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宫宴上, 庆贵妃没有出席，静妃一个人坐在皇帝身侧，仪态万千, 仿若皇后。礼亲王笑得满面春风, 众人纷纷上前敬酒, 阿谀奉承, 他来者不拒。
皇上高高坐在莲花宝座上, 望着下面的一切，神情晦暗不明。谁也不知道这位主宰天下多年的老人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君威深不可测。
宫宴过后, 平贝勒和琼芸照旧在翊坤宫里留宿一晚。庆贵妃见了他们，意外的是, 皇上竟然也在。
两人请过安后坐在下首。
皇上望向琼芸, 口吻很是家常：“听闻你最近和沉莲走得很近。”
沉莲, 是废太子妃的闺中乳名，没想到皇上居然记得这么清楚。琼芸心中一紧, 幽幽地叹了口气，也故意很放松地用家常口吻回答：“禀皇阿玛，正是。妾身生辰那日，贝勒爷陪着妾身在城外施粥，遇见一个面善且奇怪的小丫头, 心中生疑, 于是一路尾随, 才发现她是大哥的嫡孙女。大嫂一家住在一个破败的三进小院里, 炒菜的锅里没有半点油水。那小丫头终日吃不饱饭, 瘦骨嶙峋，竟沦落到要和穷苦人家一起去城外领粥吃。她那么小, 却还惦记着家中祖母，只喝了一碗粥，忍住不吃怀里香喷喷的包子一路揣回了家。妾身想，若是妾身的女儿过着这般日子，只怕是要心疼死了。妾身心中实在不忍，于是背着贝勒爷与大嫂往来，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琼芸说得七分真三分假，她也的确是心疼那孩子，所以神情口吻十分自然，没有半分惹人怀疑的地方。
皇上听了之后没有说话，他歪在炕上，两眼虚看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这事朕知道了，朕会处理，以后你就不用管了。”
言下之意，是不让琼芸再接触废太子妃一家了。
琼芸愣了片刻，这完全就打乱了琼芸的计划。她不敢违逆，只得蹲下应诺。但是她终究不忍心，还是多了一句嘴：“请皇阿玛怜惜大嫂一家，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大哥就算有错，孩子无辜。”
她不知道，这一句话正中皇上心头。
皇上朝她笑了笑：“朕知道，你不必担忧。”
新年伊始，皇上下旨封明心为县君，赐食邑宅院，白银三千两，一举解决了废太子妃一家的困境。
琼芸听到消息，忍不住叹息一声：“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得重新想法子了。”
正在这时，花蕊脚步匆匆走进院子：“外头来了个奇怪的人，说是要见小姐您一面，但是他又没有拜帖，只把玉佩给奴婢看了一眼，还说，他只等小姐一刻钟，若是一刻钟后您未至，便是没有缘分。奴婢本来没当回事，可是那个玉佩上的花纹好生熟悉，应该是满文炮制而成，奴婢觉得事有蹊跷，于是过来禀告。”
琼芸下了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吩咐花枝拿笔墨：“花纹长什么样子？画给我看。”
花蕊拿笔吸墨，在纸上将玉佩花纹原样复制出来了。
“承、德、佑、祚。”
是太子！
琼芸急声道：“为我更衣，准备好肩舆，我要去见他，要快！”
琼芸全身裹在狐裘里面，坐在露天的肩舆上，顶着寒风呼啸，快速朝后门而去。
她全身都冷得发抖，心中却火热无比。她脑中此时盘旋着四个大字：天助我也。
到了后门，琼芸下了肩舆，命令下人打开后院，见到来人。
来人四十多岁，藏锋于内，双目锐利，可是琼芸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太子本人。也对，太子被圈禁在长安宫，他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琼芸冷静下来，沉声道：“先生找我何事？”
来人打量琼芸一眼，笑道：“你就是十六福晋？果然聪明过人，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福晋，此处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方人寻到一个酒楼包厢里坐下，来人才低声道：“十六福晋，我家主子欠你一个人情，他吩咐我来，问你有何要求，只要他能做到，必会应下。”
琼芸像是要再确认一遍似的：“你的主子是？”
来人把玉佩拍在桌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不然怎么会赶来见我。”他上下扫了琼芸一眼：“明明畏寒却连衣服都没多穿几件。”
琼芸把玉佩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的确是正品。但她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样大的谋划她不会轻易地透露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琼芸放下玉佩，从容道：“我的要求是，见你家主子一面。”
来人笑了笑：“十六福晋怕是在说笑，我家主子怎么出得来。”
琼芸也笑了：“可是我却觉得，他的手下还能有先生这样的高人，他想见我，就一定有办法。你不是说，只要你主子能做到，必会应下，现在是要食言吗？”
来人盯着琼芸，琼芸也冷冷地看回去，气势上完全不落下风。
