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途

此夜因长公主大婚之喜,整个都城都处于通宵达旦的欢腾喧嚣,因此发生在云阁剑拔弩张的激越对峙并不曾引起什么震动,只有京兆尹奔波劳苦,不得不在黎明之前再度带了人过来收拾残局,鉴之以往的经验,此番又是寥寥数言将过失记在云阁树大招风的无奈上,悲戚一叹,就此告辞。他来去之间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形色匆匆昭显其心有旁骛,钟晔暗中探询,才知当前比之命案,更要紧的却是北帝诏宣的大朝。

长公主的婚宴之隆重,不过粉饰太平,安稳人心,然而前梁州刺史、如今西平王姚融手下的大将军延奕似乎是要存心与朝廷难堪,十八日傍晚,集铁甲重兵踏渡渭水,攻占并州西陲的城池池阳。池阳并非重镇,驻守的八千兵马不抵梁州军的强猛攻势,弃城而逃。延奕挥师入城,引火燃薪,将筑于青山秀水间、精美绝伦的池阳行宫付诸一炬,岂料深夜东南风盛,火势控制不及,顺着四面起伏的丘陵树丛绵延数十里,殃及大半城池,此一夜红光浓烟倾覆天地,旦夕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中原大战的序幕,由此扬天焰炎、悲啼哀缟中迅疾延展。

战报在拂晓时传至都城,彼时北帝与诸臣刚自觥筹交错、飞歌纤舞的婚宴上离开,昏沉沉的醉意中还未歇下,俱又在惊怒之中清醒,朝鼓朝钟嗡鸣震荡,本该休憩的日子,却破例宣百官廷议。

中原的战况不比西北局势的旗鼓相当,延奕乃北朝难得的一员猛将良才,率梁州二十万大军并凉州南方诸镇府兵七万,已成洛都的心腹大患。眼下时局,谢澈的北上之行已是当务之急。含元殿前,于百官众目睽睽的恭肃瞻仰下,北帝当阶南面,将节钺亲授紫袍黑甲的年少将军,叮嘱万千。谢澈授命而跪,誓言铿锵,自表一番忠臣良将的心志。

君臣将戏做足,一番繁琐礼节后,时过正午,日照如烟,百官赴往城门送别,北帝登高遥望,待瞧见那一缕明黄旗帜顺着流云飘飞天际了,忧忡不定的心至此刻仿佛才稍有了一刻的平静,闭上双眸,借着被艳阳久照后的顷刻晕眩,恍惚中已然腾云驾雾,俯瞰着烽烟蔓延中原战场――疮痍遍地,血满山河。能有什么时刻,可以比现在更能让他体会到做为君王的殚精竭虑和战战兢兢?水深火热之中权柄在握,冷与暖的极致,无人得知。

风过,云过,人心再烦再乱,日色流逝依旧如常。

暮晚东风熏暖,绮云霞光下的文华殿异常地金碧辉煌,司马豫忙了一日的政务,兼之前夜未曾休憩的劳累,此时未免生出些许困倦之意,于是半躺在龙榻上,静静闭目养神。

入得浅梦之际,脸颊上轻起柔软的触感,司马豫迷糊中睁眼,只见明妤坐在榻侧,正温柔地望着自己,以丝帕拭着自己的额角,温言软语道:“梦到什么,出了这么一头的大汗?”

司马豫神色木然,盯着她的眼眸里透着童真的懵懂,半晌才牵起嘴角笑了笑,顺着她伸来的胳膊依入她温暖的怀抱,闻着她衣襟上的清香,再度闭了眼眸,困意中轻声咕哝:“朕有些累了。”

明妤见惯了他英朗伟岸的帝王之气,却从未见到他这般虚软无力的时候,心中微微一疼,疼痛中又夹杂起莫名的酸甜,手指抚着他疲惫的面庞,柔声道:“那就睡吧,臣妾陪着你。”

斜晖晕黄,照入殿间,光阴如幻。

“陛下!”帝后难得的温馨之时,中常侍黎敬却甚无眼力地闯进来,尖细悠长的声音透着难言的欢喜,“大司马求见,说赵王殿下自永宁传来奏报。”

