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多雨,未过三日晴天,到这日傍晚,曲水上又见迷雾起风,不一刻,细细的雨丝便自层迭的墨云间悠然飘洒邺都城。风雨交加,又逢今夜宵禁,天色虽未全黑,路上行人已愈发稀少。流枫岭下的长街萧条冷落,往日灯火粲然的碧秋池在此刻波光暗淡,几只落魄的夜鸟低掠过水面,扑腾两下后,又纵翅飞去了枫林深处。
暮晚寂寥,碧秋池岸的酒肆商铺一家家灯火黯然,只有云阁的采衣楼华灯依旧,风雅宛若平常。
采衣楼虽也是酒阁,但因风景极佳,修饰清雅,更奉客四道――茶、酒、棋、琴,陪客的仆役均精通道艺,谈吐不凡,是以在此处,没有别家酒肆的粗俗喧哗,只有切磋技艺的微妙乐趣和心旷神怡的惬意通达。
高雅清贵之地的宾客也自非寻常人,譬如当朝丞相之子、江左名士的领袖沈伊,就是这采衣楼的常客之一。只是他与寻常客人又不同,每次来必点酒道,别人论酒品酒,他却乐得迷醉酒中,总要喝得酩酊酣畅、伏案而眠才肯罢休。
便如昨日,又体会了一番斗酒的乐趣后,沈大名士狂歌长饮,醉得彻底,在采衣楼浑浑噩噩睡了一夜一日,至此时方有了一丝清醒。
外面的天色似已黑透,他所在的雅阁里唯亮了一盏灯,光线微弱,沈伊躺在榻上怔了片刻,才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起身,披了外袍,将桌案上的凤箫系在腰间。
“沈公子醒了?”有少女推门而入,绿纱罗裙,清秀可人。她将手里的醒酒汤放在桌上,转身湿了锦帕,踮起脚擦拭沈伊的面庞。
“头还疼麽?”她柔声问。
沈伊叹了口气,按着锦帕紧紧盖住自己的脸,水意的冰凉让他神思逐渐清醒。待锦帕再落时,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潇洒,双目亮若星辰,对面前的少女微笑:“不疼了。铭心,以后别叫我公子,直接唤我名字。”
“铭心不敢。”
少女垂头之际羞红了面颊,那样的温柔显得格外可爱。沈伊忍不住揽过她,抚摸她的脸庞,将亲吻轻轻印在她的光洁温暖的额角。铭心的脸霎那霞色如烧,忙抿了唇将他微微推开,捧着醒酒汤给他:“快喝了回府吧。”
“你竟赶我走?”沈伊失笑,却也依言将汤汁喝罢。雅阁里一股子酒气,铭心转身开了窗扇通风,沈伊这才听见簌簌雨声,不由一愣:“下雨了?”
铭心道:“刚下未多久。”
沈伊望着连绵的雨丝,心中一紧,本能地转身欲行,刚走两步又顿住,慢慢后退,坐回榻上。
“你怎么了?”铭心好奇打量他,只觉素日风流不羁的沈公子在这一瞬全然变了个人。
沈伊笑笑不答,望着烛光的眼眸变得深邃悠远,难以捉摸。他自腰间取下玉箫,双目微阖,正要吐气,铭心慌忙伸手掩住他的唇:“莫吹。虽说今夜宵禁,楼中无客,但今日我家公子要在采衣楼见客,你的箫声……”
“我的箫声怎么?”见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沈伊握住她的手,反倒有了心情戏谑。
铭心咬了咬唇,低声道:“你能不能不吹箫?我陪你下棋,陪你喝酒,好不好?”
“不好!”沈伊大笑着将凤箫收回腰间,“我现在不要下棋,不要喝酒,我要去见见你家公子的客人。”
说着就径自离去,沿长廊走到采衣楼后的内庭,刚要拐弯,却见雨雾下云憬披着玉青斗篷而来,不由诧异道:“澜辰?不是说你在里面见客?”
