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坐在床上, 靠在软垫上，被子拉了一半，低低地咳嗽。宋太医正跪在地上为她诊脉。
“好好的, 皇额娘怎么就病了？”
“回禀皇上, 太后这是偶感风寒。微臣开一剂药方给太后服用, 太后需要好好休息, 过一段时日就痊愈了。”
帝后对视一眼。
皇上道：“皇额娘生病, 论理应该是儿臣亲自侍疾。”
太后道：“皇上前朝事务繁忙，怎么能为了哀家耽误呢？就让皇后留在这里，替皇上尽孝吧。”
本朝以孝悌治国, 太后这一顶帽子压下来，帝后二人都没有拒绝的权力。无奈之下, 皇上只好让琼芸待在春晖院里为太后侍疾。
明面上, 太后倒是没怎么为难她。琼芸侍奉太后服用了汤药后, 就无所事事地站在床边，等着太后随时传召。这一天里, 琼芸伺候太后用了午膳，晚膳。太后待她客气而和蔼，好似将琼芸强留在春晖院的人不是她一样。琼芸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到了夜里，秋娥姑姑道：“太医说，太后服了药之后身体会发热。晚上请皇后娘娘小心看顾, 莫要让太后娘娘贪凉而掀了被子。”
琼芸客气道：“本宫知道了。”
深夜, 春晖院的外间留了两盏灯, 昏暗的烛火透过屏风照进里间, 幽幽沉沉地只能看清些陈设的轮廓。守夜的宫女换了两轮, 琼芸却无人可以替换，只能站在床边挨过漫漫长夜。她还不能打瞌睡, 得时刻警醒着，盯着太后以免她掀了被子病情加重。到那个时候，她就是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八月底，京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圆明园依山傍水，更是比外头多了一层凉意。琼芸的身体天生就畏寒，事发突然，她只穿着一身丝绢制成的旗袍就过来了，里外数尽也不过三层衣裳。凌晨的湿气和寒意无声地沁入琼芸的肌肤，渗入她的骨髓。琼芸觉得自己应该加件厚衣裳，目光扫过整个里间，没有第二个人在这里。没办法，琼芸只能忍着，忍着冰凉微微带些寒意的长夜走到尽头。
朦胧的天光透过窗棱纸照进来，屋外头有了动静。先是门被打开的吱呀声，然后是整齐且轻微的脚步声，秋娥姑姑绕过屏风看到太后安稳地睡在床上，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笑容中带着满意：“皇后娘娘，昨晚辛苦您了。您且去洗漱一下，奴婢来伺候太后早起吧。”
琼芸的反应有些迟钝，她点了点头，与一众宫女擦肩而过，被一个嬷嬷引到了偏殿。
偏殿里准备着盐、牙刷、干净的毛巾和洗脸水，甚至旁边还放着一桶洗澡水。嬷嬷已经走了，偏殿里只剩下两个年纪很小的宫女等候吩咐。
琼芸双手浸入铜盆中准备捞一点水漱口。她手指往水里探了半截便抽了回来。
这水是凉的。
琼芸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她想了想，走到盛着洗澡水的木桶旁边，也伸手去探。
这水也是凉的。
琼芸伫立半晌，终于明白太后的目的了。
太后要活生生将她熬病——这是阳谋。
琼芸的身体不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早年间在贝勒府，太后还曾派过太医为她调理身体。那个时候琼芸虽然对太后有防备，但从不认为太后会借太医的手伤害她。这太明显了，贝勒府又是琼芸的主场，一旦出了事，查一查就知道谁是主谋。那个时候皇上不受重视，很难从太医院请到医术高明的太医为琼芸诊治。琼芸一直都是用的民间大夫。太后派了太医过来，琼芸权衡利弊之后，就放心让他帮忙调理身体了。
所以太后知道琼芸畏寒，易发高热，易受风邪入侵。
她只要让琼芸连续熬上几夜，再让她挨几次冻，琼芸就会病倒。
琼芸苦思良久，竟然没有破解之法——装病提前离开是没用的，宋太医一直在照看太后病情。太后一定要确认琼芸病重到她满意的程度，才会让她回去。
琼芸忍着凉意完成了洗漱，她没洗澡。琼芸对伺候的小宫女道：“本宫要见秋娥姑姑。”
秋娥姑姑很快赶来了偏殿：“不知皇后娘娘找奴婢有何事？”
琼芸：“姑姑可否遣人给杏花春馆送个信，让本宫的丫头送件衣裳过来。姑姑也知道本宫畏寒，这样的天气穿一件衣裳已是受不住了。”
秋娥姑姑一愣，随即笑道：“自然没有问题，奴婢这就吩咐。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唤您过去。”
