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一年十月初九, 皇二子出生。
这一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钱常在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皇后早就免了她的请安，她起得太早也没什么事情做, 干脆就一觉睡到自然醒。她手底下的太监们也不怕去御膳房晚了领不到小主的饭食, 皇后很早就给她批了小厨房, 什么时候她醒了, 小厨房再做便是。
因着她起得晚, 通常小厨房都是早午饭一起做了的，显得这顿尤为丰盛。
今天钱常在在桌上看到了酱板鸭，色泽深红, 一口咬下去皮酥脆爽，肉质鲜嫩, 酱香浓郁, 还带点甜味。她是江南人士, 是有点喜欢吃甜的。这道菜尤其对她的胃口。她没忍住，就着这道酱板鸭多吃了几口白饭, 然后就吃撑了。
“哎哟哟，嬷嬷我肚子疼。”钱常在把手放在肚子上，手在硕大的肚子映衬下显得有点短小。
钱嬷嬷一面担心一面忍不住唠叨：“小主不要总是仗着肚里有孩子就大吃特吃，您都胖了两圈了，皇上都要认不出您了。就算不为着皇上, 您也要为着自个儿想想, 吃多了积食伤胃, 奴婢扶着您在屋里走走吧。”她伸出两只有力的胳膊将钱常在架了起来, 扶着她在屋里慢慢走圈儿。
钱常在撇了撇嘴, 想反驳来着。她今天是多吃了两口，可是比昨天少多了呀, 不知道怎么肚子就撑得疼起来了。奈何肚子疼得她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只好含泪背下这口大锅。
俩主仆就在屋里走啊走啊，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吧，钱常在突然住了脚，她觉得身下好像……，好像……不太对劲。
钱嬷嬷见钱常在满脸尴尬羞耻之色：“小主，您怎么了？”
钱常在偏头在钱嬷嬷耳边悄悄说了什么。
钱嬷嬷脸色一变，直接伸手撩起钱常在的外裙，只见里头的绸裤靠近大腿内侧的地方全湿了。
“快！小主要生了！请太医、接生姥姥和乳母过来！”
安静的长春宫立马嘈杂了起来。嘉嫔听到动静，抓住伺候钱常在的小宫女一问，才知道钱常在竟然要生了。人是住在她长春宫的，诞下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天家血脉，嘉嫔不敢有失，一面亲自到钱常在屋里镇场子，一面叫人将消息送给太后、皇上、皇后、婉妃，还有襄嫔。
坤宁宫的红玉收到消息，将消息告诉了花字辈的三个大宫女。
花芽问道：“要把娘娘叫醒么？”
花枝不以为然：“皇后娘娘如今不管事了，让婉妃去管吧。生个孩子而已，多大的事？”
在这位坤宁宫一等一的大宫女眼里，天快塌了也没有她家小姐一根指头重要。
皇上正在乾清宫同大臣议事，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长春宫。婉妃得了消息也没过来，因为她觉得钱常在身份太低微了，不值得她纡尊降贵去看一看。
好在婉妃虽然不靠谱，嘉嫔和襄嫔却是靠谱的。两人成了皇嗣诞生的主要话事人，一个主内，负责总管钱常在生产事务；一个主外，将过来看热闹的其他嫔妃管好并负责长春宫内外安全事宜，合作无间。
到了傍晚，太阳余晖将长春宫屋檐上琉璃瓦镀上一层金边，长春宫终于迎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了！生了！是个皇子！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特别有福气！”
乳母和嬷嬷将孩子接过手，用最细致的棉布制成的热毛巾一点点拭净婴儿身上的血污，然后用襁褓包裹起来。
因为外头还有两位主位娘娘以及其他嫔妃等着，乳母抱着孩子出去走了一圈。
嫔妃们隔着一小段距离打量这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得当真是康健，小脸胖嘟嘟白嫩嫩，因着刚出娘胎不久，脸上还带有一层粉红色，更衬得他气血旺足。
嘉嫔和襄嫔看过之后满意了。嘉嫔道：“好了，乳母把孩子抱到里头喂奶吧，外头凉。”
孩子虽然被抱进去了，嫔妃们却念念不舍地不肯走。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后宫有新生命诞生，她们颇为兴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嘉嫔问太医：“产妇身体如何？”
太医道：“回禀娘娘，钱小主这胎生得顺，只是有些气血亏空，微臣开一剂药补补。只要钱小主好好坐月子，日后身子便没什么妨碍了。”
孩子好，产妇也好。嘉嫔和襄嫔就更加满意了，总算这差事没砸手里，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襄嫔心中一动：“姐姐当年生下大阿哥时，也是这样顺当吗？”