云憬淡淡一笑,解了斗篷交给身后跟随的偃风,转身去了花厅。
沈伊满腹疑惑地跟过去,至花厅外,却见云阁剑士环绕四周。钟晔站在门边,冷冰冰瞅了瞅沈伊,迎上云憬道:“少主总算从宫里回来了。”
虽明摆着不受欢迎,沈伊还是泰然自若地走入厅中。
“呵,原来人不少啊。”他四顾流盼,在明亮的灯烛下抚箫微笑,自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花厅筑在山岩高处,临靠碧秋池水。厅外秋雨随波而流,栏杆旁有白衣公子衣袂清绝,背对诸人,负手而立。而另一侧桌案边却坐着位玉蓝锦衣的年轻女子,容颜绮丽,脸色却寒如冰霜。在她身后环卫的六名侍卫都是深目阔额、黑发卷曲,浑不似中原汉人。此刻见钟晔引着云憬入室,诸侍卫皆是目涨怒火,手按弯刀。
“不得无礼,”那年轻女子笑起来有夺目的明艳,望着云憬慢慢道,“虽则人家不知什么为待客之道,我们却也不可与他一般见识。”她款款起身,揖手间风姿飒爽,笑道:“云阁少主,此番见面可是叫长靖好等。”
云憬微笑回礼,在书案后坐了,展开卷帛,提笔书道:“公主来见云憬所为何事?”
“本来只是为了叙旧,”长靖语气轻柔,若有所思地抚摸随身携来的绯色锦盒,婉转一笑,“不过到了今时今日,却有些变化。我此行来采衣楼,是想和你谈个交易。”
“公主不妨明言。”
“我这趟乔装南下乃奉母皇之命游历山川,见识中原的地大物博。本是一路无事,不料入了东朝邺都城后,却意外发现鲜卑飞鹰的行迹,是以命人去打探,却被这位――”她悠悠然瞥了眼栏杆旁的白衣公子,说道,“却被这位鲜卑少主独孤尚不分青红皂白尽数杀害,因此可能惊动了东朝官府。昨日半夜我外出赏月,回来时发觉暂住的洗玉山庄被东朝的宫廷禁军层层围困。我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什么误会。素闻剡郡云氏是东朝世家大族,与皇室向来亲近,长靖此番来采衣楼,正是想请公子代为向东朝皇帝解释,长靖南下并无恶意,若他实在不放心,只待他解开洗玉山庄的封锁,长靖便立即领人归返柔然,绝不多留东朝一刻。”
云憬闻言沉吟,放下笔,长久没有回应。
长靖将手中的绯色锦盒递上,轻声道:“我知道如今找你谈交易是冒昧了些,山庄被困,我此刻身无旁物,唯有这对随身携带的雪莲,想来应该对你的身体有用。”她拨下金锁打开锦盒,清澈冰寒的花香顿时溢满花厅。
云憬抿唇,望着她似有些无奈,缓缓摇了摇头。
长靖有些无措:“为什么?”
“因为雪莲并非雪魂花,纵有药效,也不能解澜辰身上的毒。公主以两朵雪莲便要交换五百位柔然武士的性命,是否过于精明,也过于吝啬了?”此话淡淡道来,白衣公子抚栏而叹,飘然转身入厅。
纵是他再丰神俊朗的颜色,在长靖的眼底也不过是一张绝好皮囊而已。皮囊之下,那却是与她誓不两立的魂魄。她冷笑一声,无视白衣男子的挑衅,只盯着云憬咬牙道:“鲜卑与柔然素来世仇,我父亲兄长皆死于他们鲜卑人手中,亏我当日为你盗取熠红绫睁只眼闭只眼,你却与这位鲜卑的少主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避在角落的沈伊忍不住笑出声,在长靖横目而来的怒火下竭力敛容,端肃道,“公主殿下,你汉话学得还是不到家,用错词了。”
长靖瞪着他已是恼极,沈伊却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指指云憬,再指指独孤尚,很是遗憾地道:“看不出来么,他们本就是是兄弟。澜辰的母亲是鲜卑独孤氏,公主求人之前原来连这个也没打探清楚么?柔然和鲜卑既是世仇,想来也不仅仅是他们杀了你的亲人,恐怕你的亲人也杀了他们不少的亲人,对不对?”
被他的话绕来绕去,长靖听得费劲,半晌后终于醒悟过来,怔怔看向云憬,艰难道:“你母亲是鲜卑独孤氏的女儿?”