司马豫当即觉醒,被人扰梦的一丝不愉也顷刻忽略,忙坐直身道:“快传。”

明妤不及回避,起身站在御案边,隐约间总算记起来前朝时收到的一封密信,偷偷握紧了手中的丝帕,抑住心中所有的情绪,不至于流诸于色。

慕容虔入殿,将手执的卷帛双手递上,素来清冷的紫眸此时笑意浸染,禀道:“尚儿此行不负陛下所托。乞特真离开梁州后,果然密行雍州暗中劝说赵王,到达永宁城当夜暴毙刺史府。此前雍州府兵的一半将领已收到令狐淳的亲笔信函,明晓利害大义,聚众大闹军营,举勤王旗帜,求西进梁州,并趁乱杀死了赵王府上长史、姚融的小儿子姚珣。雍州境内大势如斯,赵王殿下如今退无可退,再不能两面徘徊,日前已经发兵梁州。延奕后方生乱,必然手脚大乱,雍州兵马与翼、并二州的军队前后夹击,中原战局脱离困境将指日可待。”

一日的烦忧在此间烟消云散,司马豫合起卷帛,大笑起身:“独孤尚,商之君,果然是朝廷之望,朕之股肱。”

明妤在一旁望着他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心中留存的愁虑慢慢化作沉静的欢喜,浅浅微笑,由衷而生。

雍州府兵出师梁州的消息,郗彦亦在傍晚收到的密函中得知。只是他的心神却未能在此事上多搁,因为随雍州谍报一同而至的,另有一封来自东朝的匿名信函,飞鸽传书,书到鸽亡。

书房明烛下,钟晔仔细察视白鸽腹部的伤痕,微微皱眉,对郗彦道:“想来发密信时情况极险急,这白鸽身上的伤痕乃箭簇所擦,坚持飞这么远送来洛都,失血过多,落下的一刻,当即断气。”想了想,又续道:“少主,依信中的内容看,此白鸽必然是自荆州飞来,只是荆州那边经过韩瑞的背叛,云阁细作死伤大半,这段日子的密信来往无不是迟滞受阻,此信中所说的南蜀与殷桓暗中盟约、将要发兵江州的事天下皆无风闻,此人又何从得知这样机密紧要的消息?而且……这白鸽身无暗记标识,并不是云阁训练出的信鸽,可它却认得洛都云阁的线路,岂不怪哉?”

说到此处,钟晔心念霍地一闪,颚下胡须无风自颤,故作镇定地放下白鸽,虽则心怀失而复得的期翼,嘴里却依旧是装糊涂地推算:“还有信中这些云阁的暗语,此人又是从何得知?少主,如此种种看来,想必送信之人和云阁的关系定然匪浅。”

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郗彦只是抿唇不语,垂眸盯着信函上暗带殷红的墨迹,脸色渐渐凝重。

钟晔心中已然是明镜般地清楚,也不再出声,用麻布包裹住白鸽,交给书房外的仆役另觅安身之地。再度返回书房时,还未坐定,忽闻一缕箫声在竹林中曼然飘起,透过书房半开的窗扇,只见月色如水,倾照竹林间那袭胜雪白衣上,四周翠影凉冽,风拂起,碧叶动如波浪,愈发衬出吹箫之人的翩翩潇洒,绰约于世。

难得见沈伊如此清雅的一面,钟晔在愣神中刚升出一丝欣慰,那宛转悠扬的箫声却陡然一变,凄苦悲凉,诉不尽的哀愁。

“假模假样。”钟晔边咬牙切齿地暗骂,边在激灵和寒战中顿悟――此人此生是无药可救了。两耳许久不经此非人的折磨,因此眼下愈发难熬,待要上前关窗,却不抵那道白影掠来的飞速,修长的身躯就此倚着窗棂慵然斜坐,含笑的目光横睨钟晔,懒散如初,顽劣如初。

