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拿着红玉给的折子递上去。皇上看了, 冷哼一声:“她倒是时时不忘皇后之责。”
启平把奏折一扔,问道:“除此之外,皇后还有什么别的话托你带过来吗?”
皇上期待的目光像是一座山, 压得李兴直不起腰。他讨好一笑:“回皇上, 没有。”
启平默默将扔出去的奏折捡了回来, 打开, 发呆。
李兴声音更低了:“皇上, 今天还要听曲子吗?”
启平回过神,摇了摇头:“不了,她不喜欢。朕记得对她说过, 要给她一个温暖又热闹的世界。芸娘期望朕成为一个认真负责的好皇帝,朕不愿意让她失望。”
启平把琼芸写的折子合上, 放在了一个单独的角落, 然后开始批折子。
批了大约有半个时辰, 突然有太监过来禀报,说红玉姑娘求见。
启平是认得红玉的, 这个宫女在琼芸跟前很是得力,很受琼芸重用。他还以为是琼芸派红玉过来道歉认错的,没想到却听见了皇后再次病倒的消息。
启平当即就扔下一切,赶去了坤宁宫。
“不是说已经痊愈了吗?怎么又病倒了?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娘娘的?”启平在坤宁宫大发雷霆。
花枝跪着给启平说明了情况,又请了太医院院正坐实。
启平一怔, 他朝着琼芸的床榻走了两步, 一时竟不敢掀起帐帘。他的心忽然就绞痛起来:“是因为朕?是朕伤害了她?”
琼芸是个不服输的女人, 她有着顽强的意志和冷静的心智。启平曾数次看见琼芸凭着胸间一口不散的气, 硬生生地把自己从鬼门关抢回来。这么多年了, 她一个坎一个坎地带着大家迈过去,所有的敌人都倒下了, 只有她还站着。她那么强大,以至于启平忘了,他的皇后原是受不得一点累的。
启平坐在床边,看见昏睡过去的琼芸满脸疲倦之色:“是朕不好,朕不生你气了。芸娘,快好起来吧。”
院正替皇后诊脉,他摇了摇头:“皇上,皇后娘娘的脉象并无什么变化。”
启平问道:“朕说这些皇后听得见吗?”
院正点头:“皇后娘娘并不是真的睡死了,只是半梦半醒。皇上在娘娘耳边说话,她应该是听得见到。”
启平:“那为什么没有用?”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唤醒皇后求生的意志。
花枝犹豫着开口:“或许皇上多说几遍,娘娘才能反应过来?”
于是,启平握着琼芸的手一遍一遍的同她说话。
“芸娘,你给朕的折子,朕已经看了。朕以后不会再懈怠了,朕会做一个好皇帝。不信你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还和从前一样,是你喜欢的样子。”
“芸娘,朕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了。葡萄不容易种活,等春天到了朕和你一起种,它一定长得又快又好,到了秋天结成果各个甜滋滋的。芸娘,你期不期待啊?”
“芸娘,朕错了,你醒一醒好不好……朕再也不逼你解释从前种种了,也不逼你说喜欢朕了。”
“朕是真的喜欢你。也许很早很早以前,朕就喜欢你了,只是后面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朕疲于应付,就忘了看看自己的心。”
“芸娘,如果朕的爱对你来说是一种伤害的话……那么朕……宁愿不说爱你……”
启平双手捧着琼芸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垂着脑袋掩盖自己的泣不成声。
李兴看皇上都念叨了半个时辰了,端着盏温茶上前,轻声道:“皇上,您润润口吧。”
启平慢慢收拾着自己的心情,将琼芸的手轻轻放下,端起了李兴递过来的茶。
“再看看皇后的脉象。”
院正应声上前,又探了三回脉,才道:“皇上,娘娘的脉象多了几分生气,不过还是不够。”
“不够?”启平思索良久,“除了宫里的这些,她还眷念什么呢?”
花枝灵光一闪:“奴婢知道了,还有乌府啊!”
启平若有所思,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李兴,传朕谕旨,让乌府一家即刻进宫。”
“李兴,你亲自去乌府传旨,记得把皇后的情况同乌大人说说。他是皇后的阿玛,应该知道皇后在乎什么。”
“嗻。”
乌达接了皇上的旨意,才知道琼芸的病情已经危急到了这个程度。
李兴道:“乌大人,那咱们就进宫吧?”
