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平又在做梦。
大哥坐在床上, 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却极为清晰。
“若有一天你登基为帝,必定是借势而起。无论是何人借你的势, 都要在后面成百上千地讨回利息。启平, 那个时候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一招不慎便会沦为傀儡。要想成为真正的帝王, 朝堂之上必定要有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人, 才不会为了利益费尽心思蒙骗你的眼睛,才会愿意老老实实地听你的命令办事。故而明帝设立了东西厂,锦衣卫。明帝打造了一把利刃, 最终这把利刃割伤了自己,所以不可取。孤给你指两条路, 一条是联姻, 见效极快, 此招一出,必定将前朝势力搅浑。这些个世家贵族, 最为觊觎的就是从龙之功,造反他们不敢,可是结党营私,分立派系,暗中操控储君之位, 他们没有一个不敢的。另外一条便是科举。联姻只是一时之计, 真正有用的是科举, 但是科举太慢了, 三年一科考, 选出的人才至少要在仕途上打磨五年,方能一用, 还得担心这些个年轻官员们会不会彻底倒向某个派系。可是你得做,只有在朝堂上选出真正的帝派官员,大清江山才算握在了你的手里。这两条路,你合起来用,慢慢地就能建立你的威信,等到时机成熟,便能一举除掉威胁你的势力。”
启平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红色的帐顶,方才想起昨日大婚之事。他随手往旁边一摸,是空的。
琼芸坐在梳妆台前,她听到动静,转头笑道:“皇上,该起身上朝去了。”
登基大典过后,早朝便恢复了。
琼芸上前,伺候皇上梳洗穿戴完毕,恭送他出了坤宁宫。
花枝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过来,面露犹豫:“娘娘,真的要喝吗?虽说是一时之计,可是娘娘身体弱,喝了伤身啊。”
琼芸端起药:“若是真的有孕,我保不住他,太后不会让这个孩子活到出生。”她一饮而尽,琼芸喝药喝惯了的,即使这药极苦,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花枝捧着空碗叹气。她一介奴婢,也清楚皇帝与前朝多么看重中宫嫡出之子。只有皇后诞下嫡子,才算立了国本,皇帝的位置才算真正稳当了,大臣们的心才算真正踏实了。可小姐偏要与皇上对着干。避孕一事被皇上知道了,便是欺君之罪。
琼芸揉了揉花枝的脸:“好了,别想那么多。为我更衣,本宫要去向太后请安。”
皇上素来不怎么沉迷于女色,所以后宫的嫔妃较少。除了新晋的婉妃,剩下的都是从潜邸出来的旧人。富察格格因生下长子,又是满军旗的,出身不算差,封了嫔,号‘嘉’。周氏出身差了些,原是侍候太后的宫女,即便膝下有一女,也只封了贵人。琼芸想着这两人在平贝勒府时,便一起住在东小院,于是安排两人住在长春宫,也算有个伴。婉妃,住在太后曾经住过的翊坤宫。
太后挪去了慈宁宫,其他太妃也一并挪去了慈宁宫后头的西五所居住。
这样一挪,皇帝的东西六宫就显得空荡荡的,分外寂寥。
故而请安过后,太后说的第一件事便是:选秀。
“选秀?”
