即体会过来。”他抬起双眸,旭日东升,璀璨的光泽于他历经一夜战火的眸底静静凝聚,“话说回来,其实有些时候,还是不明白能够让人安心。一旦知道了……”他话音停住,踌躇片刻,才接着道,“虽然他有他的苦衷和无奈,我却并不见得认同。”

钟晔见他说得如此慎重,不禁紧张起来:“郡王说的是何事?”

萧少卿唇边微微一扬,阳光下容颜清淡,无比祥和:“年前我在汉阳战败,战马受累,此事澜辰当真是事后才知么?

“战马?”钟晔愣了愣,半晌才想起当初怀疑韩瑞叛投的事。脑中思绪飞转,回顾洛都云阁收到的飞鸽传信,凛然一惊,背上顷刻渗出一层冷汗。

“或许于他眼中,国仇、私仇,不分彼此。”萧少卿低声一笑,继而怜悯地叹息,“澜辰……背负得太多了。”话尽于此,他不再多说,转过身,径自走往中军营中。

钟晔却僵在当地,神魂四游,良久,才再度活过来般,长长透出一口气。

如此深沉难测的心思,即便亲如自己,也觉骇然惊悚。可是郡王,你却不知,他所剩时日无多。非如此,不得认祖归宗,不得雪恨报仇――

如今的人世间,他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

钟晔于茫然中忽然心痛难当。

便连郡主,也被千山万水阻隔着,遗舍在北方。

壮志将酬,又有何用?那人却早已心念如灰。

萧少卿刚走近帅帐,便听有咳嗽声入耳,低微压抑,断断续续。触摸到帐帘的手不禁一滞,思索顷刻,才掀帘而入,笑道:“阿彦,三万北府兵已到南康郡,正解了我燃眉之急。”

帐中一人背对他立于战图前,披着黑绫斗篷,身姿愈发显得瘦削修长。闻言轻声笑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声音冷冽而柔清,吐音出唇,竟宛若有寒气飘拂四溢。待他转过身来,容颜如旧,只是肤色雪白如冰玉,透不出一丝血气。

帐中光线昏淡,一抹阳光却在此刻穿透撩开的帐帘,照在他的身上。青衣染朱,层层湮没,仿佛正是冰雪在无声消融,空气中浮荡着悄然的寂静,如有魂魄飘行离去,令萧少卿心神发颤,忙放下帘帐,走到郗彦面前。“那寒毒……”他皱眉,终是藏不住心中的担忧,“难道上次送去北朝的雪魂花丸并无作用?”

“不,很有用。”郗彦微笑道,“只是这些日子舟车奔波劳累了,这才微有不适。”

“如此。”萧少卿盯着他仔细看了一会,轻轻颔首,“既是劳累,坐下说话。”

“好。”

两人对案而坐,萧少卿倒上热茶递过去,问道:“你不辞辛苦来石夔关见我,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担心战事?”

“什么也瞒不过你。”郗彦道,“有件事,请你帮忙。”

萧少卿道:“你我之间何谈帮忙?但说无妨。”

“如今北有殷桓之祸,南有蜀国为乱,乱世之下,非如此机遇朝廷不用北府兵,也非如此机遇,我不得南归。”郗彦缓慢陈述着,“沈伊已回到邺都,拟为我郗氏一门的冤案平反,以恢复我的真实身份。而岷江今日大胜,战报呈上朝廷,必有嘉赏。我并不贪图赏赐,只是想借此形势,请湘东王为我荐书一封,上报朝廷,重领北府兵,至怒江前线,对抗殷桓。”

萧少卿笑道:“我想你要说的也是这事。父王那边,并无问题。”他话语一顿,轻声道,“你该知道,他心底一直是向着你父亲的。”

郗彦轻笑点头:“是,我明白。”

萧少卿这才有空转顾四周,看似无意地问:“夭绍不曾与你同回?”

似乎是许久不闻这个名字般,郗彦略有恍惚,执起杯盏,只垂首饮茶。半晌,才抬起双眸,话语中满是倦淡:“她腿脚受伤,或许要在北朝再留些时日。”

“这样。”萧少卿不再言语,默默喝茶。

帐外忽传来一阵吵闹,萧少卿提声道:“什么事?”

帘帐掀开,魏让和偃真同时走进来,对视一眼,面容古怪,俱是不言。萧少卿剑眉一挑,正要再问,却听那吵闹声已至帐前。一少年低哑着嗓子在苦苦哀求:“我不想进去。姐夫,不进去可以么?……我为什么要见他?……我阿姐又没和他一起回来……”

另一人气得笑:“谢粲!你究竟别扭什么呢?愿赌可要服输。”

“是……”少年嗫嗫嚅嚅着。

阮靳故作了然道:“原来你至今仍怕他?”