钟晔无可奈何,忿然离室。

郗彦一如既往地不为所动,将荆州送来的密函靠近烛火,弃入案旁的鎏金博山炉慢慢燃尽。跳跃的火焰映入那双沉如静水的眼眸,片刻的明亮之后,灰烬成暗,幽深莫测。

有侍女捧着两盏热茶进来,先递了一盏给郗彦:“公子用茶。”站起身,觑着凭窗吹笛、自命风流的沈伊一眼,微笑着持盏上前,啧啧而叹:“我听惯了主公的笛声,郡主的琴声,却从未听过如此鬼哭狼嚎的箫声。沈公子方才可是和郡主说,要来吹曲超度昨夜刀剑争鸣中逝去的亡魂?怎么如今我听着,不似超度亡魂,倒似生生要将活人超度成死人?”

“嗳?”沈伊气息一窒,脸色发黑,箫声当即依依而散。

侍女笑意不减,将茶盏给他,温柔地:“沈公子是吹箫吹累了罢,请用茶。”

沈伊收起暖玉箫,跳下窗,笑意又复如常的优雅,盯着侍女打量几眼,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赞道:“姑娘人美,素手含香,煮出来的茶汤亦是清澈灵秀,非同一般。”

此话听起来诚意满满、毫无轻佻,侍女不觉一怔,而后轻笑:“公子慢用。”素色裙裾冷冷一飘,拨了帷幔转身离开。细碎的脚步声在廊下未曾去多远,忽听她扬声言道:“尉迟公子,沈公子夸你人美,素手含香,煮出的茶汤亦是清澈灵秀,非同一般!”

“噗――”沈伊含在嘴中的一口茶当即喷了出来。

书房外半晌无声,沈伊平稳了心绪,抑制住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廊下却蓦地而起哐当一声裂响,却是茶壶落地的破碎声。

于是此夜愤慨奔走的,再不止钟晔一人。

室中,沈伊抚着胸口一副受惊的模样,喃喃不已:“这小子的脾气比他师兄还要厉害。”事已至此,他也再无品茶的心情,在书案边坐下,指尖摩挲茶盏,想了想,又不禁轻笑:“好个牙尖嘴利、聪明机灵的丫头,真是有趣,难怪夭绍那么喜欢她,此次南下,想必是离不得了呢。”

离不得?郗彦若有所思。良久后回神,淡淡一笑:“阿伊,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沈伊别无他想,因此并不以为意。

郗彦斟酌了一会,才慢慢说道:“我方才收到荆州密报,朝廷派去南蜀招降的大臣被杀,南蜀国君与殷桓已暗中定下盟约,不日将出兵江州。荆州军虽然骁勇,但此番东进却无想象的顺利,与江、豫两州兵马对峙襄水,正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若有蜀兵南出湘江,江州的战局便会岌岌可危。虽则当初义垣哥哥曾答应过阿憬,徐州北府兵将西行援战,若北府兵当真能至江州战场,阿憬倒也不会出现前后难顾的困局。只是如今……此间却有两处麻烦。”

“两处麻烦?”沈伊瞥了眼书案的战图,沉默片刻,低声笑道,“北府兵彪悍善战,历经烽火,如果真能与江州军携手对敌,不喾为前线佳音。只可惜,北府将士大半为你父亲郗峤之的部下,多年来与朝廷素有隔阂,怕是难以接受别人的调遣,更不论,这个人还是曾经有‘杀你’之过的湘东王萧璋之子。你担心的麻烦,是不是这个?”

“此是其一。”

“其二……”沈伊略有沉吟,皱眉道,“难不成你是想恢复郗氏少主的身份,回东朝重握北府兵?”

