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平下了朝, 抬脚往坤宁宫走。他醒的时候见琼芸睡得正香,就吩咐下人莫要吵着她,让她继续睡。不知道芸娘这个时候醒了没, 启平想着, 脚步都欢快了起来。
进了坤宁宫, 里头很安静。他就知道, 芸娘是还没起。见着他, 太监丫头们纷纷下跪,可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启平心中满意,感叹皇后□□下人有方。
走到里间, 琼芸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脸颊两侧有浅浅的粉色, 凌乱的发丝调皮地贴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她的胸口规律地起伏, 启平坐在床边, 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相比平常时候的她,现在琼芸多了一丝柔软, 少了一丝冰冷。
启平看痴了,一时舍不得叫醒她。
花枝走过来悄声说:“皇上,早膳的时辰要过了。太医吩咐过,皇后娘娘要膳食规律,才能养好身体。”
启平颔首, 伸手捏住了琼芸的鼻子。
琼芸皱眉, 下意识摇头, 似乎想甩脱启平的手。然而这并没有用, 她挣扎了片刻, 终于睁开了眼睛。
启平偷笑,松开了手。
“皇上?”琼芸神色懵懂, 似乎有点搞不清状况,以为他要去上朝,“臣妾伺候您更衣。”
瞧她模样,花枝也忍不住笑了:“娘娘,皇上已经下朝,您该用早膳了。”
琼芸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臣妾睡了这么久。臣妾失礼,请皇上恕罪。”
启平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不怨你,怨朕。”
不知怎么地,琼芸仿佛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得意的味道。
花枝和一众宫女上前,伺候琼芸洗漱穿衣。太监已经传了膳,桌子支在屏风外头,上面摆着热粥、饽饽、各色小菜、鸡蛋和奶糕。
琼芸绕过屏风坐在皇上身边。太监给皇上舀了粥,皇上却把粥递给她:“温的,喝下去养胃。”
“谢皇上。”琼芸接过粥。
吃过早膳,琼芸把秀女的册子递给皇上:“这是入选的秀女位份,请皇上过目。”
皇上看完,问道:“马佳氏只封了常在吗?”
“她的确只能封为常在。按照规矩,贵人里头必须得有位汉军旗的。褚佳宁的阿玛是大儒,在众多科举士子中颇有声名,出身最好,故而封了贵人。佟佳氏是淑母妃母家送来的人,也要封为贵人。剩下的便是叶赫那拉氏和马佳氏,她们的氏族势力不下上下,可是马佳氏是庶女,若是封她为贵人,底下满军旗的秀女们,心中该不服气了。”
“皇后说得有理。”皇上思忖片刻,道,“那就封为常在吧。不过朕已经冷落了婉妃,若是再冷落一个,太后那里说不过去。这样吧,朕赐她封号。昨日见她,便觉得她温和从容,温润如水,赐封号‘玉’,为玉常在,皇后觉得如何?”
“皇上圣明。”
琼芸将名册修改好,补充了玉常在的封号,递给花枝:“送给太后过目。”
皇上心中疑惑:“怎么?你还要给太后看?”
琼芸笑道:“还是得问一问。若是直接下了旨,让太后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皇上点头:“皇后说得有理。”他想了想,对李兴道:“你拿着册子去问。”他转过头对琼芸解释:“朕担心太后为难你,朕的面子总是比你大些的。”
皇上总是这样,在不经意的细节处给予琼芸关怀。琼芸心中一暖,含笑应了。
李兴得了吩咐,拿着册子往慈宁宫去。
进了殿,他请安时虚虚朝太后看了一眼。婉妃正跪在地上给太后捏腿。
“给太后娘娘请安,皇上派奴才过来,拿了入选秀女的位份给您过目。”
“这种事情皇上决定就成了,哀家可懒得管。”
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过来拿了李兴手上的册子,递给了太后。
太后睁开眼,打开册子浏览。她瞧着贵人那一行的三个人选,目光停在叶赫那拉氏上面,无声冷笑。太后接着往下看,常在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玉臻,上面写着赐封号‘玉’。这不可能是皇后的安排,那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太后心中一动,难道皇上喜欢玉臻这样的姑娘?
