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稳住庆贵妃, 启平允许婉容出入乾清宫,御前伺候。婉容自然是高兴极了,天天带着滋补炖汤过来嘘寒问暖, 启平不胜其烦, 却还得好声好气地应付着。
眼瞧着皇上喝完了汤, 婉容喜滋滋地将碗收走, 站在书案前为皇上磨墨。
启平道:“此等小事让奴才们来做就是了, 爱妃不必如此辛劳。”
婉容不以为意;“能伺候皇上,臣妾心甘情愿。”
启平单手撑住额头,悄悄叹了口气。他用墨笔在折子上画了圈, 心里在嘀咕:算算时间,琼芸该回京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 只见宫外头进来一个小太监, 附在李兴耳朵边说了些什么。李兴打发人下去, 上前躬身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在城外了, 马上就要进京。娘娘派人来,说她先去平贝勒府住下。”
启平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哗得一下站起来,连桌上的折子被他带翻了都不知道:“真的?走,去平贝勒府。”说着, 他就要绕开书案, 迈步就往宫外走。
李兴连忙拦住他:“皇上, 您现在是天子, 不可以随意出宫呐。”
启平刚想反驳, 却想起了自身的处境,七阿哥到现在都没有抓到, 他现在出宫的确比待在乾清宫危险百倍。他顿了一下,随即吩咐李兴:“那让皇后进宫来见朕。”
李兴面露为难之色:“皇后尚未敕封,按规矩,现在不能入宫。”
启平下意识瞟了婉容一眼,随即道:“朕是天子,朕说的话就是规矩,还不快去。”
李兴见皇上有点生气了,于是跪下磕头:“奴才遵旨。”
见李兴去传诏了,启平回过身一本正经对婉容说:“朕有事要与皇后商议,你先下去吧。”
“哦,是。”婉容放下手中石墨,微微屈膝蹲了一下,然后带着婢女出了乾清宫。到了殿门外,她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依稀能瞧见皇上坐立不安的模样。她攥紧了帕子,语带嗔怒:“走,去翊坤宫。”
“姑祖母,这十六福晋到底是什么人呐?我看皇上紧张得很。皇上这样在乎她,任凭我如何小意殷勤,在皇上心里恐怕也不上她半根手指,还要如何去争皇后之位?更别提诞下大清嫡子了。”
婉容扯着庆贵妃的袖子,半是抱怨半是撒娇。
庆贵妃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虽然笨了些,却十分听话,又依赖本宫,也不算全然无用。她志得意满,笑道:“第一次见她时,本宫就知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只不过本宫用得着她,才留她性命到现在。一个四品文官的女儿,纵使再厉害,又能如何?不用担心,本宫自有安排。”
听到庆贵妃的保证,婉容放了心。她松开手,心里不由自主地畅享起以后的生活:被封为婉妃,独得皇上恩宠,再有孕生子,被封为皇后,从此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不风光。
琼芸进了城,安顿好队伍,刚端起茶盏,水都还没来及喝一口,便见李兴过来传旨:娘娘,皇上让您即刻进宫。
琼芸放下茶盏:“怎么是你来传旨?你师父呢?”
提起冯延年,李兴就难免伤心:“回娘娘,奴才的师父没了。”
“没了?怎么回事?”琼芸正要细问,李兴却有些着急,“娘娘,皇上在宫里等着您呢,可不敢让皇上生气。要不您进了宫,见了皇上,奴才再回禀?”
李兴这话着实是有些没大没小了。冯延年一直拿他当儿子养,就难免疼宠了些。琼芸对近前服侍的人,又不太计较这个,久而久之启平也跟着变了态度,不把亲近奴才们的无意识逾矩放在心上,纵得他们一个个胆子都大了起来。
琼芸无奈地叹了口气,抿了一口茶水,道:“走吧。”
李兴立马笑开了脸,躬身连连道:“娘娘这边请。”
到了神武门,李兴拿出令牌让侍卫开门,自己则走到马车前道:“娘娘,到神武门了,后面您得步行。”
花枝掀开了帘子,不太高兴:“你这厮真够啰嗦的,我家小姐入了多少回宫了,这点子规矩能不知道?还要你来提点。”
李兴被劈头盖脸斥了一顿,脸上讪讪,他挠了挠后脑勺:“花枝姑娘莫气,小的头一回当差,不懂规矩,您行行好,饶过小的吧。”
花枝白了他一眼,握住马车门就要下车。
李兴连忙伸手去扶,小声试探道:“花枝姑娘,娘娘没生气吧?”
花枝到底还是给了他面子,握住他的胳膊下了车:“我家小姐多好的脾气,哪里这样容易生气?只是你下次要再这样没规矩,我便去禀了皇上,让他赏你二十棍子,你便知道厉害了。”
这位姑娘生气起来,可是皇上的面子都不太给的。李兴哪里敢惹她,连连求饶:“小的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敢了。”
花蕊面无表情跳下车,花枝一看她模样就知道她在憋笑,啐了她一口:“笑什么笑?还不快去扶小姐!”
琼芸倒是正大光明地弯着唇,她下了马车,调侃道:“好厉害的丫头,连我也甘拜下风呢。”
花枝不吭声,悻悻地躲到花蕊后头不见人了。
琼芸对李兴道:“花枝虽然凶,却是为了你好。你以后便是皇上跟前的首领太监了,要挑起大梁,除了小心侍候皇上,还要应付满朝大臣与各宫妃嫔。我向来不计较这些虚礼,可若是换了旁人,你出了错吃了苦头挨一挨便过了,若是误了皇上大事,你怎么办呢?”