琼芸还没说什么,婉妃先急了:“姑、太后娘娘,为何如此着急?不能先缓一缓么?”她还没能得到圣心,后宫就先进了那么多女人,她岂不是更没机会了。
这么久了还留不住皇上的心,又蠢又任性,太后并不想把所有的筹码压在婉妃一人身上。她自然要多选几个马佳氏的年轻姑娘进来。
“绵延子嗣乃是皇家第一等要紧的事,即使哀家不提,前朝的臣子们也会上折谏言。婉妃,这并非家事,而是国事。”
太后不轻不重地教训了婉妃,对琼芸道:“此事重大,哀家不放心,不得不过问此事。”
这件事太后是想插手的,奈何皇帝说要全权交由皇后负责。她当着整个后宫嫔妃的面提起这事,就是想当面给琼芸施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皇后总要稳重端庄为上,不能使用那些个滑不溜秋的小伎俩。
琼芸果然退让了一步:“臣妾谨遵太后教诲,殿选之时,还要劳烦太后莅临垂问。”
太后面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接下来的话,她就不怎么真心了:“皇后应当养好身体,尽快为皇帝诞下嫡子,巩固国本。”
回了坤宁宫,皇上的圣旨就下来了。至今日起大清朝内凡满汉八旗人家年满十三岁至十六岁的女子必须参与选秀,以充实后宫,为大清开枝散叶。太后的猜想没错,今天的朝会,大臣上折启奏的事情之一便是选秀,皇上应允,太监传旨,命皇后全权负责此事。
琼芸蹲着领了圣旨,派人将传旨太监送出了坤宁宫。花枝扶着琼芸起来,送她到榻上坐下。她把圣旨搁在小桌上展开铺平,一行一行地瞧着明黄绢布上墨色的字迹,最后目光停留在卷末朱红的印章上。这是国玺,代表的是天子不容违抗的意志。
花枝在旁边看着,尽管小姐面上并无表情,她却莫名觉得她心中有些难过。
“娘娘?”花枝有些担忧。
琼芸抬头,安慰地笑了一下,似是已经释怀了:“无妨。只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已经抛开个人感情,那么纯粹从利益的角度来讲,选秀对琼芸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选秀可不只是选后妃,同样也是选宫女。后宫被太后经营多年,到处都是她的明子暗子。琼芸在坤宁宫,除了带进来的平贝勒府的一些老人,其余的太监宫女,即便他们是内务府派来伺候的,琼芸也不敢相信。因此,每每她与亲近之人谈话,都注意了屏蔽左右,防止有心之人窥探了去。
这样整天绷紧了神经防范,她也是很累的。现如今就有个好机会,趁着选秀挑一批新的宫女进来,琼芸看着合适的就笼络到自己手里,日后再找借口放一批老宫女出去,便能大大削弱太后的影响力。
至于后宫嫔妃的挑选,即便太后硬要插手此事,她依然拥有极大的决策权力。这是一个寻求盟友的好时机。
琼芸道:“这下子,紫禁城里的权贵世家,都要动起来了。”
果然,下午库雅喇氏就向宫里递了牌子,说是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许久未见,库雅喇氏苍老了许多,即便是精心保养,眼角处也有了细纹。琼姝的死亡给了她太大的打击,若不是为了额尔瑾,琼芸不知道眼前这位要强的夫人是否还能振作起来。
好在,她是一位称职的后宅女主人。
“琼佩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三叔伯家的老夫人有意同乌府结亲。她家的嫡孙,行四行五行六,三个小子都未成婚,言:甭管琼佩瞧上了哪一个,她都愿意替她家嫡孙求娶。”
嫡孙求娶庶女为妻,甚至还让琼佩先选。这个态度,很是谦卑客气了。若是两家结了亲,乌府便重新入了嫡脉,连带着琼芸的出身也上抬了好大一截。
自然呢,琼芸在选秀的时候,就要松松手,多多照拂一下三叔伯家的秀女。
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乌府多半不会拒绝。嫡脉真是打得好算盘。
琼芸思忖片刻,道:“太太有和卓兰姨娘说过吗?她怎么看?”
库雅喇氏笑道:“女儿能嫁入贵族世家为正室,她自然千肯万肯。不过为人母的,总是不放心,还是希望掌掌眼,看过一回再下定论。”
琼芸颔首:“既然如此,劳烦太太操劳,让卓兰姨娘以及两家小儿女见上一面吧。”
这便是应允了。库雅喇氏心中十分高兴。三叔伯家的老夫人与她商议此事时,她就想一口答应下来。这件事对额尔瑾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夫人却让她进宫问问皇后的意见,她才冷静下来。三叔伯能看上琼佩,并非是因为老爷,而是因为大小姐。
送走了库雅喇氏,琼芸吩咐花枝:“让嘉嫔过来,本宫有事找她。”
琼佩的亲事一定,满清八大姓之一就和琼芸成了盟友。但是这种同盟关系不够紧密。若是日后他们在琼芸身上看不到希望,或是有更大的利益,叶赫那拉氏未必不会倒向她的敌人。质量不够,数量来凑。琼芸还需要更多的盟友。她依稀记得,嘉嫔也是满清八大姓的旁支分脉。选秀即将开始,富察氏一族心里没什么想法吗?