她合上册子,试探李兴:“哀家瞧了瞧,怎么十五个秀女,只有一个秀女赐了封号?”
李兴躬身回话:“回太后,这是皇上特地指出来要赐封的。”李兴说的不算谎话,掐头去尾的,听在太后耳中就是另外一个意思。
太后不在位份上多纠结。玉臻出身差,顶了天也只能领个常在的位份,她心中清楚。
她问:“这些秀女们入了宫住在哪里可有安排?”
“这……”李兴想了想,答道,“但请太后娘娘吩咐。”
“哀家没什么吩咐,只是玉臻这孩子,是婉容的妹妹。所以哀家想着,就让玉臻住在翊坤宫吧,全她们的姐妹情分。婉容,你说是吗?”太后的眼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婉容身上。
婉容却像受了惊一般:“太后娘娘说的是,嫔妾很想玉臻妹妹,恨不得日日都与她说话,多谢太后娘娘成全。”
李兴打了个千儿:“奴才定会如实转告皇上,告退。”
李兴走了,慈宁宫又恢复了安宁。婉容依旧跪在地上给太后捏腿,即便她自己的腿已经跪麻了,她手上的力道也不敢增重或者减轻半分。
“好了,不用按了。”太后伸出食指,挑起婉容的下巴,“这张脸生得这样好看,怎么皇上就是不动心呢?哀家想了很久,大约是你从前在家中被人伺候惯了,所以不会伺候人。这次,哀家选了个会看脸色的进来。等玉臻入了宫,你便跟着她学。不要让哀家彻底失望,毕竟相较于玉臻,哀家还是属意你的。”
婉容战战兢兢点了头:“是,谨遵太后慈命。”
送来的册子被扔在桌上,胡乱展开的一页用墨迹写满了名字。太后看着这些名字,暗道:哀家就不信,十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选进来,不能在皇上皇后两人中间撬出一条缝。
敲定了位份、封号以及住所,皇上就命李兴照着琼芸的册子拟旨。待圣旨出了皇宫,内务府就忙起来了。
东西十二宫都要进行打扫和修缮。每日琼芸午休小憩后,内务府总管王乐贵来坤宁宫汇报进展以及相关银钱支出。
“皇后娘娘,东西十二宫已经整理好了,共计耗费七千六百七十七两五钱,请您过目。”王乐贵说着,又捧了本账册递上来,“这是入宫后各位小主的份例:月钱、吃食、布匹、针线、炭火等,请您过目。”
琼芸看完了第一本,又看第二本。这十五个人一来,后宫每月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银子。算了,索性也不是她出钱,她操那份心干什么。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费用不多不少正合适,不被人挑出错来便可。
想到这里,琼芸道:“众位太妃迁宫时,虽然有下人整理造册,将一应饰品摆件带走。但或多或少会有遗漏。王总管,你再差人将东西十二宫查一遍,若有逾矩的摆件或者饰品,将其收入库房。”
王乐贵忙不迭拍马屁:“嗻,娘娘思虑周全。”
琼芸笑了一下:“明日众位秀女入宫,就辛苦王总管安排妥当了。”
天还没亮,紫禁城一角的侧门开了,两个嬷嬷并着一溜儿宫女守在侧门旁边。侧门对开的这条路上,有十数顶青色软轿在夜色中被抬出来,停在侧门旁边。
按照规矩,是三位贵人先入宫。毓秀、纤禾和褚佳宁下了轿,侧门守着的嬷嬷上前请安:“奉皇后旨意,佟佳贵人入住承乾宫,叶赫那拉贵人入住钟粹宫、褚贵人入住永和宫。”
三个贵人在入宫前都是经过家中培训的,听到入住的宫殿名称,便能迅速分析出其中的信息。
显然,虽同是贵人。此时此刻是佟佳贵人占了半分上风。无它,承乾宫离乾清宫最近,且历来承乾宫都是东六宫的主位,隐隐地主导着钟粹宫、永和宫等其他宫殿。而翊坤宫是西六宫灯主位,现住着后宫中唯一的妃,婉妃。
三位贵人互相微笑点头示意,跟着嬷嬷后面出列的三个宫女往各自宫殿而去了。
眼看着三位贵人走远了,嬷嬷上前,迎五位常在进宫。
今天是秀女入宫的日子,嘉嫔自从得了皇后点拨之后,便总是记挂着这一天。她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她安宁祥和的日子便远去了。昨晚早早熄了灯入寝,她毫无睡意,好不容易睡着了片刻,却又梦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迷迷糊糊的,她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珍珠!翡翠!外面在吵什么?”她索性坐了起来。
翡翠撩开帐子挂好,躬身回话:“小主,是秀女入宫了。皇后娘娘指了位答应住在咱们长春宫,听说姓冯,是汉女。”
“扶本宫起来。”
珍珠上前给嘉嫔批了件外衣。嘉嫔搭着翡翠的胳膊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站在门口。
外头天快亮了,院子里还掌着灯,往日闭着门的东配殿开着,内务府太监们排着队捧着盘子,提着盒子进了东配殿,又空着手出来,好不热闹。
珍珠朝刚刚空手出来的小太监招手:“这送的是些什么?”