“是,”郗彦扬了扬唇,望着沈伊,眸色澄澈,“知我者,武康沈郎。”

“你别以为这样说就能唬弄过我,”沈伊丢下茶盏,思虑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微弱的借口,“你的身体……”

“你放心,我自会调理,”郗彦温言打断他,又道,“我此行南下江州,若要恢复郗彦的身份,统掌北府兵,必要得朝廷的认可,因此当年的旧案……纵然是未免多生风波暂不平反,也须有人在朝中为我周旋。当年父亲在怒江受困,一来纵然有水汛天敌之故,二来,也与朝廷有人在后方故意克扣延运粮草有关,因此而北伐不成,这才遭奸人的诬陷。如今我却不能重蹈覆辙,朝廷中,太傅和丞相纵然肯相助,但他们为国为族多受各自利益的牵绊,此事朝夕能变,我不能完全相信。”

沈伊笑了笑,脸上的颜色是从未有过的清淡平静:“所以,你想让我回朝入仕途。”

郗彦默然长久,缓缓出声道:“我只相信你。”

“就凭你这一句,我还能有什么做不得的?赴汤蹈火,死也甘愿,”沈伊抚箫轻叹,眉梢眼角全无素日的浪荡不羁,浮华遮蔽,浩然沉稳,慢悠悠透出口气,又微微笑道,“只是两手空空地,叫我如何入朝?”

郗彦自案边拿出三卷书简,两卷帛书:“这些书简是北朝御史台平反独孤一案的副卷。两卷帛书,一是令狐淳当初所述的九年前南北勾连的密情,还有一份,是我给陛下的亲笔书信。”

沈伊将书简帛书通通揽入怀中,站起身,将要走时,又掉回头,一本正经地指责:“不过阿彦,有件事你却做得十分不厚道。”

郗彦莫名之下不免微怔,沈伊扑眨着眼睛,视线斜挑向上,瞥着书架上的酒壶:“宫酿赤雪醇,你从哪里搜寻来的?竟又是只顾自己享受了么?”

郗彦轻笑,长袖一扬,暗风携带青玉酒壶落入沈伊满满当当的怀中:“本就是为你备下的,一时忘了。”

木塞未开,馥郁甘醇的酒香已然满怀,沈伊功德圆满,转过身用脚踹开门扇,离去前笑声纵肆:“箫千首,酒万觞,几曾正眼看侯王?昔为梅花醉不归,而今却欲金阙眠-―”一生醉心红尘之外,今夕何夕,从此坠入凡尘。声音飘远之际,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叮嘱:“阿彦,莫要忘了去看看小夭,她已等了你整整一日,再忙也不该是这样忙的。”

夜风满室,月光湮没烛火,冷锋沉落眼底,凌割眷念。恍惚中而起的疼痛和苦楚,丝丝而来,直击心房,避无可避,于是不再逃避。

郗彦心思落定,提笔写罢一卷信函,出门交给等侯在外的钟晔:“送往江州浔阳,给阿憬。”转过身正待去夭绍的阁楼,却见长廊深处两人迎面而来,偃真在前,沐奇在后。

待近前几步,偃真禀道:“长靖公主一行已然渡了济水,一路通行的牒文我也交给了她,想来不会再出差错。”

郗彦点点头,看着沐奇:“三叔不是随谢澈大哥北上,怎么回来了?”

沐奇病恹恹的面庞上笑颜文雅,回道:“公子思来想去,觉得我还是留在郡主身边照顾的好,他身边自有老四跟着,应当无事。只是郡主――”他刻意拖长了音调,颇有几分耐人琢磨的意味深长,“听偃总管说,她昨夜又受伤了。郡主此番北上,接二连三地伤痕累累,回去东朝,沐奇还真不知如何向太傅交待。”

郗彦轻轻抿唇,廊外月色凌乱,竹荫深浓,也衬得他的脸色模糊不辨。一言未发越过沐奇,玉青衣袂流逝似水,依旧朝夭绍的阁楼走去。

偃真看着他默然远去的背影,心中叫苦不迭,不断诅咒发誓,将沐氏十八代祖宗悉数问候过去。一转头,又望见冷冷站在阶下的钟晔送来刀剐般的眼神,顿觉沉冤似雪,郁结横生,当即恨不能够剥心明志,以告苍天。