“胡说!”少年跳脚道,“我从不怕他。”气焰盛极一瞬,突又蔫下来,“我只是不想见他。”

“为什么?”阮靳终是无撤了。

几声鹤唳于一旁适时嚷开,夹杂着双翅不断扑簌的动静。不久,便听少年恼羞成怒的声音迸出嗓子:“鹤老胡说!胡说!那次掉在河里是我自己游上来的,不是他救我!……我练的剑法是阿姐教的,不是他教的!……阿姐喜欢和他在一起,关我什么事?”气急败坏,无心再战。蹬蹬的脚步声,落荒而逃了。

阮靳放声大笑,入帐时仍是意犹未尽地摇晃脑袋,叹道:“有趣,有趣。”

萧少卿与郗彦皆是有些哭笑不得,萧少卿皱眉道:“有你这样做人姐夫的么?”

“自然不比二位。”阮靳敛容正色,装模作样,在案前揖手。

萧少卿俊面一热,郗彦脸色却是更苍冷,淡淡掩去笑意,想了须臾,对萧少卿道:“阿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想调七郎入北府帐下。”

萧少卿似不曾反应过来,怔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手指摇晃杯盏,望着澄清且动荡着的茶汤,思过一刻,方道:“好。”

“七郎若知此事,非得寝食难安。”阮靳面朝郗彦,心悦诚服道,“阿彦,此招甚绝!我万万不如你。”

郗彦勾起唇,容色和润,无声一笑。

萧少卿抬眸,恰望到那双冷澈的眸底一片幽远沉静,并无丝毫的笑意。

他微有恍悟,竭力将心中的不舍放下,低头,慢慢将盏中凉却的茶喝尽。清冷入肺,追思无度,却不可再眷怀。

永贞十三年,四月,甲寅朔,邺都。

正午,骄阳当空。僖山下的宫阙灼日流火,熠熠辉煌。承庆宫正殿的玉阶前,白影如烟,笔直侍立。过往宫人侍女无不对之斜目,细细地偷觑那年轻的公子几眼,然后躲去一旁廊檐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未想半年不见,武康沈伊郎再现宫廷,却似是脱胎换骨、铅华洗尽,宛若换了一人。玉面俊姿一如既往,却再不是往日玩笑不恭的任诞,眉宇清肃,正经得叫人煞生天地即灭的恐慌。

“沈公子为何是这般模样?”有侍女期期艾艾道。

“不知道呀。”内侍的双目如遮浓雾。

自辰时等到正午,沈伊站在殿前,腰骨腿脚无处不累得发酸。面容不动,心里早咒骂了千百遍。若凭着以往的意气,早已扬长而去,横眼醉对公侯,方是人间至乐。但可惜今不如往,一念郗彦的嘱咐,只得咬咬牙,顶着炎日,站立如初。午时过后,总算见殿间闪出一道暗红色的人影,欺近身前,对他不住陪笑:“沈公子,太后召见。”

沈伊笑颜翩翩:“多谢敬公公通传。”

入了偏殿,里间帷幕四垂,光线的陡然一暗令沈伊眼前发黑,定了定心神,待视觉恢复几分,方提步往前,叩拜于地:“沈伊见过太后。”

耳畔一阵珠帘相击的叮当脆响,重重丝绡的帘帐之后,沈太后慵然的声音低低传出:“哀家身体不适,服药后每日需睡至晌午方醒,你可不要怪罪哀家慢待了你。”

“姑祖母说笑,孙儿岂敢。”

沈太后轻轻一哼:“你不敢?真以为摇身一变便是谦谦君子、国之栋梁了?瞒得了满朝文武,瞒不过哀家的眼睛。”

沈伊笑道:“是。”

“听说今日朝上,陛下已封了你官职?”

“是,”沈伊道,“陛下恐我年轻无经验,恩赐中书侍郎一职,位在朝廷中枢,好跟在谢太傅和父亲身旁学习。”

“恩赐?”沈太后终于笑起来,柔软的笑声退却沧桑,清澈动人,让人辨不清帘后的女子年岁几何,“沈伊郎也懂得什么叫做恩赐了?难得,好生难得。”衣料绸缎丝缕滑动的声响在悄静的殿间流动,沈太后被人扶着坐起,对身旁素装婉丽的妇人道,“舜华,沈家祖宗福泽荫庇,他似是开窍了。”

舜华笑道:“初听到他说要为官,我也吓了一跳。”

“好事。”沈太后拨开眼前的纱帐,看着伏拜在地的沈伊,双目如寒水,静静落在沈伊身上,良久,才微微一笑,“一旦入朝,不管原因为何,此生却是逃不开了。你再不成器,武康沈氏也算后继有人。”沈伊伏地不答,故作惶恐状。殿中阴冷无光,沈太后以双手拢起高高的衣襟,淡声道:“别装样子了,此处没有外人,起来吧。”

沈伊谢恩,这才缓缓起身,站于一侧。久不闻沈太后再问话,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正触沈太后若有所思的深沉目色,微有一怔,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问道:“太后方才说身体不适,是为何故?”