乌达想了想:“还请公公稍后片刻,容微臣去给鄂善大人府上传个信。琼佩出嫁将近两年,如今腹中已有了第二个孩子。琼芸在家中时就很喜欢琼佩,若是能看到琼佩的幼子,心里定会欢喜。”
这个当口,肯定是乌达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兴坐在椅子上等待,焦急得仿佛屁股上装个了陀螺。
琼佩是孕妇,皇后娘娘的事情虽然急,但也得顾着她的身子,不然弄巧成拙可就不妙了。所以她是最后一个来的。
乌府上下三代人汇在一处,乌泱泱地进了宫。
冷寂许久的坤宁宫忽然就变得无比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就像是在过年。花枝看着这一切,忽然记起娘娘身边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场景了。无论是在贝勒府,还是在后宫,其余的女人们对皇后都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皇后愿意照料她们,管着她们,却不会视她们为家人。
原来除了皇上和身边的丫头们,小姐已经很久没和家人相处过了啊。
院正切着琼芸的脉搏:“皇上,娘娘的脉象又变了几分!”
皇上兴奋地朝琼佩一招手:“过来,同你的长姐说说话。”
琼佩挺着肚子坐到琼芸的床边,将一株桂花枝递到她跟前:“长姐,我来坤宁宫的路上瞧见一株桂花树开得正好,于是便想着折下一支送给你。”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刚满10岁的小姑娘,脸上带着天真又安宁的神情:“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六个月了,马上就要落地。我送了长姐一株桂花,长姐若是要回礼,便送他一件礼物吧。”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捏住了香气醉人的桂花枝。启平在旁边看着,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
这次清醒后皇后的身体恢复得极慢,院正说她的气血亏损太厉害,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此后数年,皇上与皇后相敬如宾,如同家人一般。乌府从不因外戚而生出骄矜之心,全家上下都规规矩矩地做皇上的臣子,过自己的日子,十分地有滋有味。
在皇后恩泽照拂之下,后宫嫔妃相安无事,皇子与公主一个接一个落地,总数竟有三十多个。襄嫔生下九阿哥后被封为妃,后因辅佐皇后得力又被封为贵妃。
太平十四年,皇上封九阿哥为太子。
太平三十一年,皇上病危。
为了履行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的诺言,启平这些年来夙兴夜寐、披肝沥胆,早早地熬干了身子。他才五十一岁,却已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
琼芸去看他的时候,他还不好意思地遮脸:“朕这个模样,怕吓着你。”
琼芸几十年来没怎么操过心,她又擅于保养,非常爱护自己的身体。临到老了,反而显得比旁人都要年轻许多。
“老夫老妻的,皇上不必在乎这些。”
琼芸坐在床边,低声哄他:“皇上怎么不喝药啊?这病啊只有喝了药才会好。皇上若是嫌药苦,过后拿块蜜饯压一压就是了。”
启平摇了摇头:“芸娘,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已是回天乏术了。朕想着死前再见你一面,同你说说话,就没有遗憾了。”
“芸娘,朕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了,你从来就没有对朕动过心吗?”
琼芸沉默着没有答话。
启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前朕不问你,也不愿意叫你为难。如今朕都要死了,芸娘,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琼芸看着他霜白的鬓角,心一软,还是说了出来:“从前在贝勒府,也许是有的吧,只是后来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变了,皇上与臣妾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臣妾不会,也不能深陷其中。”
启平惨白的面容露出得意的微笑:“朕就知道,有的时候朕同你相处,明明就能感觉到你是喜欢朕的。如今看来,并不是朕自作多情。”
“这就好,就好。”启平眼泪都笑了出来,“芸娘啊,死后的事情朕都安排好了。按制,老七继位后会尊你为母后皇太后,尊襄贵妃为圣母皇太后。你为中宫三十年,朝廷内外无不敬服,贤德之名传遍四海。襄贵妃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又与你是同宗同族,且还有姻亲。她辅佐你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会尊敬你的。老七就更不用说了,你是他的嫡母,他不敢对你不敬。你做了皇太后,乌府也会好好的,没有人敢伤害他们。”
“你好好活着,能活多好便活多好,能活多久便活多久,不必挂着朕,朕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
“芸娘,朕就要走了,不能再护着你了。往后的日子,你要当心。”
启平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这个世界他最挂念的人,眼睛慢慢合拢,仿佛就要睡着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明黄色的床榻上,琼芸轻轻摇了摇启平:“皇上?皇上……”
启平睁开眼睛,淡淡地笑:“朕还有个问题忘了问你。芸娘,如果咱们俩有下辈子,朕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后,咱们中间什么没隔着,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让我全心全意地爱你,你也能全心全意地爱我?”
琼芸睁大了眼睛,努力不让涌出的泪水模糊她的视线,用力地点了点头。
启平带着笑容闭上了眼睛。辛苦三十一载,他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太平三十一年,太平帝驾崩,皇九子登基,改国号为永昌,尊嫡母大叶赫那拉氏为母后皇太后,生母小叶赫拉那氏为圣母皇太后。