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老人们曾经说过,魂魄最惦记谁,就会经常托梦给谁,依照魂魄漂移的逻辑,秦桓之最惦记的人肯定是他的亲生母亲宁氏了,你看看我,还不曾有过一次“魂魄入梦”来呢,宁氏却“见”了他不止一次,你说,魂魄漂移的能量守恒定律有没有道理?
可我来了那么久,又整日的在宁氏眼前走动,甘心做一块沉默的背景墙不说,还陪她松土,除虫,施肥,绞尽脑汁培植兰草新品种,简直比专业的园丁还敬业百倍,态度足够端正,力气也出得不少,可宁氏不愿对我吐露心声敞开心扉啊,迄今为止,她对我说的话只有三句:
“把蕙兰的孽根分成两株。”
“回头你把墨兰的根部垫上薄薄的干草。”
“韵兰是极娇贵的品种,你要小心轻放。”
似乎是嫌我笨手笨脚,手法不够轻盈伶俐,而且没有专业技能。
不专业!那是当然的,我可没在沁园伺候过兰草,秦桓之不是痛恨兰花这个物种么?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琢磨不透老太太是真失忆还是假随遇而安?
真失忆又如何,假随遇而安又该如何?秦桓之已经不在了,我也失去了政治价值,按道理说,宁氏也已经失去了当人质的价值,她留在这里,处境有点尴尬。
可我又不能直接问吴王,说:我们能走人了吗?我唯一能咨询的只有乔氏了。
:“嫂子,你看我们能不能把老夫人接到武陵郡调养?一来你可以照顾到家里,二来我也能真正的孝敬老夫人,不用白吃白喝他人的。”
乔氏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不行呢,妹子,吴王有令,老夫人不得离开秣陵城半步!不过,他还说,老夫人离开也可以,除非奇迹出现,世子复活。”
我咋舌,那人一定是疯了,还没听说过人死还能复生的,他要软禁宁氏到几时?到底想针对谁?有意义吗?
我一肚子疑惑和想不明白,独个在九曲回廊里五步一徘徊,十步一回头。
宁氏的境况似乎还不算差呢,落叶归根颐养天年,没有清官断难的家务事缠身,没有大宅院内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自由受限,现在的宁氏,还需要自由吗?
我抬头望望蔚蓝高远的天空,又望望远处依稀可见的宁氏劳作的身影,她的身影是那么孤单,那么的了无生气,在沁园初见她时的娴静与干练早已荡然无存,眼前的宁氏真个如“稻香老农”,天天与芬芳的泥土打交道了。
只不过,《红楼梦》里的稻香老农李纨是表面风光的朝廷命妇,更是心如枯槁的悲苦之人,记得在洛京的时候,宁氏虽然中年丧偶,又与最心疼的小儿子生生分离,但是她并未因此失去活力和生机,她坚持己见,不肯入宫中和我们朝夕相对,不就是为了保护个人独立,维护自由选择的权益吗?
要知道宁氏的一生都在争取自由选择的权利,所以少时的她才会选择与娘家决烈,与情郎远走高飞。
如果她不是真失忆,那么她老老实实地呆在秣陵的原因只有一个:等待时机。
她在等待什么时机?是秦家的人吗?如今她能依靠的秦家人只有秦建之了,而秦建之远在天边,身不由己,又手无缚鸡之力,论政治手腕和吴王不是一个段位上的,所以秦建之宁氏是指望不上的。
会是我吗?
不像啊,我来这么些天了,她还是对我不理不睬的呢,如果想接头,独处的机会多的是,早接上了,可她连明示暗示都没给过我啊。
问题太多,想得我脑仁疼,不知怎么回事,昨天半夜起,耳边一直有个古怪的声音坚持不懈地惊扰我,声音很惊悚,有点像勾魂使者拍打的金跋,又像催命阎罗敲打的破锣,声音是环绕式的立体声,让人分辨不出是哪里来,闭上眼睛,我感觉那声音织成的网,正牢牢地将我困住,睁开眼睛,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微弱的灯光没心没肺地跳跃不止。
我抱头将身子蜷成一团,一夜无眠,那声音消失后,天已经渐渐亮了。早膳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乔氏,得到的回答果然在意料之中:她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由此可见,声音是针对我的了,所以我才坚定了带宁氏离去的念头。从乔氏的回答来看,不辞而别万万不可能的呢。
难道他还能限制我们一辈子不成?