片刻后，来人败下阵来，称赞道：“福晋心智，堪比巾帼。请花蕊姑娘与我互通消息，时机一到，我就安排福晋与我家主子见面。”说完，他利落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花蕊站在旁边，后知后觉：“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琼芸看了花蕊一眼，眼中有万千思绪滚过。
太子的动作很快，传来消息让琼芸打扮成仆人，混在送食材的队伍里入长安宫，一路上自有人接应。
收到消息的那天，琼芸身上还在发热。花枝摸了摸琼芸的额头，十分担忧：“要不改天吧，您本来就生了病，前两天更是冒着寒风出去，现在病情反复，看起来更严重了呀。”
琼芸靠在花枝肩膀上，轻声低咳：“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我办成了这件事，平贝勒会更加信任我的能力。花枝，若是他真成了皇帝，我们乌府的势力，相比马佳氏就差了太多，若是我不能在他登基前立下汗马功劳，我这皇后位置又怎么做得稳。”
花枝急了：“可是，可是这也不一定能成啊。”
琼芸闭目浅笑：“必须成，花枝，你家小姐从小就是鬼门关里一趟趟把命抢回来的。阎王爷我都不怕，我还怕人么？来，为我更衣。”
闻言，花枝落下两行清泪。她伸手抹掉：“若是当初嫁给了左公子该有多好。”即使她清楚一切事情，明白罪不在平贝勒和琼姝，可是仍然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他们。
屋里的丫头送来了衣裳，花枝服侍着琼芸把衣裳换好。
大冬天的，一个仆人怎么能披狐裘呢？最多也就是一层厚点的夹衣罢了。花枝还不能陪着她，送她出了门，看着她跟着一个不起眼的婆子走了。寒冬腊月，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苍白的天光里。
花蕊看着花枝流泪，倒是没哭，只是恶狠狠说了一句：“若是以后平贝勒敢负我家小姐，我必宰了他。”
从小到大，琼芸还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她穿得少，还要独自一人推着木板车在石板道上走。今天的雾气很重，琼芸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寒气湿透了，寒冷贴着她的肌肤一点点渗进她的骨子里，让她忍不住打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寒颤。
她咬着牙，闷不吭声地苦熬着，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石板路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在她耳边说：到了。
琼芸松开双手，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早没了知觉。她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子里，低着头跟着人走进宫殿里。
宫殿里出人意料地暖和。琼芸稍微地缓过了一口气。她把这口气含在胸口，提着神进入了内殿。
琼芸首先听见的便是一连串的低咳。循着声音，她看见了蜷缩在炕上的男人。这男人瘦骨嶙峋，头花灰白，每咳一声都像是要牵动他全身都骨头一样，仿佛下一秒整个人都要散架。
算算年纪，废太子今年不足四十，怎么看起来仿若六七十岁的老头？
琼芸愣神片刻，才出声道：“大哥？”
废太子擦尽嘴角的血迹，勉强笑了一下：“就是你要见我？十六福晋？”
琼芸连忙屈膝行礼：“琼芸见过大哥，妾身确是十六阿哥平贝勒的福晋。”
废太子嗓音很轻，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这副鬼样子见你，弟媳勿怪。孤也想体面一点，可是你也瞧见了，孤的身体不允许。琼芸，这是你的闺名吧，孤这样叫你可好？”
琼芸笑了笑：“自然，妾身既已嫁给平贝勒，便和大哥是一家人，大哥这样叫我，我心里特别高兴。只是大哥这个样子，怎么不找太医看看？”
废太子咳了一声，摇头：“没用，是肺痨，琼芸。孤没几天好活了。”
琼芸垂眸，掩饰住眼中的冷光。从一见面，废太子就在示弱，他打出一张亲情牌，又把命不久矣的底牌掀给自己看，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说，他在诈我？
废太子满含兴味地看着琼芸：“有的人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看似十分厉害，其实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当他人真心以待时，她总会怀疑。这样的人，永远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她永远不相信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琼芸抬眸，不再掩饰眼中冷光。
废太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琼芸，啧啧称奇：“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冷美人。我的十六弟究竟是拿什么迷住了你？让你命也不要地闯进长安宫里来见我？”