云憬轻轻叹了一声,那双清寒的眼睛看着她似微有怜惜。这样的怜惜本是长靖期盼已久的,只是在此刻,却让她瞧得猛然一个冷战。她是如此聪明,在瞬间的心冷后迅速明白过来眼下形势,连连冷笑道:“原来如此,这不过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沈伊抚掌而笑:“孺子可教,这次没说错词……”
“闲人莫要多言!”长靖怒喝打断他,转而问独孤尚,“你究竟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放出我的武士?”
独孤尚道:“无它,只是想请公主随我鲜卑族的族老回趟塞北,为鲜卑和柔然立个约定。”
“什么约定?”
“我鲜卑愿以长靖公主之命换回我贺兰将军,”独孤尚静静道,“若公主应了这个承诺,便放归五百名柔然武士。你认为值不值?”
“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我柔然可是费尽心机才捉到他!”长靖傲然道,“我若不答应呢?”
“那也无妨,”独孤尚唇角微扬,那偶现的笑容明净如菩提,柔缓的语气却恰如寒冬冰水,徐徐流来, “公主若不答应,一个月后,你的人头自会被送至柔然皇宫,呈敬你母亲的龙案上。那五百柔然武士自然命丧江左,魂不归国。甚至,连你们柔然和殷桓私下的精铁兵器交易,从此也会中折。”
长靖大惊,瞳孔收缩:“你竟知道……”
“在下不才,曾在殷桓帐下做了两个月的军师,些许知道一些你们私下的勾当,”独孤尚缓缓笑道,“当然,也从此认识了你柔然派遣在殷桓身边的谋士常孟。公主方才说南下只是为了游历,若当真如此,那么洗玉山庄被困的确是委屈至极。可惜事情却另有真相,这中间到底有没有误会,我那日在曲水边杀的人到底该不该,公主自己心知肚明。”
长靖愣然看着他,只觉面前的男子虽语笑风雅,那双凤眸却透着无尽的攫取和冷酷,狠辣决绝,让人不寒而栗。
独孤尚在她的注视下一字一字道:“此局至此,公主已没有退路了。”
“你说得没错。”长靖的面色渐渐灰败下去,散乱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案上的绯色锦盒,不禁轻笑摇头,蓦地尖声喝道:“毁了它!”
跟随她身边的侍卫踌躇且不舍:“公主,这可是你千心万苦得来的雪莲。”
“千心万苦又如何?”长靖望着神色淡然似毫无所动的云憬,阖上双目,声音沙哑得仿佛是被烈风割碎,“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我凭什么在意他的死活?”不待侍卫再劝,她一掌挥去,顷刻震碎了整个书案。
一室静寂,满地狼藉,唯剩几缕余香幽韵,袅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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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看一场热闹,虽被人无端吼了一句闲人,沈伊倒也不以为意,就此满足回府。夜色下的丞相府灯火阑珊,几重楼阙在蒙蒙雨雾中若影若现,沈伊在静寂中踏入后庭,看到小径旁明紫色的寒菊幽然绽放,不觉驻足,摘了两朵。
“公子总算回来了,相爷有事让你去书房找他。不过你也莫急,因为这已经是两日前的嘱咐了,”小书童祁连百无聊赖地坐在灯下瞌睡,见到沈伊也不欣喜,懒洋洋打个呵欠起身,“公子一身酒气,我去浴池煮香汤,你沐浴后换了衣服,再去见相爷罢。”
“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如此老气横秋?”沈伊斜眼,见祁连瘦小的身影离去了,才转身将怀里的两朵寒菊仔细插在花瓶里。
沐浴后到了西园书房,沈峥正伏案写着奏章,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下意识抬头,却见几日不见踪影的沈伊正站在门外,白衫素袍,面无表情。
沈峥皱眉道:“奇怪了,今夜下雨,你倒记得回来了?没陪着夭绍?”
“我为何要陪着她?我能陪着她到死么?”沈伊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冷笑驳道。
沈峥也不生气,悠然道:“你既没陪着夭绍,那这么晚才回府是去哪里了?”
“我……”沈伊忽然间口干舌燥,唇边再吐不出半个字。
“去采衣楼了吧?”沈峥却仿佛是洞察一切的了然,放下手中的笔,招了招手,“别站在外面淋雨了,进来罢,我也正有话要与你说。”
沈伊慢吞吞入屋,在书案一侧坐下。
沈峥道:“听说你和采衣楼里一个叫铭心的女子关系很是密切?”