琼芸道了谢，离开了偏殿。
秋娥姑姑看着她走远了，在偏殿里巡视一圈，走到盛有洗澡水的木桶前，眯了眯眼睛。
花枝收到消息，立马就在屋里翻箱倒柜。她把柜子里的衣裳由薄到厚挑出来三件，想了想把狐裘也挑了出来。花枝将四件衣裳整理好大包，就往春晖院走。
到了院门口，有太监拦路：“太后有疾，任何人未得传召不得入内。”
花枝道：“奴婢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过来送衣服的，请代为通传。”
院门口太监进去报信。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宫女跟着太监来了院门口：“来人可是花枝姑娘？“
花枝连连点头：“是的，请让我进去给皇后娘娘送衣服。”
年轻宫女道：“太后有令，患病期间为防心怀不轨趁机作乱者，外人不得入内。花枝姑娘将衣裳给我吧，我会转交给皇后娘娘的。”
花枝没有办法，只好将包裹转交给了她。
年轻宫女在耳房将包裹给了秋娥。
秋娥打开一看，捡起狐裘冷笑一声，扔在一旁。挑挑拣拣的，她选了一件最薄的：“把这件给皇后，若是她问起，便说杏花春馆只送了这一件，知道吗？”
“是。”
琼芸拿起比身上这件稍微厚点的衣裳，暗自苦笑，花枝怎么给了这么薄的一件？这不符合她一贯细致妥帖的做事风格。琼芸正想开口问，却见送衣服的宫女眼神躲躲闪闪，恍然大悟。
她知道了。
花枝定是送了不止一件衣裳过来，中间被人拦了一部分，只留了一件给她。
唉，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琼芸苦笑，换上这件稍微厚实点的外裳，进正殿伺候太后用早膳。
“臣妾给皇额娘请安。”
“坐，有秋娥她们，不用你一直在旁边伺候，你陪哀家用些。”
琼芸领了吩咐坐下来，宫女们拿出一套干净的碗碟筷勺。
看来太后只是想冻病她，并不想饿死她。
琼芸吃了个饽饽，喝了半碗粥。她时刻看着太后用早膳的进度，等太后放下筷子，便立马起身走到太后近前，拿起痰盂侍奉太后漱口，接过毛巾侍奉太后擦嘴。
太后忽然皱了皱眉：“皇后身上是什么味道？”
或许是太后脸上不适的表情太过明显，琼芸下意识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没有什么味道啊。
秋娥在旁边接话：“皇后娘娘总是想着在太后跟前尽孝，难以顾全自身，竟是连沐浴也忘了。”
太后感叹一声：“哀家知道你的孝心，可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皇后去沐浴后再来吧。”
这一唱一和的都被二人说完了，琼芸还能说什么，只得领下命令。
来到偏殿中，琼芸伸手再探洗澡水的温度，冷得她一哆嗦。琼芸甚至怀疑这些水是不是被冰块镇过。她吩咐关了门窗，将小宫女赶到屏风外候着，手伸到颈间依次解下盘扣。
琼芸光溜溜的小腿下了浴桶，冰凉的水就冻得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一咬牙一闭眼，哗啦一声坐了下去，她不停地放松身体，不停地往外吐气，企图适应这个水温。琼芸捞起旁边的帕子，胡乱在身上擦拭，极快地洗完了澡。
偏殿的门开了，琼芸迈过门槛，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白日里琼芸还是侍候着太后喝药用膳。她两天一夜没睡了，又洗了个冷水澡，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已经受不住了，头晕沉沉的，身上一阵一阵打着寒颤。
秋娥照旧叫她在里间彻夜侍奉，只留下两个小宫女在外头守夜，自己歇息去了。
半夜里，花枝被雷声惊醒了。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炸响在她耳边。花枝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跑出屋一看，闪电像树枝分杈似地在黑沉沉的云层上一节节亮起，直到把整个夜空照亮。起风了，狂风呼啸着，将树上的叶子薅了下来，糊在屋檐廊下的窗棱上。气温一截一截往下降，像花枝这般身体康健的，也忍不住发抖。
大雨要来了。
花枝急了，她知道，一旦下起了雨，比现在就更冷了。娘娘往常这个时节，屋里已经支起了炭盆。即便有狐裘傍身，娘娘她一整晚睡在冷冰冰的屋子里，也会生病啊！