清池畔此夜的月色不比昨夜。池水粼粼闪烁,一如刀光剑影的沉淀。岸边花草凋败,血色残留,百转风吹露寒,无复生机。

阁楼上,夭绍倚栏而坐,对着面前一盘残局,正想得入神。

昨夜她救了自己的命,丑奴知恩当报,这一整日都黏在她身旁,端茶奉水,乖巧十分。此刻又捧了糕点蜜饯过来,讨好地:“谢姐姐,晚膳放在那都凉了,我让人先拿下去热了。你若饿了,先吃些糕点罢。”

夭绍也不拂她美意,随手拿过一块,慢慢咀嚼。

丑奴在她身边盯着棋局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枯燥之下游目四望,不经意发觉楼外池边静伫的淡青衣影,顿时欢悦:“澜辰哥哥!”转过身,踩着木梯蹬蹬跑下楼去,拉着他进阁楼,数落道:“谢姐姐等你用晚膳呢,怎么现在才来?”

语气亲热,浑然不分彼此。夭绍这才从棋局上收回视线,转过头,看着郗彦,似笑非笑。

不知是她的眼神太过通透,还是丑奴的举动太过亲密,郗彦突然间有些难堪的恼火,抽出被丑奴紧攥住的衣袖,飘身上楼,揽过夭绍,直入内室。

砰地关上门,避绝一切干扰。

丑奴怔怔地站在楼下,侍女捧着热好的菜肴过来,正见这一幕,撇撇唇道:“又要先施针,再用膳了。想必这些菜肴还得再热一次。”

“施针?”丑奴恍悟,又高兴起来,接过食盒,殷勤地,“没关系,交给我去热就好了,姐姐歇一歇。”扭过身,浅绛色的裙裾便在月光下翩翩远去,哼着婉转的歌声,脚步轻快,无忧无虑。

阁中内室,此时寂寂悄然。烛火映着珠帘明光流转,照得两人的脸色都透出几分难得的红润来。郗彦自案上取来针囊,回过头,但见夭绍坐在榻上,捧着卷书简,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走到她身边,她丝毫不为所动,只对着书简,愈发地心无旁骛。郗彦微微皱眉,握着针囊在榻侧静站了半晌,终于出声道:“躺下罢。”

夭绍并不理会,举高书卷,遮住脸,“作甚么要躺下?”

明知故问,问得蹊跷。

郗彦无从择言,夭绍等了一会不见有人答话,又慢慢将挡在眼前的书简落下,瞥了眼郗彦手里的针囊,嫣然笑道:“我正在看医书呢。有人说,我这些日子看了这么多医书,想来知道怎么治自己的腿疾。郗公子今日又何来的操心?”

郗彦定定看着她,目光沉静似古井之水,波澜难兴,唯有暗潮在深处涌动,看不明晰的晦涩。“夭绍,”他缓缓启唇,温润的笑颜一如当年对她不离不弃的清俊少年,柔声道,“躺下罢。”

夭绍笑意凝住,眼睫眨了眨,眸中隐隐浮出一层湿润的雾气。

她微微低头,娇嗔不再,眉眼依旧是往日的温柔。依言躺下,依言闭眸。只要是他叮嘱的。金针刺穴,柔力通脉,此刻都不是痛,重重的心事又莫名添了一件,辨不出来由,分不出喜怒,却平白夺去了她所有的心情。

他对她如此地忽冷忽热,似曾相识。

以前是为什么?如今又是为什么?她不住思索着。

施针半个时辰的相对,两人都静气摒息地,各自沉默。待郗彦取下所有金针,夭绍睁开眼,望见郗彦额上的汗珠,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拭。指尖刚触碰到那冰雪般寒冷的肌肤,郗彦身体一挣,略略侧身避开。

夭绍的手滞在半空,良久,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缓缓将手臂收回。又撑着胳膊坐起身,想要下榻,不料双腿如灌冰铅,沉重,僵硬,丝毫挪动不得,顿时大惊失色,瞪着身旁的人:“阿彦?!”