“铭心?”沈伊歪着身子靠上墙壁,修长的手指慢慢敲打膝盖,很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父亲哪里听说的?”
“你母亲说的,是太后告诉她的。”
沈伊敛眸轻笑:“我就知道。”
“太后又问起你的婚事了,”沈峥容颜一肃,再不见任何温和笑意,冷斥道,“你和别的女子这般不三不四地,那待夭绍又是什么心?”
“兄妹之心啊,”沈伊微笑道,“我和她从来都是兄妹之情。”
沈峥却似不太相信:“只是如此?”
“父亲以为呢?以为我们小时候青梅竹马,长大后就必然会成为夫妻?”沈伊笑声畅快不已,说道,“夭绍其实早和太后表明此事了,不过是太后一厢情愿以为我们还能在一起罢了。”
沈峥瞧着沈伊玩笑不恭的面容,默然许久,终是叹了口气:“罢了,不管你所言真真假假,这样也好,免得以后你的处境比我现在更加为难,说不定还连累夭绍。”
沈伊淡淡抿唇,注视着面前慢慢燃烧的烛光,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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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秋雨直下到九月二十二这日,好似是感染到荆州大军凯旋回都的喜讯,天公亦是作美,破晓时分便见晨曦灿烂,绯红朝霞拥着滚圆红日冉冉东升,彻底驱散了笼罩邺都城三天三夜的雨雾。蜿蜒城中的曲水在秋阳下悠悠漾起一湖碎金,一早就随风携飞无数鼎沸喧闹的鼓乐朝贺声。
东朝卫将军、荆州刺史殷桓率领蜀南一战得胜的将军们巳时驰马入邺都,在朝廷筑于曲水之畔的三剑金台听封受赏。丽阳下的三剑金台辉煌耀眼,黑甲将军执印握剑,于万人的瞩目中更是神光四射。东朝百年来于此金台封赏的大将屈指可数,而先一回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百姓们潮涌曲水两岸恭逢盛事,瞻仰三剑金台上今日这位将军英武的威仪,有年老者在激动之余回忆起十三年前遥远的一幕,青甲修俊的年轻将军迎着旭日的俊朗笑颜依旧清晰在目,矫若游龙的璀璨无限,却终究被巨云沉压天际,一瞬的电光雷霆间,便轰然消散无影。昔日那位东朝大司马的绝世风采,只能叫还记得他的人落得满心悲壮、无尽凄然。
可记得往事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围观曲水两岸的百姓热情呼唤当今英雄的名字,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欢喜鼓舞,一时将道路堵塞成灾,朝廷不得不调来护卫京师的广霁营将士入城疏散人潮。而新进位征南大将军、开府、都督荆司雍梁益宁六州诸军事的贺阳侯殷桓,则领着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恩赐,骑着御驾白马,从容不迫地驰入巍峨皇城。
“这三剑金台的耀眼夺目,受封将军的神武威风,当真是让人羡慕。”采衣楼楼顶高阁,临窗席案边,谢粲趴在栏杆上远眺旌旗映天的宫城,不禁长叹一声。
“看完封将,你满意了?”夭绍毫不动容坐在对面看着书简,抽空瞥他一眼。
“满意!”谢粲仍是意犹未尽的兴奋之色,夺过夭绍的书,激动道,“阿姐,想哪日我得胜回朝,在三剑金台迎日封赏,那才不负晋陵谢家男儿的铮铮风骨!”
“我们谢家素来书香门第,广出名士,倒还不曾有过在金台受封的大将,”夭绍随口道了句,见谢粲瞬间委靡下去的脸色,忍不住抿唇一笑,又道,“不过阿姐今日想,那必是要等七郎为晋陵儿郎正名!”