小太监面有犹豫,多嘴多舌叫师父知道了,定要挨耳光。珍珠从怀里掏出三钱银子,塞到小太监手上:“你悄悄说,没人知道的。”
“是这个月的份例。皇后娘娘说了,人既然已经住了进来,一应事物都要送到。除了吃食留给御膳房去分配,布料、针线、炭火还有其他的东西都不能短缺。”
嘉嫔心中情绪复杂,喃喃道:“皇后娘娘真是细致。”
“那是自然,据说就连内务府总管在皇后娘娘面前也要小心应付着,生怕差事出了纰漏,叫娘娘看出来。”
珍珠将小太监打发走,替她拢了拢外衣:“小主,天色还早,要再去睡会儿吗?”
嘉嫔转头望了望西配殿,那里住着周贵人。屋里熄了灯黑漆漆的,院子里的动静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她叹了口气:“周贵人倒是心安。有时候,本宫情愿自己生的是公主。”
珍珠道:“小主说得是什么傻话。您生下的可是皇长子,周贵人哪能和您比?”
嘉嫔摇了摇头:“你不懂。”她转身回屋:“本宫不睡了,伺候本宫梳洗。翡翠传膳吧,用过早膳后本宫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翊坤宫。
玉臻送走了内务府的太监,看着满桌子满柜子的木盒,道:“磐儿,把这东西收起来吧。”
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带着人进了门。
玉臻面上带笑,十分客气:“秋娥姑姑怎么来了?”
秋娥道:“太后娘娘担心小主初入宫不适应,所以特叫奴婢送个老人过来。小主若有什么疑问,尽可以问她。”
秋娥后面的宫女朝前走了一步,跪下磕头:“奴婢司棋,见过小主。”
这个宫女大约二十多岁,若她一直在宫里伺候,的确算是个老人了。
秋娥解释道:“司棋十五岁便跟在太后身边了。后宫的事情不说知道十成十,七八成是有的。”
玉臻知道这个宫女明着是来帮忙的,实际上是来监视自己的。不过她早就认清自己受制于人的现实,面上的笑容一丝未变:“那就请秋娥姑姑帮我谢谢太后娘娘。”
秋娥见她识相,心中满意,福了半礼便走了。
玉臻道:“你起来吧。”
磐儿已经将桌子上的东西收走。玉臻走到桌子边,转身坐下:“我入宫前曾听闻帝后感情深厚。既然你知晓后宫事,便给我讲讲皇后吧。”
司棋起身,恭恭敬敬站在玉臻下首,声音不高不低:“奴婢遵命。皇后娘娘和皇上是年少夫妻。外面的人都说,两人尚未成婚便已暗通曲款。先帝震怒,要赐死皇后娘娘,是皇上跪了一天一夜,才打动皇上免其死罪。后来皇上非皇后不娶,先帝无奈之下才给两人赐婚。”
玉臻敏锐地听出了关键:“外面的人?那你可是知道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司棋的声音中带了一丝自得:“这件事发生时,奴婢就跟随在太后娘娘身边,亲眼目睹。其实皇上当时喜欢的并不是皇后,而是皇后的次妹,也就是已故礼亲王的侧福晋,琼姝。与皇上有私情的,也是琼姝。可惜阴差阳错,琼姝被赐婚给了礼亲王。后来不知怎么的,京城里传起二位皇子争一女反目成仇的流言蜚语,皇后娘娘主动顶了次妹的身份,不惜以自身清誉保住皇室安宁,得到先帝另眼相看。不然,她一个从五品京官的女儿,怎么配做十六阿哥的福晋?也正是因为如此,皇上心里觉得对不起皇后。在她入府后,皇上待她一直很好。”
玉臻眼中浮现出暗暗的幽光。她待字闺中时,亦曾听闻帝后传闻,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内情。看来这个司棋的确是太后的心腹,连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
“这么说,皇上其实并不喜欢皇后?”