花枝领了命令,出了坤宁宫,往长春宫而去。她入宫有段时间了,大家都知道她是皇后跟前伺候的一等一的大宫女,对她都十分客气,见了面便“姐姐”“姑姑”地打招呼。
花枝矜持地点头还礼,心中却乐开了花。当初小姐劝她离宫嫁人,去过平静的生活,她不肯。她放心不下小姐是真,喜欢过这样受人尊敬的日子也是真。
嫁了人,能有什么好处呢?这世道女子命如草芥,嫁了人,若是夫君为人不错还好,若是夫君是个烂人,她一辈子都摆不脱。不论那个人犯了什么错,不论她做得有多么好有多么占理,大家只会替她可惜,然后劝她‘忍一忍’,毕竟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而在这里,在天底下最尊贵的紫禁城,她活在一国之母的庇护下,只需要向几个人低头而已。剩下的,即便地位尊贵过她,碍于她背后的皇后娘娘,也要对她客客气气的。这样的日子,不比嫁人痛快多了?
花枝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走进了长春宫。
嘉嫔和周贵人正聚在一处烤火呢,两个人的孩子差不多大,都是一岁多。乳娘用高高的棉被将炕边缘围了起来,将两个孩子放进去,任由他们在里面打滚。
见了花枝进来,嘉嫔笑道:“皇后娘娘是有什么吩咐吗?”
花枝福了半礼:“正是,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嘉嫔和周贵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嘉嫔应道:“花枝姑姑且先回去,本宫准备一下就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花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皇后娘娘叫姐姐你有什么事吗?”周贵人问道。
嘉嫔摇头,她吩咐乳娘好好照顾孩子,转头对周贵人说:“妹妹先带着孩子回去吧,等本宫回来再说。”
嘉嫔虽然不知道皇后娘娘要干什么,不过她是不怕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很老实,她家兄弟在皇上跟前办事也算得力,虽然没有得到过什么奖赏,但也没挨过罚不是。
嘉嫔打扮整齐,胸有成竹地去了坤宁宫。
“嫔妾给娘娘请安。”
“起来吧,坐。”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了,琼芸回了京城后就直接被接到了乾清宫偏殿居住,直到登基大典前几天,嘉嫔才入了后宫。琼芸打量着嘉嫔。登基大典后,两人同去慈宁宫请安。琼芸的心思都用在防范太后身上,还没正眼瞧过嘉嫔。
她上下打量了嘉嫔一番。
她的气色极好,比琼芸看上去好几倍。琼芸刚刚入府那段时间,嘉嫔还有心思折腾,后来被彻底打服,明白这辈子她在福晋手里都翻不了天,于是开始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生了孩子后,身体再发育,月子里养得好,生活富足,吃得好睡得饱,气色红润,胸大屁股翘,脸却没有胖多少,眼睛亮亮得有神采,下巴尖尖,嘴巴红红的像樱桃,既有丰腴的成熟,又有不谙世事的天真。
自登基以来,皇上必定没有认真瞧过嘉嫔。若是他肯看一眼,难保不会被这样的嘉嫔吸引。
琼芸心里是满意的。嘉嫔活得这样好,证明了她驾驭平贝勒府后宅的能力。
“嘉嫔,本宫记得,你阿玛在内务府当差,是吗?”
“正是,嫔妾的阿玛在内务府担任护军校尉。”
“那这段时间,你阿玛是否差人过来给你送过什么消息?”