“阿姐,你觉得我行?”谢粲在夭绍的鼓励下欢喜无限,额角的凤凰仿佛也浸透了万千豪情,勃然展翅,振振欲飞。
“你自然行,”夭绍声音清朗,没有一丝犹豫,“不过光想不做不行,改日请阿公让你入军磨砺一番,将军的神辉是浴血拼杀得来的,就怕阿公会舍不得,你自己又吃不了苦头。”
“谁说我吃不了苦?”谢粲受激,意气风发地反诘。
“七郎的功勋,阿姐会拭目以待,”夭绍赞许颔首,又望去曲水那侧早已冷清无人的三剑金台,叹息道,“其实今日这区区景象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年前郗伯父自安风津大战回城,陛下圣驾率领群臣远去黑石关迎接,并亲自在三剑金台拜郗伯父为东朝大司马、大将军王。而邺都百姓朝风露宿,夹道欢迎至城外三十余里,声势隆重,民间沸腾,那才是真正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
十三年前,自己才刚出世,自无缘得见郗伯父的神采,谢粲心中可惜,眯着眼望向高空,此时碧霞如洗,秋日灿烂,透过九霄云雾他却似乎看到了久远的旌旗槊刀,那是如此地排山倒海、压人心魄,不由喃喃道:“既是如此的功臣良将,为何八年前……”
“七郎!”夭绍一声轻喝。
“是,阿姐,我险些说错话了。”谢粲回过神,忙吐了吐舌。
夭绍起身道:“我们出门这么久,也该回府了。”她拨开席侧珠帘,一瘸一拐地挪步而出。连日阴雨,虽有熠红绫,腿骨间的疼痛还是未曾尽消,谢粲见状忙上前将她扶住,两人到了木梯旁正要下楼时,却望见楼下一层几张相连的席上锦衣高冠,谈笑风生,却是北朝的使臣们。
“看来北朝人虽自命骁勇善战,却还是挺在意我东朝将军的,特定来看殷桓回城呢。”谢粲得意,在夭绍耳边悄悄说。
夭绍望着凭窗而坐、戴着银色面具的黑袍男子,失了会神,才抬手将帷帽戴上,低下头道:“我们下楼罢。”
“嗯。”
谢粲扶着夭绍走下木梯,赵王司马徽不经意看过来,怔了一瞬微笑举盏,高声道:“明嘉郡主,东阳侯,有缘相逢不妨一聚。”
谢粲还未回答,已有北朝使臣注意到夭绍艰难的步伐,“咦”了一声,惋惜摇头:“原来东朝的这位小郡主却是个瘸子。”
“什么瘸子?说谁是瘸子?”谢粲闻言大怒,衣袖一扬寒光出鞘,锋利的剑尖直指那位出言不逊的使臣,冷冷道,“收回你的话,道歉!”
那使臣一直反应不过来,他在北朝为将,马上驰骋素来无忌,岂知如今因一句感叹就被人以剑指向胸口,顿时也是恼火,拍案起身,握起随身携带的弯刀,“铮咛”刚拔出半截,却被忽然而至的冷烈寒气逼入鞘中。
“国卿大人?”使臣忿忿不平看着半途插手的男子。
“东阳侯话没说错,”商之声音清淡,看了看夭绍的双腿,“郡主并非腿瘸,不过受寒症一时伤了筋骨,无法行走自如。”他转目看着那使臣:“两国邦交贵在相互尊重,被你随口评说的是东朝陛下御旨封赐的郡主,话说错了,道歉自是应该的。”
“这话听起来顺耳。”谢粲冰冷的容色终于微微缓和。
使臣涨红了脸不语,看向赵王。司马徽轻轻颔首,使臣这才扔下配刀,挡开谢粲的剑锋,对夭绍揖礼道:“臣方才言辞有失,郡主莫怪。”
“无妨,”夭绍看了一眼商之,又对司马徽笑道,“赵王邀请本是该允,不过殿下也看到了,明嘉身上有疾无法多留,就此告辞。”
“郡主客气了。”司马徽起身致意。
谢粲此刻才心平气和地收剑入鞘,扶着夭绍转身下楼。
“少主,你看――”楼间雅阁之内,钟晔忧心忡忡地落下竹帘,看着坐在案旁静静饮茶的云憬道,“尚公子似乎和郡主已经很是熟悉了。”
不是好事么?求仁得仁。云憬轻轻扬唇,注视着楼下那辆马车。待那姐弟二人上车离开后,他收回目光,仍是静静饮茶。钟晔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却依旧是风清云淡的模样,唯有那抹笑意仿佛就此凝在唇边,长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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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粲自从见了金台封将后壮志勃发,这一日近暮,如同往常练完剑后,他难得地静下心来书房里抱着两卷兵书苦苦琢磨。夭绍也不打扰他,自回了月出阁,取出丝桐琴,坐在长廊上轻轻弹奏。
天色渐暗,星子浮天,月上梢头。夭绍的心思在琴声中早已飞远,信手拂来,一曲悠长,待停了手指轻轻叹出口气时,楼下有人笑道:“难得见你心事重重的模样,是有什么烦心事?”