司棋道:“最开始,肯定是不喜欢的。可是没过两年,皇上看皇后的眼神就变了。她对我说,那就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眼神。”
“她?”
司棋点头:“和奴婢一同在太后跟前当差的是四个宫女,抱琴、入画、司棋、侍书。当年太后将侍书给了皇上做格格,后来生了大公主,便是如今的周贵人。周贵人一直在府里,眼睛瞧得真真的,对皇后是又敬又怕。她说皇后生有七窍玲珑心,擅一叶而知秋,洞察人性,手段凌厉,难以相与。”
看来太后早早就在皇上身边安了棋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只给了一个贴身宫女。这个注下得未免也太小了。
若皇后真如司棋所言,恐怕周贵人这步棋早就被废了。
玉臻心思转了一圈:“据我所知,皇上登基前,府里只有三位正经主子伺候:皇后、嘉嫔和周贵人。那他身边还有别的女人吗,例如通房丫头?”
司棋摇头:“周贵人说,至少后宅是没有的。前院书房里的事,她就不清楚了。”
后宅里只有三个女人,也没有通房,看来皇上并不沉迷于女色。
在玉臻看来,要完成太后的吩咐,首先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老老实实当个常在,不要引起皇后的警惕;第二件事是尽力得到皇上的喜爱,不妄想越过皇后,只要在皇上心里能有一点点影子便可。
只要能生下一位皇子或者公主,她就有了底气。即便举止出格,冒犯皇后,甚至犯个什么小错,皇上都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磐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打断玉臻的沉思:“小主,时辰到了,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玉臻回过神,抬手摸了摸发髻:“我有没有什么不妥?”
磐儿笑道:“小主很是得体。”
玉臻起身,对司棋道:“你留在这里吧。磐儿,走。”
司棋口中称是,她看着玉常在的背影,心中嘀咕:我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怎么小主看上去还是不太喜欢我?
当晚,新制的绿头牌被送到了乾清宫。
三个小太监跪成一排,两手举过头顶,捧着盘子,盘子里放满了写着后宫众位妃嫔的绿头牌。
敬事房太监总管弯着腰:“皇上,请您翻牌子。”
皇上放下笔,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去,在玉常在的绿头牌上停留了片刻:“就她吧。”
紫禁城里又下起了雪。雪花飘荡中,凤鸾春恩车叮叮当当地响着,它的前面挂着两盏红灯笼,照亮了后宫漆黑寂寥的长街。它带着天子的意志,从乾清宫出发,路过坤宁宫,往翊坤宫而去。
坤宁宫里还亮着灯,琼芸披着斗篷站在廊下看雪。
花芽从宫外进来,走到琼芸身后:“娘娘,今天皇上召了玉常在侍寝。”
“知道了。”琼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钦天监说,这是冬日里最后一场雪了。这场雪过后,天气就会暖起来,树会长出新叶子,燕子会飞回来。”
她看着庭院中盘踞一角的枯木:“既如此,便把这株枫树挖了,换成石榴树吧。”
这株枫树是琼芸入主坤宁宫时便在的。内务府总管瞧着它已经枯死了,不吉利,便想着把它挖掉,移植一颗石榴树过来。石榴树多子,是好兆头。
皇后却不肯。它和平贝勒府后宅正院里的枫树有些像,琼芸想着,也许它还有枯木逢生的那一天。
现在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她再也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