皇后这一席话,李兴听得后颈直冒冷汗,位居大总管之后的飘浮之心瞬间落了下去。李兴拱手朝琼芸深深鞠了一躬:“奴才多谢皇后娘娘指点。”
琼芸坦然受了这一礼。
神武门离乾清宫很近,入了顺贞门便是后花园,穿过后花园再沿着长长的宫道往西走,便到了乾清宫。
李兴在前头引路,琼芸走在中间,右手搭着花蕊的左臂,花枝在她左后方亦步亦趋地跟着。
眼瞅着到了顺贞门,李兴连忙上前献殷勤:“娘娘稍后,容奴才前去叫门。”
琼芸颔首。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背后高高的宫墙上,有一支弩|箭正遥遥地对准她的后心,只等操控它的人手指一松,便能飞射而出,贯穿她的心脏,夺走她的性命。
此时此刻,主仆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李兴身上,等着他拿出令牌与侍卫交涉,令其打开顺贞门。
咔哒。
一声微不可见的细小声音清脆响过,那支早已被人安排好的弩|箭飞射而出。
花蕊微微一愣。那短短的一瞬间,在她眼里仿佛已经过了千百年,所有的微小动静都被她敏锐的听觉和第六感捕捉。她听到了弓箭拨动的声响,听到了弩|箭划破空气而来,并且准确地知道下个瞬间,那支弩|箭就会射中小姐的后心。
然后她想也不想地,用尽最大的力气,将人推了出去。
花蕊的力气,可与成年男子媲美。她全力一推,穿着花盆底的琼芸便横飞了出去。她来不及伸手去接,因为下一刻,那支弩|箭便穿透了她的胸膛,力道之大,将她也带飞了出去。
“小姐!”
“花蕊!”
琼芸在地上滚了几圈,头晕眼花中听到了花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怎么了?琼芸稳住身体,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一抬眼,便是满目血痕。
花蕊就躺在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拳头粗的弩|箭直直插在她的胸口,鲜红的血液从伤口蜿蜒流下,染红了整个世界。
李兴的呼喊声,侍卫们赶来的脚步声,花枝的哭声,如同隔了一层似的,进不到琼芸的耳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跌跌撞撞跑到花蕊身边的。
她只是抱紧了花蕊的身体,声嘶力竭,反反复复:“太医…太医!救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耳边说:“娘娘,这是守城弩|箭,威力极大,贯胸而过,必死无疑。如今伤者已逝,微臣无能为力,您节哀。”
琼芸这才发现花蕊早就不动了。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睁着眼睛,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这么走了。
偌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花蕊的脸上,琼芸低下头,突然嚎啕大哭,像一个小女孩般地,因为失去最爱的亲人而无助地痛哭起来。
启平默默地站在旁边,他已经来了很久了,可是无论他怎么劝慰,琼芸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给一丝反应。这会儿琼芸终于哭出了声,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蹲下身,将琼芸环抱住,低声道:“朕会命人厚葬花蕊,以后你想她了,随时都能去看她。”
琼芸伸手轻轻合拢花蕊的双目,泪光盈盈中冷静又疯狂:“杀人偿命。花蕊,我一定会亲手送凶手下来陪你。”
琼芸挣开启平的怀抱,对着上前来领罪的金贝勒道:“宫墙上放冷箭的人呢?”
金贝勒低着头:“回皇后,人抓到时就已经自尽了,当是死士。”
琼芸又问:“那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吗?”
金贝勒摇头:“死士穿了侍卫服,但是卑职查过了,是他偷了别的侍卫顶替上的宫墙,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意料之中,琼芸没有生气。这支箭是冲着她来的,这皇宫内外,想致她于死地又能混进皇宫禁军的没几个。没关系,日子还长,她既然还活着,胜负犹未可知呢。
琼芸转头温声道:“皇上,皇宫禁军要加强清理了,否则今天死的是臣妾的大丫鬟,明天就是臣妾,后天便是皇上您了。”
启平苦笑一声:“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皇后大约不知道,在今天之前,乾清宫外已经上演了这样一出。那天读了你的信后,朕心中不安,让冯延年出宫去找领侍卫大臣,在宫门处正好撞上了反贼,人便没了。冯延年和花蕊一样,都是替咱们挡了劫。那天之后,朕便着人整顿皇宫禁军,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琼芸,朕不该这么急着让你入宫的,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启平看着琼芸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顿了一下,然后道:“走吧,乾清宫现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封后之前,你先住在偏殿暖阁。”
琼芸轻轻拉住启平的手:“皇上,臣妾想见阿玛。”
“怎么了?”
琼芸道:“臣妾想将花蕊葬在叶赫拉那氏的祖坟中,乌府是她的家,臣妾想让她回家。”
一个奴婢入祖坟?启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岳父大人不会同意的吧。”
琼芸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花蕊名义上是我的奴婢,其实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保护我,我教导她,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妹妹,自然能入祖坟。更何况,阿玛从来舍不得我伤心,他会答应的。”
启平十分能体会岳父大人的心情。换了自己,只要不是太荒唐离谱的事情,她求一求,也许他脑袋一昏,也就应了。他环住琼芸的肩,在胳膊上拍了拍:“都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