嘉嫔扯起嘴角笑了笑:“娘娘这是说得哪里话,嫔妾的阿玛万万不敢做这种以公徇私的事情。”她嘴里说着场面话,迎上皇后娘娘冷冷淡淡的目光,立即怂了:“没有。”
琼芸又问:“那你最近和你母家是否有联系?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嘉嫔有点摸不着头脑。皇后娘娘到底要问什么?
“没有。”
“是没有联系?还是没有什么大事?”
“……没有联系。”
无端的,嘉嫔有些心虚了起来,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挺得笔直的腰板也往下弯了一截。
琼芸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又不满意了,还是养得太好了些。平贝勒府的三年将这个女人给活活养傻了。看着嘉嫔一派天真的模样,她最终还是狠下了心肠。
琼芸不自觉地放柔了目光:“嘉嫔,唯有一宫主位能抚养自己所生的皇子,你知道吧?若是周贵人生的是个阿哥,她一入宫,她的孩子便会被抱走,由皇上或者太后指给高位嫔妃抚养。”
嘉嫔的脸色白了一些,眼底浮现出恐惧。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夺走她的孩子更让她害怕的了。
“而选秀已经开始了,本宫收到消息,各个省份地方的第一轮筛选将于三日后结束。经过三轮筛选后,这些出色的秀女们就会被送往京城,再加上京城里的名门贵女。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齐聚皇宫参加殿选,由太后、皇上和本宫指定合心意的充实后宫。选出来的秀女获封,上至贵人,下至答应,要么是得了皇上的喜欢,要么是背景深厚。她们和周贵人可不一样,愿意与你和平相处,一起躲在宫殿里过过小日子。你是后宫里唯一的嫔,又诞下皇长子,定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遭人暗算,你被打落嫔位,到时候你的孩子怎么办呢?”
嘉嫔的脸色更白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伸手似乎是想抓住皇后的袖子却又不敢:“皇后娘娘,求您帮帮我。”
琼芸沉默片刻:“若是在平贝勒府,本宫可以夸下这个海口。可这是在皇宫,本宫光是保全自己就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无暇看护你和你的孩子,亦不敢作出这个保证。嘉嫔,你得自救。”
嘉嫔眼睛里透出慌张和茫然:“可是嫔妾不知该怎么做……皇上也不喜欢嫔妾……”嘉嫔的声音逐渐低落,早些年她为了博取圣心曾花园起舞,没想到却触怒了皇上,打那以后皇上就很少来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她又没有什么办法,她等啊等啊,她的不甘心就在一日日等待中消磨干净,以至于渐渐绝望,最后彻底放弃了。反正皇后对她还挺好的,没有恩宠就没有恩宠吧,她守着孩子过日子就好了。
现在忽然要她去争去抢,她反倒不会了。
琼芸没有说话。其实这件事琼芸是有责任的,当时她为了稳固自己福晋的地位,在平贝勒身上花了大力气,以至于平贝勒非常看重她,甚至是有点……喜欢她。
琼芸回忆起启平对她的种种,又想起两人相处时的场景,平静的心绪再次生出波澜。她放缓了呼吸,仿佛在舒缓胸口突然生出的疼痛。
这一天总要来的,你早就明白。
琼芸暗暗对自己说。
“相信本宫,你现在这个样子,皇上会喜欢的。皇长子还小,你没事多和皇上说说他的趣事,他是他的阿玛,是乐意听的。”
琼芸亲自指导别的女人讨皇上欢心。她一向擅长这个,和皇上相处这三年来,更是对他的秉性喜好十分了解,一出手便直中皇上的命门。
“除了皇上的喜欢,本宫的庇佑,你还需要母家的支持。嘉嫔,你和你阿玛联络,让他悄悄打探富察氏嫡脉的口风,你们同姓,天然适合结成盟友。若有可能,将富察嫡脉拉拢过来,懂吗?”
嘉嫔连连点头。皇后娘娘手把手地教她,让她心里多出了几分底气,她连忙起身告退:“嫔妾这就给阿玛递口信。”
琼芸颔首:“记得防范左右。皇宫,并不安全。”
“多谢娘娘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