同为女子，嘉嫔如何不知她心中担忧：“大阿哥和大公主生下时，都是这般足斤足称。虽然在言语上，皇后娘娘未曾有半分亲近热络，甚至有些冷淡，可是在治家主事上，娘娘尽心尽责，从不出错。本宫和大阿哥，周贵人和大公主，都是娘娘治家主事的一部分。现在，娘娘成了皇后，钱常在和二阿哥，妹妹和你未来的孩子，也会成为娘娘庇护在羽翼下的一部分。”
早在孩子出生时，襄嫔便遣了人去告知太后、皇上、皇后和婉妃一声。皇上还在同朝臣议事，皇后还昏睡不醒，只婉妃这里有了反应。
她冷哼一声：“有福气？二阿哥自然有福气。不过这样天大的福气能从钱氏这个低贱的常在肚子里出来已是恩赐，还妄想一直拥有吗？也不怕折了寿。”
婉妃吩咐道：“撷芳殿的教养嬷嬷准备好了么？”听到肯定的答复，她冷笑道：“那就让教养嬷嬷去长春宫吧。”
长春宫钱常在屋里的各种污糟已经被收拾好了。产妇被妥当地安置在干净柔软的床上，二阿哥也被乳母喂饱了奶水，放在钱常在旁边的小摇篮床里。
嫔妃们的兴奋劲过去了，纷纷要嘉嫔和襄嫔告退，回屋歇息。
教养嬷嬷带着一帮子人进了屋，没料想屋子里有这么多后宫嫔妃。她给众位嫔妃请过安之后来到嘉嫔和襄嫔跟前：“奴婢是撷芳殿的教养嬷嬷，奉婉妃娘娘口谕，将二阿哥抱到撷芳殿教养。”
说完，她也不等嘉嫔和襄嫔反应，就指挥手底下一个看着比较稳重的中年嬷嬷进了里间，让她把孩子抱出来。
嘉嫔心中一惊，蓦地就想起了皇后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然后生出几分后怕来。
幸好，她是一宫主位。
襄嫔没有生养过孩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出言拦她：“慢着，为什么钱常在的孩子要抱去别处教养？”
教养嬷嬷不卑不亢道：“宫规历来如此，唯有一宫主位方可养育自己的皇子。而且就算是一宫主位的娘娘，也只能将自己的皇子养到六岁，六岁过后也要送去撷芳殿，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襄嫔没有再说话了，因为她想起了入宫前的教导，知道教养嬷嬷说的是事实。大清朝立国将近两百年，历经六代帝王，每一代都是如此，并非个人意志可以违抗。
这规矩是怎么来的呢？大清朝的开国皇帝通过史书总结出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不堪大用，于是御笔一挥，就定下了这条规矩。至于刚刚生下孩子的母亲就要承受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也不在所有帝王的考虑范围。
众位嫔妃沉默着看着嬷嬷将孩子抱了出来。这是她们的前车之鉴。除了嘉嫔和襄嫔，其余的小主都没有资格养育自己的孩子。她们怀胎十月血脉相连的孩子，一出生就会被抱走，让一群不相干的人抚养。将来的她们在面临这种痛苦时或许能表现得比钱常在体面几分，然而心中的痛绝不会比钱常在少半分。
“你们要把我的孩子抱去哪里？把孩子还给我！”
钱常在竟然不顾自己产后虚弱，从里间直接追了出来。她想扑到嬷嬷身前将孩子抢回来，却被几个力气很大的宫女按住了。
二阿哥受到惊扰，开始啼哭。这还是个小婴儿，哭起来不知道怜惜自己，只知道用最大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不适。
这样稚嫩而高亢的啼哭声直入众位嫔妃的心底，让她们觉得怜悯又惶惶然不知所措。
可怜的孩子，也是在为失去额娘而啼哭吧。
嘉嫔努力维持脸上的淡然，有些结巴地安抚钱常在：“妹妹，教养嬷嬷只是要把二阿哥带到撷芳殿养育，并非要夺走她。妹妹以后养好了身子，也是可以去撷芳殿看望二阿哥的。”
钱常在拼了命地挣扎，歇斯里底中隐隐有些绝望：“孩子抱到撷芳殿抚养，我却只能去看看他，这和夺走我的孩子有什么分别！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从一块血肉到长出手脚，他还会在我肚子里翻身，听到我唱歌就会变得很乖。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众人动容，某些个心软的甚至在悄悄拭泪。
然而教养嬷嬷身经百战郎心似铁，只是淡淡道：“钱小主，宫规如此，奴婢也没有办法，得罪了。”
说完，她将孩子接到怀中抱好，带着自己的一帮子人以及二阿哥的乳母往外走。
钱常在眼看着教养嬷嬷的身影越来越远，自己却无法挣脱宫女们的束缚。她环顾四周，周围的嫔妃皆避开她的目光。钱常在怀着一丝希望，朝嘉嫔和襄嫔跪下，磕头：“求娘娘帮帮嫔妾，让她们把孩子还给我。”
钱常在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立马就肿了。嘉嫔吓了一跳，吩咐宫女将钱常在拦住，不让她再磕头。
她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妹妹实在高看我们了。本宫一个嫔位，既不敢违逆婉妃，也不敢违逆宫规啊。”
襄嫔跟着点头：“是啊，木已成舟，妹妹还是放宽心吧。”
“不！”钱常在素来就是张扬不服输的性子，只是被敲打过老实了些。如今孩子被人抢走，她又成了御花园那个大喊不服的女子：“这是我的孩子，谁也不能抢走！”