郗彦轻垂眼眸,脸色雪白得几乎透明,此刻任珠帘光色摇闪,却再无法将他的面庞映出先前的红润。他收好针囊,淡然一笑:“夭绍,我方才接到了东朝的密报,南蜀与殷桓私连,江州战事紧急,不得不尽快南下。”

夭绍起伏的心绪终于自腿上的禁锢转移,此时不须细想,已然明白其中原委,盯着郗彦看了好一会,还是抑不住惊怒,冷笑道:“所以,你要舍了我独自南下?”不敢置信,不得不信。

郗彦沉吟了片刻,抬起双目,望入她努力掩饰着慌急的眼眸,慢慢道:“你腿上的剑伤虽然不深,但因先前的旧患本就未好,如今再添新伤,未免沉疴难养。我此行南下须日夜不断赶路,纵马疾驰,等不得你乘马车。”

“腿伤!腿伤!”夭绍懊恼难当,“你能再找个好一点的借口么!”

郗彦注视着她,半晌,微微而笑:“这里,洛都,有你舍不得的人。”

目光相对,毫不避忌,他竟说得如此坦然。

夭绍的面庞瞬间褪去了所有的颜色,浑身冷颤――是什么逼得他如此无情,冰凉的剑刃所指,竟要这般利落地直戳她的心口?曾经在那里留下的伤痕刚刚结疤,薄纱罩着,朦朦胧胧,心肝灵慧的两人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触,等着它痊愈,等着它淡却,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这样迫不及待地、狠心地再度撕裂,让她猝不及防、无路可逃。

“我不是……”语出唇齿,虚弱颤微,话已不成音。

不是什么?她倏地有些茫然。

殊不知烛火却照清了她眸中的情绪,从未有过的羞惭,从未有过的黯淡。

怔忡中,只听他如释重负般轻声叹了口气,淡淡道:“明知不可为,偏偏任性而为,从小到大,屡屡如是,该改了。你留在洛都养好腿伤,再图南下,又有何不可?”他说得如此地平静,又是如此地漠然,仿佛两人中间隔着的,是万里山河、九重天阙,那样地遥不可及。昔日的耳鬓厮磨、生死与共原来只是水月镜花,但凡一丝微风吹来,便可如约而逝。

夭绍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轻声一笑。

这笑声太过突兀,似乎有着透穿一切的蛊惑,趁着他微怔的神思长驱直入,清晰而又温柔地,触摸着他心底的苦和恨。

他不免微生狼狈,只是言尽于此,他也再无解释的必要,移开目光,站起身。青衣隐没于紫纱帷幔中,没有一丝的踟蹰。好像只有这样冷淡绝然地离开,才能带走一帘的风月、满眸的柔情,然而步履迈出,四肢百骸无不沉哀生疼,如被冰封、如受火炙,喘息、挣扎,脱离不出,心中竭力压抑着那样激烈的情绪,让他连喉间何时涌出了腥甜也不自知――

早知如今的离别,又何必当初义无反顾地深陷。

“阿彦,等等!”帐后蓦地扑通一声闷响,艰难的呼唤迸出唇间,终归还是牵绊住了他的脚步。回过身,拨开幔帐,僵立片刻,才俯身扶起无力倒地的夭绍,冰冷的指尖慢慢伸出,抹去她眼角沁出的泪珠。

夭绍唇边挽起一丝微笑,指了指一旁的雪魂花:“别忘记带走它。”

“好。”

夭绍就势握住他的手,待要再语,郗彦却不容她开口,手指微动,点上她的睡穴。那双明净的眼眸犹自含着来不及诉诸于口的不舍,却只能就此忿忿不甘地、阖目而睡。

梦中不知人间岁月,清风吹入室中,卷起紫色绫纱,包裹住两人的身躯,柔如东山的春光。

“舍不得的,岂止是你?”郗彦心道。低下头,寒凉颤抖的唇,终于碰上那温暖的柔软。微甜,微苦,深深一吻,久久难离。嘴角溢出的血丝沾上她的红唇,浓浓一缕,瞬间染成惊心怵目的妖娆。

如花美眷,如玉容颜。

到底不如似水流年。

我给不起――

郗彦将她抱上软榻,盖了锦被,慢慢抹去她唇上的殷红。

就此别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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