“年纪大了,略有小恙。”沈太后道,“只要你少让我生气,一时半会却也死不了。”

沈伊讪讪道:“太后言重了。”

沈太后冷笑道:“未曾言重分毫。”盯着沈伊,眸光如刃,“听说你带回了北朝关于独孤一案的卷宗,当朝呈递,让陛下为郗氏一案平反?”

“是。”沈伊道,“不仅是臣,还有湘东王萧璋殿下,日前连同岷江大胜的奏报也送来一封荐书,举荐郗氏未亡少主郗彦重掌北府兵。朝中百官听闻郗家少主未死,且已在岷江前线立下战退蜀兵的功勋,莫不为之鼓舞,皆以为殷桓之祸,从此指日可除。而且,朝中支持重查九年前旧案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

“什么?”

“陛下以为当前西边战火纷飞,家国正处动乱不安之时,而旧案牵连甚广,却不是彻查的时候。且根据北朝的卷宗,和郗彦私下调查的证据,只能认定当年殷桓诬陷郗峤之叛国一罪确有其事。至于其余的诸事诸人,仍于扑朔迷离中,陛下决定,暂不追究。”

“暂不追究?”沈太后咀嚼着这句话,沉默起来。舜华从旁递上熬好的药汤,沈太后接过,以袖遮面,慢慢啜饮。“你和郗彦总角交好,此番为他出头,哀家并不意外。”她放下药碗,再开口时,褪去言词锋芒,眸色清远,隔着帷帐打量殿外刺目的日光,言道,“郗彦对此案是什么态度,你知晓么?”

沈伊并不急于答话,斟酌着用词,慢慢道:“他亦以为当前家仇不如国仇。而北府兵因九年前的逆案与朝廷素有隔阂,此番他去江州,一者为暂缓北府将士心中的怨恨,二者,也是为国报效,以证郗氏忠心。”

沈太后忍不住轻笑:“如此看来,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又道,“陛下对湘东王的荐书,其意如何?”

“听父亲说,陛下稍晚将来与太后商议了再定。”

“没有可议的了。”沈太后的双眼被日光照得昏花,恰借此将悻然的目色藏于眸底,感慨而笑,“那孩子处心积虑堆起的时机,不就是今日么。满朝人心所向,何况战局亦是如此……哀家绝无悖议。”

此话落下,一殿无人再语,暗流之下,沈太后分明听到一缕长长的叹息破胸而出。或许是沈伊,或许是舜华,亦或许是自己。心思于忧虑忡忡下黯然一转,想起一事,这般言道:“前朝的事哀家早不管了,如今哀家心中只还放不下一人,此人才真是叫我操碎了心思。”

沈伊心知肚明,却只入定般静立,并不吭声。沈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夭绍何时回东朝?”

“这个……”沈伊为难,“我也不知道。小夭双腿骨折,还在北朝养伤,许是要两三个月,才能动身南下。”

“何人照顾身侧?”

“沐奇,”沈伊不敢隐瞒,“另有云阁和北朝独孤王府的人照看着。”

“独孤王府?”沈太后冷声道,“当日曾以她为饵换取柔然退兵的人,怎可还轻信,怎可再依赖?”

沈伊微起惊讶,此刻才知,北上一路的行踪,原来从不曾逃开她的耳目。望了一眼舜华,只见她也是无奈摇头。于是收起外露的情绪,默默垂首。

“夭绍此番北上也算是历经波折了,却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不知人世险恶。”沈太后复又容色宁静,侧身靠着软榻,手指轻敲榻边博山炉,漫不经心道,“听说你们北去了柔然,那丫头还去过柔然极北之地,燕然山?”

“是。”

“去找雪魂之毒的解药,是不是?”

沈伊略一犹豫,答道:“是。”

沈太后道:“找到了么?”

