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的打击,所以,石新华在和刘璐璐的关系上,并没有负罪感。春节过后,他离婚的意愿就越发的强烈了。他忽然想到,他应该离婚。离婚了,他就娶刘璐璐。他把这样的意思对刘璐璐说过,但刘璐璐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

刘璐璐事实上也梦想过,但她后来还是冷静了下来。她想,如果这样,他的前途肯定要受到很大的影响,而且,她认为自己真的配不上他。就算是她有一天和金建军离婚了,她想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我想在城里买处房子。”那天早晨金德旺又这样重复说。

“建设在厂里,建明大学毕业以后肯定也是留在城里。所以,在那里买房子是大势所趋。”他说。

买了房子,一部分人就会先到城里去生活。

有钱就是好。

有钱就可以过上像在天堂一样的生活。

他们家离天堂是越来越近了。

“爷爷到时候怎么办?”金巧云笑着说,“城里全是高楼,他能爬得动么?”

“唉,我老了,”金老太爷叹着气,“你们都去吧,我留在这个老房子里。我是不能动了。”

大家一时都有些发呆,他怎么能听清这并不响亮的声音的呢?

“我肯定是撑不过这个夏天的”他边说,就颤巍巍地柱着拐杖站了了起来,离开了饭桌。

从黑槐峪到省城有千里之遥。

去一次省城,就像去天堂一样。

乔娣娣来过省城不止一次了。

她像任何一个小镇上来的人一样,喜欢大城市。

大城市的繁华让她感到迷醉。

无数座高耸的大楼,宽阔的街道,圆形的摆满鲜花、有着漂亮喷泉的广场,茂盛高大的道路两边的树木(或是法国梧桐,或是雪杉),现代化的商场和超市,琳琅满目的商品,咖啡馆,夜总会,鲜花店,酒巴……

乔娣娣向往城市。

她希望自己能在城市里生活。

过去,她就在城市里打过工。可是,那只是打工,城市并不属于她。最终,她回到了家乡。然而,她有决心有一天重回城市(她只要能到县里生活就行了。县城,也算是城镇了)。现在,她正朝那个目标走去,而且越来越近了。

推她朝前走的,就是秦家振。

过去,她在省电台参加播音员普通话培训的时候,秦家振曾经前后两次悄悄地来过省城看望她。他们一起开了房,五星级的,一个晚上差不多是她一个月的工资。然后逛商场,下馆子,进公园。他带着她,把整个省城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尝过了,好玩的地方也都玩过了。

钱花得就像流水一样。

有钱真好。

有权真好。

在别人眼里,秦家振是一个很有权威的镇党委书记。然而,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很强的男人,一个嬉皮笑脸,动手动脚的男人。一个想要那事,什么都肯答应,根本不讲原则和党性的男人。自然,她也知道,她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可以被玩弄的年轻女人。

他比她大十多岁呢。

乔娣娣不是不知道自己在镇上那些人眼里的形象,从他们在她走过时看她的眼神,以及她偶尔听到的窃窃私语,她就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多么的糟了。但是,他们也就只能在背后小声地议论。

他们没有实据。

有得就有失。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

乔娣娣心里清楚得很。包括自己过去的那些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对她都有一种说不出感觉。她们现在一个个早已经作为人妇了,最多的一个居然有了三个孩子。日子当然过得很不好。有一次她下村去检查,发现有一个女同学家里除了锅桌床凳,家里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那种贫穷,真的是让人触目惊心。

她当然不能这样。

她的父母对她是忧心忡忡。

她的哥哥们感觉受了很大的侮辱。

她的嫂子们有时和她的哥哥吵架,居然说她是个婊子。

可是,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善,应该说,很大程度上靠着她。而哥哥嫂子们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完全不认她,甚至恶语相加。

全是没有心肺的货!

她不想再生这种气。她有目标,她要向前看。她要把他们抛得远远的。现在,她不仅是镇政府的一名干部,还不再是当广播员了,而是成了一名团干部。她的目标将来是调到县里去,团县委,或者是别的什么部门。黑槐峪,不可能是长久之地。

她年轻,在黑槐峪,她是不可能嫁到人了。当然,也没有合适的对象。一年多前,镇上供销合作社倒是有个刚调来的小伙子想追她。那个小伙子挺不错的,长得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他们一起去看过电影,一起在夜幕下小镇的小街上散过步。拉过手,接过吻。那个小伙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讲话也是慢声慢气的,她在心里很喜欢。秦家振后来也知道了,多少有些不高兴。有一次,他就问她:“听说你谈了个对象?”她应承了,他的脸就拉得很长。她也挺不高兴的,转脸就走。

秦家振当然不可能离婚。

他只是想独占她。

后来,秦家振倒也没有再干涉。但是,那个小伙子对她的态度突然就冷淡了。也许是他听到了什么。乔娣娣受到的打击挺大的。至少,她在这场恋爱里,她是认真的,投入了。然而,她后来也想清楚了,那个小伙子怎么可能会和她一直谈下去呢?就算他内心愿意,他也受不了镇上的那些闲言散语。