“阿公!”沉静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夭绍吃惊望去,只见身着深紫蟒袍的谢昶踏月而来,正在楼下对她捋须微笑。
见夭绍扶着栏杆欲起身,谢昶忙道:“阿公上来,你别乱动。”
待谢昶上楼,夭绍已收了琴入了书房,请谢昶在室中坐下,又倒了热茶递过去,笑道:“阿公这么晚来找夭绍,必有要事。”
“要事?或许吧。”谢昶悠然一笑,轻抿了一口茶道,“七郎开始用功了?”
“是,想不到今日殷桓金台封将竟激发了他,”夭绍在谢昶身旁坐下,试探道,“阿公,若晋陵谢家的男儿要从军,你可舍得?”
“有什么不舍?”谢昶叹了口气,“谢家在你们父辈已无人可托,如今只有靠七郎了。阿公倒是希望他不依附谢家的名望,凭自己的能力搏出一方天地来,这样才能在朝廷风浪中站得更稳更坚,也才能让晋陵谢氏得以更久的延承。”
“那大哥呢?”夭绍想起五年前离家出走的谢澈,忍不住问道,“阿公何时才能把他找回来呢?大哥性情坚忍沉稳,强过七郎太多,更适合担起谢氏一族的重任,阿公当真舍得让他流浪在外?”
谢昶放下茶盏,淡淡道:“你大哥自有他必须走的路,你无须太过挂心。时机成熟时,他自会回邺都。”
夭绍闻言沉默,烛色闪烁,朦胧了她如画般柔美的眉目。
谢昶抚摸夭绍的双膝:“腿还疼麽?”
“还好,没有以前那样疼了,”夭绍双唇轻轻一抿,嫣然笑道,“是憬哥哥为我找到了熠红绫。”
“他这次倒是将你放在心上,”谢昶若有所思,微微而笑,抚着她的发,“你准备一下,五日后将邀北朝使团秋狩,太后让你也去清林苑随驾。”
“我去?”夭绍道,“我对狩猎又无兴趣,不如让七郎跟着。”
“都去,”谢昶笑看着她,“太后的意思是,借这次秋狩之机,为你定一个文武双全的夫婿。”
夭绍面色一变:“谁?”
“还能有谁?沈家阿伊最近是越来越放肆狂诞了,而少卿刚得胜回朝,被赐豫章郡王,此子不同其他萧氏宗室子弟,文成武成,风姿特秀,确是个好男儿,”谢昶叹道,“你的婚事,差不多也是该定下了”
“这是婆婆的意思也罢了,”夭绍慢慢道,“难道连阿公也要我嫁人?”
谢昶无奈道:“不是阿公要不要你嫁,是你自己也该想想将来了,女儿家芳华易逝,万不要因任性让自己遗憾终身。将来的路,择难择易,抑或仍只活在你自己的回忆和心魔之中,你自己要尽早下定决心。”
心魔?夭绍脸色发白,强笑道:“阿公说什么,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倒也好,”谢昶轻笑起身,声音幽幽道,“不过,你身边的那几个年轻人,你看得还不够透阿。”
夭绍愈发茫然,直到谢昶转身离去,她还是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心魔……”她低声喃喃,捂住隐隐疼痛的胸口。
“阿姐为何不愿嫁少卿大哥?”谢粲突然探头进来,吓了夭绍一跳。他有门不入,敏捷翻过窗棂,靠到夭绍身边,端详她的脸色,微笑道:“阿姐每次生病昏迷时嘴里喊的都是郗哥哥的名字,阿公方才说的阿姐的心魔难道是――”
眼见夭绍怒瞪过来,谢粲在她异常凌厉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连连道:“我不胡说,我不胡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