花枝顶着狂风跑出杏花春馆，摸黑跑向春晖院。
院子外守门的太监拦住花枝：“若无太后传召，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花枝扒住太监的胳膊就向往里硬闯：“我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你们让我进去！”
守门的太监各个壮实，被她缠得不耐烦，伸手将人推倒在地：“再闹，莫怪我们不客气！”
花枝的手掌在石子路上蹭破了皮，泥沙揉进血肉里，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花枝从地上爬起来，握着受伤的手腕一瘸一拐地往外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轰隆一声，下雨了。
雨声极大，盖住了花枝隐忍的啜泣声。
她举目四望，雨幕之下皆是一片黑暗，惶惶然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能救她的小姐。
对了，勤政殿，皇上！
花枝顾不得脚痛，拔腿就跑。她一路跑一路摔，终于到了勤政殿。
勤政殿还亮着灯。皇上早已批完了折子，正与新科状元何进对坐奕棋。他心中莫名十分烦躁，总是时不时地走神，手下的棋要多臭有多臭。
李兴为他披了件衣裳：“皇上，下雨了，天冷，您注意身子。”
太监上来禀报：“皇上，花枝姑娘求见。”
启平心中一惊：“让她进来。”
花枝已全身湿透，发髻乱成一团，脸上还有泥沙。她一步一个湿脚印进了殿，跪下磕头：“皇上，求您救救皇后娘娘。半夜惊雷下雨，天儿突然变冷，娘娘的身子弱，在春晖院待一个晚上，只怕受不住，要生大病。”
李兴吩咐底下人送干净的帕子和衣裳上来。
启平让花枝起来：“怎么会？芸娘在皇额娘院子里歇着，就算不如杏花春馆暖和，也不至于挨冻。”
花枝双目含泪连连摇头：“今儿上午，娘娘派人给奴婢送口信，让送些厚实的衣裳过去。若是娘娘在春晖院得到了妥帖的照料，怎么会专门让奴婢去送衣裳？她分明是受了寒挨了冻，不得已才一试。皇上，娘娘身子不比常人，每逢受凉得了风寒，都是在阎王爷跟前搏命，凶险至极。皇上，求你救救她！”
启平大急，立马道：“摆驾春晖院。”他抬脚就要往外走。
新科状元何进连忙跪下拦他：“皇上，太后早已歇下。这个时候去春晖园，惊扰到太后，叫大臣们知道了，定要给皇上扣一个不孝的帽子。皇上在前朝政事上日夜辛苦，好不容易得了那些两朝元老们的认可，此时一去苦心谋划瞬间成空，请您三思！”
皇上脚下一顿。
花枝见势不对也扑通一声跪下：“皇上，娘娘可是您的结发妻子。若是娘娘性命不保，中宫缺位，后宫生乱，百姓臣民失去他们的国母，定会引得朝纲不稳。”
何进皱眉，指责道：“这位姑娘倒是有几分见识，一张嘴却在妖言惑众！一场风寒而已，怎会使得皇后性命不保？”
花枝极度讨厌这个拦住皇上的男人，啐了一口：“呸！好个书生！莫非书读多了便失去了仁慈之心么？书生，我问你，你自出生便身体康健，莫非以为人人出生时便和你一样么？奴婢是陪着娘娘长大的，她的身体奴婢最清楚不过。每次她缠绵病榻，奴婢的无时无刻不提着一颗心，生怕娘娘熬不过去，生怕她对我说的话就是最后一句话，生怕她对我的笑就是最后一个笑容。”花枝刚开始还挺凶，越说越伤心，越说哭得越厉害。
何进被人怼了个没脸，讪讪地不说话。
启平的心空落落地好似没个落处，胸口涌出说不出的慌张和害怕。他抬起腿，大步出了勤政殿。
春晖院外，两队宫灯从黑沉沉的雨幕中穿行而出，太监们的身体在微弱的灯光中似隐似现。
“皇上驾到～”
院门外的太监们跪下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见皇上要往里闯，为首的太监拦道：“皇上，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您若有事请明儿再来吧。”
启平铁青着脸抬脚将人一脚踹翻：“滚开！”
一阵兵荒马乱中，启平不顾旁人阻拦推开了春晖院正殿的屋门。李兴提着一盏宫灯陪皇上饶过屏风走到里间，地上倒着一个人昏迷不醒，灯火探照下一看，赫然就是皇后娘娘！
启平胸腔里乱跳的心险些炸开。身上的血一股脑地往头上涌，启平瞬间红了眼，上前抱着琼芸，失声大喊：“芸娘！”
秋季在九月的第一场雨里来临，皇后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