人在困境之中,潜能往往被最大限度地激发,我苦苦思索了一天的结果,是想起秣陵城中的两位故人。
吴王崇尚佛教,秣陵城里有两座寺庙非常有名,一是西海禅师修行的法雨寺,二是无云大师守护玉璠的甘露寺,西海禅师享受的是国师的待遇,岂是我一介凡人随随便便能见的,无云大师与我有一定的渊源,又见过宁氏,或许愿意提点我一二。
甘露寺建在江边一座小山上,站在临江的香炉阁,能俯视长江惊涛拍岸的壮观场景,犹如万马奔腾的滔滔江水,恍若金戈铁马的战场,使人血脉喷张,让人不禁怀疑,甘露寺是适合佛家修行的地儿吗?
换个角度去思考,那无云大师从事了大半辈子的特务生涯,突然的四大皆空,慧根萌生,其胸襟视野或许与常人大大不同,要不然,我们怎么能放心让他看护玉璠呢?
我没想到的是,简短的寒暄过后,无云大师没有和我探讨宁氏的问题,他丢给我的第一个重磅炸弹居然是:“夫人有所不知,世子去世时的情形,真是惨不忍睹。”
我的手一颤,杯子几乎滚落在地:“惨不忍睹?为什么?是被人暗害的吗?”
无云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否定了我的猜测。
我打断他:“你快告诉我啊,世子是怎么死的?”
无云大师用一种怜悯的神情看着我:“施主认为什么样的情形,才是惨不忍睹?”
我张口结舌,胡乱回答道:“被人杀害,死无全尸?”
无云大师摇摇头:“如果比这更惨的呢?”
我的心悬到半空:“五马分尸,车裂?”
无云大师断然否定我的说法:“施主说的都不是,依佛家看来,那些惨都只是表相,算不得最大的受苦,施主自幼熟读经书,不会不知道人生最大的苦楚是什么吧?”
我现在心情槽糕得很,哪里还记得许多,大概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生,老,病,死,求不得,爱憎会?”
无云大师不再否定我了:“世子在世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年,可是,人生中的苦他都受受尽了,他生前没有过一句怨言,又广结善缘,可临到去世,却不能安心往生,哭成个泪人,只喊着娘亲娘亲,如此的执着,以致于魂魄难安,到不了西方极乐。”
:“连日来,我为世子超度的次数已经很多,念诵的经文也很多,可一安静下来,就能看见世子向我苦苦哀求,求我不要放他往生,他还有心愿未了。只要我在香炉阁,总能听见世子用手不停敲打窗户,求我放他进来,他说他不愿在奈何桥上失去记忆。”
无云大师的语速很慢,似乎针对性谁,好像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漂浮在空间的魂魄娓娓道来,他说话的样子,有种说不出怪诞,我想起昨晚耳边响起的诡异的声音,还真像是来自地狱的亡灵。
皑儿,皑儿,你为什么不投胎转世去,开始新的轮回,非要让魂魄在荒野上飘荡吗?
无云大师递给我一块软软地棉布,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泣不成声:“大师,为什么世子会如此?他生前可是一点都不执拗的啊,他那么善良厚道,为何不能善终?上苍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我断断续续地说道:“都说善恶有报,世子的一生除了善,从来没有半点恶,为什么有这样的结局?大师,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让世子安心往生啊。”
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皑儿,我可怜的孩子,你的一生为什么都那么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无云大师叹息道:“解铃还需解铃人,世子去世的那日,吴王失去理智,他大声责怪上苍,不肯答应世子的遗愿,非但如此,他还苦苦挽留世子,不准他放弃,不允许他对他不孝,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说他还有宏伟的目标要他一起来完成。施主,你是知道的,世子一向严于律己,所以面对吴王的指责,他觉得自己罪不可赦,是吴王的执念,令世子的魂魄不安,同时也激发了世子对一直以来,缺失的母爱的欲念,以致于不肯面对自己已经过世的事实,无时不刻的想着回到生前的世界,和施主你,重续母子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