沈伊怅然道:“未曾。”

沈太后敲打博山炉的指尖忽地止住动作,顿在半空,不知为何,轻轻而颤。嘴角一丝浅微的笑纹在竭力抑制下仍是止不住扬起,阖紧双目,缓缓透出一口气。自此筋疲力尽般,不肯再吐出只言片语。舜华母子榻侧静候半晌,不见动静,对视一眼,沈伊先蹑步退出。舜华扯过软被覆在沈太后身上,才要离开,却听沈太后于身后道:“唤御医来。”

舜华一愣,旋即应道:“是。”

御医到时,满殿闲人摒退,连舜华也不例外。

沈太后伸出手腕,任御医一脸忐忑地诊断,幽然道:“自去年入冬偶得风寒以来,哀家就此卧病不起。日复一日,沉疴不治,近日连精神也常常恍惚起来。哀家心知时日无多,如今只要你一句实话,断不可有任何欺瞒。”

御医忙缩起手指,揖手:“太后请问。”

沈太后一字一句静静道:“哀家的阳寿,还有几年?”

“什么?”御医大惊失色。

“你怕什么?”沈太后放柔声音,“一年……”她轻轻叹息,“哀家并不贪心,唯求一年。有么?”

“这……”御医双肩的颤抖渐有平缓,战战兢兢抬起头,见沈太后神色间并无其他深意,神思遂安,即刻表达忠心,“臣自当竭力而为,不负太后所托。”

“甚好。”沈太后舒出口气。适才饮下的药力涌上,闭目睡去,再无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次更新的间隔……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让大家久等,很抱歉。

下一章更新时间,六一。

长袖善舞(上)第一章.事变血溅华月相逢却已难相识请君入瓮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归计恐迟暮长袖善舞(上)第五章.浴血男儿事长征曲外山河谋兵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篇外.胡骑长歌华容问道谋兵华容问道密塔困情深孰能投鞭飞渡密塔困情深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咫尺青梅长别离空山犹在,暗换年华华容问道第一章.事变辗转儿女事断桥伏波,争锋雪夜进退皆真心夜曲问故人篇外.胡骑长歌仁智得符天命难参空山犹在,暗换年华请君入瓮求剑试心,求策试诚谋兵云起曲外山河灵壁之围纵横之局谁道非旧识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男儿事长征篇外.胡骑长歌明泉山庄行礼重重,探路重重何以解忧第二章.逃亡谋兵秋风尘染漫西州月华沉香挟剑绝伦惊马献策将至转身明灭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多事之秋寒夜思进退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孤月独照英魂(上)岁已晏,空华予云箎易成,孤心难断前尘难散,往事难尽挟剑绝伦云起分途篇外.胡骑长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将至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云起空山犹在,暗换年华白云忆故人血溅华月密塔困情深何以解忧忆往昔,故如初计中计第二章.逃亡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怀瑾握瑜,岂能独善第一章.事变挟剑绝伦行礼重重,探路重重第二章.逃亡绝地逢生长袖善舞(下)血溅华月孰能投鞭飞渡多事之秋咫尺青梅多事之秋断桥伏波,争锋雪夜长袖善舞(下)篇外.胡骑长歌分途
长袖善舞(上)第一章.事变血溅华月相逢却已难相识请君入瓮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归计恐迟暮长袖善舞(上)第五章.浴血男儿事长征曲外山河谋兵明月共丝桐,挥辞丹凤篇外.胡骑长歌华容问道谋兵华容问道密塔困情深孰能投鞭飞渡密塔困情深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咫尺青梅长别离空山犹在,暗换年华华容问道第一章.事变辗转儿女事断桥伏波,争锋雪夜进退皆真心夜曲问故人篇外.胡骑长歌仁智得符天命难参空山犹在,暗换年华请君入瓮求剑试心,求策试诚谋兵云起曲外山河灵壁之围纵横之局谁道非旧识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男儿事长征篇外.胡骑长歌明泉山庄行礼重重,探路重重何以解忧第二章.逃亡谋兵秋风尘染漫西州月华沉香挟剑绝伦惊马献策将至转身明灭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多事之秋寒夜思进退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孤月独照英魂(上)岁已晏,空华予云箎易成,孤心难断前尘难散,往事难尽挟剑绝伦云起分途篇外.胡骑长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将至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云起空山犹在,暗换年华白云忆故人血溅华月密塔困情深何以解忧忆往昔,故如初计中计第二章.逃亡采衣捭阖局,凤雏凌云志怀瑾握瑜,岂能独善第一章.事变挟剑绝伦行礼重重,探路重重第二章.逃亡绝地逢生长袖善舞(下)血溅华月孰能投鞭飞渡多事之秋咫尺青梅多事之秋断桥伏波,争锋雪夜长袖善舞(下)篇外.胡骑长歌分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