舆论的压力太大了,谁也不会愿意扛着的。

后来不要说没有主动追求的小伙子了,甚至连说媒的人都没有了。乔娣娣就知道,在黑槐峪,她是铁定了嫁不出去的。她只有走出去,最近也要到县城,而且是走得越远越好。

她想走。

走得远远的。

她在一步步地朝这个目标努力。

金德旺没有想到“娇滴滴”在培训班开学后的第二天,就找到了金建明。在有着“陵城工业大学”几个金灿灿大字的背景墙的校门口,把两千块钱交给了他。

“娇滴滴”显然对这个大学生充满了羡慕。

金建明对父亲托人带钱给他,多少有些意外。因为事先他并没有想到,父亲也没有打电话来过。每次,他回去以后,他总是一次性地把钱带够。而且,如果他在实在不够的情况下,是可以向金建设要。金建设当然是向他们家的那个亲戚要。

金建设现在在厂里已经有些牛了。

金建明去看过他。

那是一个星期天,金建明开着一辆不知从哪搞来的小车来接他。金建明到这个城市的时间比他短,但是显然比他适应得要快。他已经取得了驾驶证。仿佛,他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城市社了。

金建明有些羡慕哥哥这样。但本质上他又是一个低调的人。在学校里,他从来不向别人介绍自己家的情况,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在家乡开挖小煤窑。他生活上也不铺张,总是尽量和大家保持一致。当然,别人还是能感觉到他在经济上的某种与众不同。

乔娣娣的性感和艳丽让金建明那天有些惊讶。自然,他想不到在自己家乡的镇上还有这样时髦的女性。乔娣娣说她是镇上的团委书记,是来省团校青年干部培训班来进行政治学习的。

那天城市的天气很好,天空是少有地蓝,阳光灿烂。乔娣娣的笑容让金建明心里感觉很是轻松。她说想在校园里看看,他就领她四处逛了逛。她对校园里的一切都表现得特别的新鲜。她对知识和校园的羡慕和向往,使和金建明有了一种自豪。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她说她要回团校,他就客气地留她在学校边上的一个酒店吃饭。她高兴地同意了。

饭菜当然很是简单。

但感觉很好。

金建明在饭桌上,说起了自己的哥哥金建设。

她听得饶有兴趣。

她对那个工厂很感兴趣。

金建明说:“那哪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啊好啊,”乔娣娣高兴得不得了。

21

城市里人海茫茫。

就在乔娣娣和金建明见面的这一天,来自黑槐峪的郑三,在到省城四处投诉后,又蜷缩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像个难民一样,等候回乡的火车。

郑三有点咽不下这口气。不管如何,这是一个法制社会。有法制,那就应该有个讲理的地方。那些接待他的人,自然对他反映的情况司空见惯。在信访办,像他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算是问题。有些人的怨屈真的是大了。自然,他们认真地接待了他,然后把他反映的情况记下了。他们对他说,他们一定会认真对待这件事,再向有关部门了解一下。当然,最后还需要由地方政府进行处理。

老婆是反对他上访的,哭着让他算了。可是,郑三不服。他受不了那样的侮辱。他是个直性子,受不得屈。他的性子中有火药成分,压力越大,越要爆。

郑三虽然也在黑槐峪,但却是不和金德旺一个地方。两个村子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相距有二十多里地。他本以为本乡本土的,在窑上干活,会好一些,谁想开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黑心肠。有钱人,黑起脸来比谁都厉害。他们眼里只认钱不认人。

为了讨要他应该得到了补偿,窑主金德旺居然指使下面的人打他。那一次把他打重了,下手的是臂上有着剌青的一个流氓。郑三在家里整整躺了有十几天,又花掉了百十多块钱的医药费。原来经济上就拮据得不行,一下子就又更加地紧张。

雪上加霜。

家里的状况是相当的不好,但对最近的这一切,远在省城上学的郑燕青都不知道。

郑三也不想让她知道。

燕青是他的女娃,在省城上大学。

那是他的骄傲。

全家的希望所在。

郑三有三个女娃,燕青、燕兰、燕芳。

燕青是老大。

她在学校的成绩一直就非常好。初中考高中那年,她就提出不上了,他没有同意。高中二年级她再一次提出来要回家干活,他同样没有答应。事实上,他知道,女娃是喜欢上学的,而且希望自己能一直读下去,但是她也是懂事的,——家里太穷了。

这次来省城上访,女娃燕青同样也不知道。他虽然很想她,但是他不想让她在她的同学们面前丢脸。自己这样子,怎么好去见她呢?

上了大学之后的女娃,就很少再向家里要钱了。她也很少回家。她不是不想家,她说她有时想家想得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她是舍不得花路费。在学校里她靠勤工俭学,一个人找了三份活。一份在食堂里择菜,一份在图书馆整理书目,一份在学校的物理系大楼里当清洁工。所谓的清洁工,实际上就是扫厕所。

女娃很辛苦。

郑三不希望她这样辛苦。大半年前,她居然还给家里寄了六十七块钱,说是她靠勤工俭学挣来的。她特别开心,因为是她第一次挣到的钱。这些钱,是她好几个月攒下来。她的妈妈开心得不得了。郑三叹着气,心想,燕青不容易哩。她在学校里,更需要用钱啊!她已经是艰苦得不行了!在学校里,虽然贫困生很多,但她是贫困生中的贫困生。她的贫困,在班上,在系里,都能挂上号。好在她已经是大二了,再过两年苦日子,等她找到了工作,就会好起来了。

全家人都盼着这一天。

郑三坐在车站里,等待火车载他回家。

他在想:回去以后,他还要找金德旺算账。

事情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