将按住她扶着她的宫女推开，钱常在站了起来：“既然你们不能做主，我就去找皇后。婉妃又怎么样，还能大过皇后么？”
襄嫔皱眉：“钱常在，你注意言辞……”
众位嫔妃窃窃私语，这位钱常在怕是有些疯魔了。
钱常在不管不顾地推开拦她的钱嬷嬷，跑出了长春宫。她一个人在前面跑，钱嬷嬷带着下人在后面追：“小主，小主你别跑了。”
嫔妃们互相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竟然也跟在了后面。看来事情不能善了，襄嫔叹气道：“姐姐，咱们也过去瞧瞧吧。”
两位嫔妃娘娘带着自己的宫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了最后。
这阵仗可不算小，不一会儿东西十二宫就全知道了。他们的眼睛都望向了宫道上奔跑的钱常在，隐隐地期待着事情的结果。
坤宁宫宫门紧闭，仿若这场闹剧中唯一的清静之地。
钱常在把宫门拍得砰砰作响：“嫔妾求见皇后！嫔妾求见皇后！”
红玉躺在石榴树下假寐，重重的砸门声不绝于耳，不悦地睁开了眼睛。
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福了一礼：“红玉姐姐，钱常在求见皇后娘娘。”
红玉从躺椅上坐起来：“跟她说娘娘正在休息，不见外人。”
小宫女道：“奴婢已经说过了，可是钱常在坚持要见皇后娘娘。”
红玉瞧小宫女委屈样子便知她位卑气短，搞不定钱常在。她站起来，整理了衣裳和发髻：“我去看看。”
坤宁宫大门打开一条缝，红玉从门缝中从容不迫地走出来，意外地发现除了钱常在，外头还站着许多嫔妃，嘉嫔和襄嫔也在。
这是在做什么？
红玉看向钱常在：“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正在休息不见外人，请钱小主改日再来。”
钱常在不肯退让：“嫔妾有急事求见皇后娘娘，请红玉姑姑代为传达。”
红玉看着钱常在，她披头散发的，只穿着一件灰鼠锦的中衣，一看就是下了床直接跑出来的，甚至鞋都没来得及穿。她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钱常在请稍等，奴婢去问问。”
红玉吩咐人关了坤宁宫，回身往院子里走，还没进屋就被花枝截住了。
花枝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二阿哥被抱去了撷芳殿。钱常在想把孩子抱回来，求咱们皇后娘娘做主。”
红玉皱眉，她清楚宫里的规矩：“钱常在这不是在无理取闹么？宫规如此，皇后娘娘也不能违逆呀。”
花枝叹了口气：“是啊，这个钱常在，一直就在给娘娘找麻烦。”她对这个钱常在印象极差：“钱常在来求皇后娘娘，不是让她为难么？如今后宫嫔妃都堵在坤宁宫外头，若有一丝纰漏，岂不有损娘娘威严？”
红玉朝屋里看了看：“娘娘有醒吗？”
花枝摇头：“钱常在这件事不必惊扰皇后娘娘，我去解决就好。”花枝穿过院子，吩咐下人将宫门打开。
“钱常在，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不见外客。现东西十二宫由婉妃代为掌管，您有急事可以去求见婉妃娘娘。”
钱常在拼命摇头：“就是婉妃吩咐教养嬷嬷将嫔妾的孩子抱去了撷芳殿。”她伸手抓住花枝的袖子，哀求道：“只有皇后娘娘下了命令，婉妃才能把孩子还给我。求你了，让我见见皇后。”
花枝冷冷地将钱常在的手甩开：“所以钱常在是仗着皇后娘娘仁慈，故意来坤宁宫闹事的么？”
她将心中的不快压下去，语气尽量平稳：“宫规上明确说了，唯有一宫主位可以抚养自己的皇子到六岁，其余妃嫔生下的皇子都要抱到撷芳殿由教养嬷嬷统一抚养。想必钱常在入宫前，已经学习过宫规，如今这样又哭又闹，是做给谁看呢？”
钱常在愣住了。她无措地看着花枝，眼泪如同泉涌般淌在脸上：“可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舍不得他啊……呜呜呜……”她的身体慢慢软下去跪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琼芸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人在砸门，好不容易不砸了，又有女人的呜咽哭泣声隐隐传来。琼芸皱着眉，睁开了眼睛。
“本宫怎么听着有人在哭？”
花萼将琼芸扶起来，花枝端了温水递给琼芸润喉。
“娘娘，钱常在求见，被花枝姐姐拦下了。”花萼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琼芸叹了口气：“大家都到这儿了，本宫总要给个说法，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花芽，你让她们都进来吧。”
妃嫔们得了皇后的允许，进了坤宁宫。宫女们搬来绣凳放好，妃嫔们纷纷落座。钱常在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喊：“婉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