琼芸神色平淡：“一见钟情，心不由己。”
闻言，废太子哈哈狂笑，不知道牵动了什么地方，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到最后，他用帕子捂住嘴，呕出一口血来。
“琼芸，这话你自己信吗？”
琼芸盯着废太子：“这话皇上都信，你为什么不信？”
“皇阿玛？”废太子语气中满是嘲讽，却不肯解释更多，“孤感激你帮了孤的女眷和后代一把，于是答应见你一面。如今已经见过，孤也算实现了诺言，你可以回去了。”
琼芸没动：“我有事求你。”
废太子冷冷道：“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琼芸二话不说，双膝下跪：“臣妾叶赫拉那·琼芸，有事求太子殿下。”说完，她附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废太子一愣：“不必如此，孤已经被废了。”
琼芸直起身子：“太子之能，若非身患重疾无法挽回，必能东山再起，荣登帝位。这样，臣妾也不必如此奔波辛劳，跟着我的夫君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小日子就好。”
尽管知道面前这个女人说话未必出自真心，废太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波澜：“你是这样想的？”
琼芸颔首：“太子深居长安宫，却对外面的事情一清二楚。那天来联系我的先生，双目锐利，藏锋于内，脚步轻盈，身段利落，是个文武双修的全才。可见太子殿下手里有一股不小的势力。今日臣妾来见太子，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把臣妾本性看得明明白白，又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就将局面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可见擅断易谋。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明明已经被废了，却还自称为‘孤’，若不是从未认下这场败局，胸有成竹必能反败为胜，何来这样大的口气！太子殿下，如今您自禁足于长安宫不肯出，难道不是因为天妒英才要夺你性命而去吗？您明明能赢，却输给了命，甘心吗？臣妾和十六阿哥，就是你与天争命的机会。太子殿下，请您教导十六阿哥如何为君。这场和皇上对奕的棋局，太子殿下做棋手，臣妾与十六阿哥甘愿做棋子，为您赢下这一局。”
琼芸盯着废太子的眼睛，字如珠玑，句句动摇着废太子的内心。随着她的一记深拜，废太子沉默了，他看着窗外的雪景出神，良久，才开口轻声道：“弟媳，这一局，你赢了。”
琼芸一直伏在地上，听到这句话才直起身子，语气轻柔缓和：“大哥，这一局没有输家，咱们都赢了。”
废太子不与她争辩：“你说是就是吧。琼芸，我可以帮你，可是我需要你给我保证。你这样聪明，又不爱我的十六弟，我若是把皇权给了你们夫妇，他日你生反心，将我那愚笨的十六弟捏在手中，致使我大清江山易主，我有何颜面下去见爱新觉罗的老祖宗？”
琼芸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涩：“太子殿下，臣妾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女人。”
废太子不以为意：“女人如何？吕后也是女人，不照样把汉朝折腾个够呛吗？外戚乱国，古已有之。”
琼芸摇头：“太子殿下忘了，臣妾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短命的女人。七窍玲珑心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慧极必伤。若是有的选，臣妾不会这样折腾，臣妾想活久一点，再久一点，想看着阿玛一点点变老，想为他送终，想看着琼佩嫁人，想看着额尔瑾娶妻，想白发苍苍坐在葡萄架下看着孙辈们满地乱跑，想跟着我长大的两个丫头一生幸福。太子殿下，臣妾卷入这场漩涡，不是为了求权，是为了求生。”
琼芸是真心的，她知道，若是要得到太子毫无保留的帮助，自己必须敞开心扉。
废太子有些动容，他看着琼芸：“你先起来吧。孤答应你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琼芸垂眸，朝废太子微微屈膝福礼，缓缓退下。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内殿忽然传来废太子丹声音：“弟媳，也许孤错了。你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冷美人，你只是知道自己心太软，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罢了。希望有一天，我那个傻乎乎的十六弟能走进你心里，让你像记挂着你的亲人们那样记挂着他。”
琼芸微微一笑，跨出了门槛。
太子殿下，不会有这样一天了。
来日爱新觉罗·启平登基为帝，他是君，我是臣。君与臣之间，何谈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